曾經全心全意熱愛與託付自身的事物,不知不覺隨著時間變化、消失,即使想要抓牢仍在手中流逝──該如何去面對?
日本電影《去唱卡啦OK吧!(カラオケ行こ!)》改編自漫畫家和山やま的同名作品,由山下敦弘執導、野木亞紀子編劇。雖是漫改作品,原作的細膩在野木編的巧心下加乘,岡聰實(齋藤潤飾)這個主角的心理並未直接傳達,而是從他對周遭的反應、他所處的環境塑造受困的原因。電影一開始,森丘國中合唱團參加全國國中合唱比賽,在大阪府決賽拿到第三名,未能獲得參加全國大賽的機會。學弟和田(後聖人飾)想找出輸的理由,聰實緊緊握著獎狀筒,自語著是我的錯,和田反駁他的高音很完美,後面趕來的森本桃老師(芳根京子飾)卻忘了拿獎盃,聰實主動回去拿取,被偶然經過聽見美聲的成田狂兒(綾野剛飾)「邀請」一起去唱卡拉OK,進而知道他們祭林組的堂主(北村一輝飾)每年生日都會舉辦卡拉OK歌唱大賽,並為爛歌王決定最討厭的圖案紋上難看的刺青,而年年墊底的「關西鬛狗」小林大哥(橋本潤飾)決心參加蒲公英歌唱教室,讓成田狂兒有了強烈的危險意識,為了躲過這樣的命運,進而拜託聰實教自己唱歌。
看似荒謬的相遇,實有足夠的細節支撐。正屬青春期的聰實,處在一個還無法成為大人,也無法變回小孩的尷尬時期。過去兩年都得到冠軍,在他當社長的三年級卻只有銅獎,而且自認是正在變聲,「唱不出高音」的錯,那內疚感不可說不深。森本老師的安慰,使他說不出自己的失落,畢竟他自己還沒接受──因為太重要了,不願被輕忽看待;但若過於慎重又難以面對,例如學弟和田的在意,來自於對合唱團同樣全心全意,所以期盼得到最高的肯定,更關心社長沒有全力以赴──就像過去的聰實。於是他騙媽媽(坂井真紀飾)說每天都要練習,後來甚至蹺掉去當電影欣賞社的幽靈社員。
幸運的是,他身邊的大人都關心他,而且是給予距離,讓他尋找自己的空間。這個合唱團的紀律並不嚴謹,並非一心求取勝利;且小桃老師用一種天真的態度面對學生──對這個時期的中學生來說,像大哥哥、大姐姐的態度,能一起開玩笑耍幼稚,也具有專業之處,既可以一起鬧,也可以吐槽讓他們覺得自己比較成熟、比較懂事,同時知道老師可以依賴,這樣的互動更容易建立和諧的關係與氣氛,也能讓學生放鬆心情說出真心話。
對聰實來說,突然闖進他生命的成田狂兒亦然:儘管是「やくざ」(黑道流氓),但狂兒所處的「公司」顯然是老派的極道組織,有著「不會去打擾老百姓生活」的共識,自認是存有武士精神的任俠,故而狂兒這個雖然危險但有分際、距離感壞掉尚能拿捏分寸、不太正經卻又認真唱歌求教的「大人」,雖然一開始讓聰實相當害怕緊張,但聽到歌聲慢慢「放鬆」能自己點炒飯之後,也暫時能逃避原本的自責和困囿。而狂兒的認真練唱與求教,也讓聰實在無形之間,能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歌唱」和自己。
男生未變聲的童音純淨高昂,「假聲男高音」有著廣闊的音域,力量與支撐性強,是歌劇、合唱裡的重要存在;而眾多聲部的穿梭交織,能形成一股壯麗的音流,彷彿天使齊聲讚頌上帝般震撼──正是這樣的聲音吸引了成田狂兒,譽為「遇見天使的歌聲」。但這樣的童音往往會因進入青春期而改變:男生變聲的時候,喉部器官逐漸長大,喉結增大一倍半左右,聲帶平均增長約7mm,聲門閉合不嚴,聲帶充血肥厚,嗓音變低,較普遍的情況是會出現聲音不能持久,音域變窄,高音費力,低音下不來,甚至產生發聲障礙的現象。所以在此時期,宜用假音、頭腔共鳴的輕聲歌唱。
