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硝子捧著一杯據說是東方小鎮特有的啤酒綠茶,坐在窗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下方忙忙碌碌的人群,排成一列的卡車慢吞吞穿過泥濘的道路,將物資運進黑鐵製的大門。
道路的兩邊,零零落落的聚集著幾小群人,分別由三個黑衣