從合唱團裡最重要的存在,致力追求完美境界的聰實,在逐漸進入變聲期後,必須調到低音部重新訓練歌唱方式,以及面對變聲後音域的改變,對「三年來全心全意付出」的他來說,是人生的莫大打擊,即使知道該豁達看待,卻又像背叛過去般難以自處。狂兒第一次在他面前唱完〈紅〉,請他評語時,他說:「你的假音從頭到尾都很噁心。」在被小桃老師通知合唱祭由和田學弟作自己的後補後,聰實為眾多大哥的歌唱給予的評語愈來愈嚴苛(最後一句是「垃圾」),或可視作變聲後、放在心裡的自我評價──只是青春期往往藉由人身攻擊來發洩,聰實能對黑道大哥們毒舌,雖然有遭遇生命危險的衝擊,卻能成功轉移注意力。
成田狂兒強硬參與聰實的人生,讓他多了一個逃避的出口,也較能用異於「完美主義」的角度看待自己。而聰實與狂兒第三次見面,從南銀座外被拉進卡拉OK天國時,才比較認真地提出改進的方法,並且勸狂兒換歌:「喜歡和能駕馭的不同」,後來第六次見面,聰實選了許多適合狂兒音域的歌曲,但我們都知道,儘管裡面選的歌曲確實適合,狂兒卻仍堅持要唱〈紅〉,姑且不論「和子」的謊言或其他可能更好理解的原因,狂兒沒有說出口的,就是他真的很喜歡這首歌。
──就像聰實其實很喜歡唱歌一樣。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唱了,已經都蹺掉練習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儘管聰實可能還沒有辦法真正的理解,他和電影社社員一樣,國中生的他們還不懂什麼是「愛」與「付出」──一如《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的流川楓與澤北榮治的人生只有籃球,宮城良田將籃球視為人生活下來的意義,一如聰實親眼看著媽媽習慣性地剝下自己盤裡的鮭魚皮給愛吃的爸爸(宮崎吐夢飾),也如同聰實明明不喜歡爸爸選的龜鶴傘,但還是會撐出去,也會在誠實表達感想後說「不是怪爸爸」;或者如同聰實明明逃避面對歌唱,也明明害怕黑道(都看到小指頭了),卻還是在看到狂兒買下「魔法棒(鬼に金棒)」接著說「溺水的人總要抓住稻草」裝可憐的訊息後,主動對他說:「去唱卡拉OK吧」。愛與付出總是因為心甘情願,微小得視若平常,一如森丘國中合唱的那首〈心之瞳〉:「開始學習去愛/我開始明白/關於愛的一切/跟著光陰的腳步/一直在我身邊互相分享/用心靈的眼睛凝視著你」,卻又在意識到的同時閃閃發光,在記憶深處永恆不滅。故而聰實雖然處於變聲期唱得不如以往,但仍然認真去唱,直到不得不選擇逃避。
明明逃避著,明明身不由己地被時間推著向前,聰實仍然全心全意熱愛唱歌,認真地跟狂兒一起選歌,決定還是唱〈紅〉後為他翻譯歌詞。跟狂兒在一起是聰實熱愛歌唱的另一條路,電影研究社則是他逃避現實(歌唱)後能誠實面對自己(情感)的另一條路,他和社員共一起看了四部電影:
1.白熱(White Heat)-美國黑幫電影,聰實吐槽黑幫是白痴軍團,卻也從社員知道南銀座的存在,在經過時刻意停下來觀望,正好被埋伏的狂兒「遇到」。
2.北非諜影(Casablanca)-美國愛情電影,孤獨戰士為愛情與大義而犧牲小我的故事:聰實思考「狂兒哥也曾為和子的眼眸乾杯吧」,和社員討論愛是一種付出,但都不知道那是什麼,證明對狂兒的關心漸趨加深。
3.34街的奇蹟(Miracle on 34th Street)-美國耶誕奇幻電影,和社員討論聖誕老人是否存在,埋下「狂兒是否真正存在」的伏筆。也從這部電影開始,聰實因為有獨唱的後補後逃避練習,也主動提出和狂兒去卡拉OK天國進行特訓,不用從此遠離唱歌──成為彼此的聖誕老人。很喜歡這裡社員說:「看電影不要用手機」的台詞,也讓聰實在說好分別後初次主動打電話給狂兒。
4.單車失竊記(Ladri di biciclette)-被視為義大利新寫實主義最完美的代表作,2019年金馬經典影展如此介紹:「偶發的事件都具備強烈的魅力,卻又不受戲劇連貫性的束縛。而它偉大動人的開放式結局,也被譽為純粹電影的典範。」不過聰實沒有機會看完,和田學弟闖進來試圖倒帶,弄壞了錄影機(也很喜歡社員說:「這是電影不是影集」,不能倒帶的怒吼),使聰實去南銀座買二手機器,偶遇狂兒而有了天台談心的機會。
(以上經典電影劇照均出自「開眼電影網」)
在南銀座差點遇襲獲救後,或許是恐怖經驗的衝擊接著與狂兒相處的輕鬆,聰實終於能對狂兒說出內心的煩惱:
「……是我的聲音,我已經發不出純淨的高音了。」
「如果只允許乾淨的東西存在,南銀座這一帶可以直接毀了。」
即使不是完美、不再純淨,依舊可以繼續喜愛與存在,但只有自己足夠平心才能坦承,而對方是能灑脫地以「就算這樣又有什麼關係」看待,是知道會站在自己這邊、走過人生大風大浪的大人,對聰實來說有著強大的說服力。在天台上交換眼鏡的戲舉,亦暗喻在相遇之後,能用彼此的視角看待世界、理解自己,這是相遇相知最美好純粹的分享。所以聰實回到了合唱團,也願意繼續參與最後一場合唱祭,卻引起和田學弟的不滿,覺得逃掉練習、又一副輕鬆模樣回來的社長「不夠熱愛、不夠重視」合唱這件事,副社長中川(八木美樹飾)過來勸架,三人爭執的畫面被開車前來討「活力滿滿」的狂兒看見了,用調侃的口氣說「青春真好」,觸犯了聰實對誰都說不出口的、對歌唱的熱愛:
「這不是黑道的卡拉OK大賽,那是我認真面對三年來付出的全心全意!」
雖是吵架,但也再次證明了狂兒是聰實能坦承內心感受的重要對象。所以合唱祭當天,在卡拉OK天國前看到車禍現場、蓋著布的擔架、流滿血的手臂和掉在地上的虎紋音叉,聰實放棄了最後的合唱祭,去卡拉OK天國唱了給狂兒的鎮魂曲。很喜歡聰實多次到南銀座,從害怕猶豫踟躕觀望,到為了保住電影社與影友冒險進去尋找二手機器,最後為了確認狂兒的生死,狂奔前往和子酒吧。
相較於聰實的彆扭受困,成田狂兒身為第四代祭林組少當家輔佐,在組織裡有相當的地位,從出生就因為外公(加藤雅也飾)不甘平庸而更動名字,以致人生走調──這樣的名字讓我想到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名作《ABC謀殺案》裡的重要角色亞歷山大‧波拿帕‧卡斯特(Alexander Bonaparte Cust)的名字,用了兩個歷史名人的名(亞歷山大大帝)與姓(法蘭西國王拿破崙),背負了母親過度的野心,人生卻落魄無法達成的荒謬,從小就被同儕取笑;日本推理作家島田莊司筆下的偵探御手洗潔,小時候亦因名字備受嘲笑(御手洗有廁所之意),成為心理陰影。狂兒被取了「瘋狂男兒」的名字,若走平凡的人生想必亦會如此,故而他自言「什麼都認真看待」,接著自嘲被堂主邀請加入黑道之後,才知道「人生亂了套是為了走這條路」,彷彿已經接受自己的人生,緊接著就告訴聰實:
「聰實是聰明的果實……不會有事的。」
狂兒對待聰實,除了遊刃有餘的成熟體貼(例如會在聰實面前忍住菸癮,有一次還為此點了兩份炒飯,以及記住聰實喜歡柳橙汁),儘管一開始還是會有過激的表現,但越熟越能展現童心,且毫不在意在聰實面前表露「遜」的一面。在玩世不恭、任性自在的態度下,想要解除刺青危機的著急、無論如何都只想唱〈紅〉的執著、誠實告訴聰實名字的由來,在被聰實吐槽或唬弄後的誇張反應,卻又認真看待聰實的感受,都能感受到他的真心相待裡,包含了感受單純、毋須刻意營造的放鬆,以及想要重返「平凡青春」的願望──青春期的煩惱從大人的經歷來看或許十分微小,但用心同理的話也能知道那既重要又珍貴,尤其是「初次重視、付出的人事物」,如果周遭的大人也能一起重視、一起煩惱後再給予安慰,那將會是足以一輩子放進心裡的重要資產。黑道的狂是否真的適合狂兒?或許那跟聰實的變聲一樣,是隨著時光不得不接受的命運,儘管不完美,甚至可能有明顯瑕疵,但人生就是這樣,必須承受許多來自現實的無力感,無論是鏡頭下的破舊大阪南銀座、聰實與朋友在快廢掉的電影欣賞社內用不能倒帶的錄放影機看經典老片,還是老派極道的精神與友誼,都是漸趨稀有、瀕臨消逝的事物。聰實的變聲,也是面臨純粹童稚的消逝,然而人生跟電影一樣不能倒帶,只能在持續前進的同時,好好珍惜此刻。
因此雖然有可能被處罰成為人肉畫板的危機,但狂兒總是享受每個唱歌、和與聰實相處的當下。他也知道聰實一開始的陪伴實為勉強,所以聰實為他選歌、翻譯歌詞的付出尤其令他感動,聰實傳訊說要送他「滿滿的活力」更是興沖沖的衝到學校來,卻意外看到三人吵架的場景。對狂兒來說,那是他無法參與的、真正屬於聰實的青春,明明在天台坦承之後,狂兒知道聰實無比認真看待唱歌,但這種被排除的、「變成別人」的微妙妒意使他的玩笑惹火了聰實,儘管馬上道歉,但還是被決心好好參與合唱祭的聰實下了不見面的禁令──直到合唱祭當天,親耳聽見聰實用變聲的嗓音,為他唱了〈紅〉。
〈紅〉這首歌從歌詞來看,是一首告別所愛,如聰實所言:「失去重要的人,心被染成血紅色」的歌,這個「愛」,既是聰實曾為唱歌全心全意的付出,是以為狂兒身亡的真心追悼,作為狂兒最愛的歌曲,或許也是他對(不曾好好經歷過)青春的難捨,「可以安慰染成血色的我的你已不在」求而不得的遺憾──既是面對失去,也是告別過去。而如同小桃老師一直告訴合唱團員的,「把愛唱出來」──好好愛過、經歷之後,即使有所缺憾,即使歌聲難再純淨高昂,也已然無悔。
所以跟過往好好告別的聰實,能好好的畢業與和田學弟交接,第四次重回南銀座尋找那個從此消失的人──大阪府合唱比賽是9月8日,卡拉OK大賽與合唱祭是10月27日,亦即狂兒與聰實這一段奇幻而單純的相遇相伴,僅發生在不到兩個月之間──才會需要從名片確認對方確實存在;而狂兒,在親身感受聰實對歌唱、對自己全心全意的在乎之後,得到了「只有對方能給你,或只有對方給你才有意義」的感情。或許那感情太純粹、太貴重了,讓他不知道怎麼自處才會失聯吧!逃避雖然可恥,有時卻是最有用的方法。
而那樣的感情友誼也可以。超乎友誼也可以。
但對狂兒來說是不可以的。所以他離開了三年,刺在手臂上的名字,無論是「黑白顛倒大作戰」誑騙堂主或自己親手刺上去的,都是思念與重視的象徵。歌唱與刺青,在不停消逝的事物當中,人類總有許多「在場」的方法。
之後就等去唱卡拉OK後,再確認吧。
X JAPAN 紅-1994年12月31日 「白い夜」 東京ドーム現場演唱
電影主題曲〈紅〉的M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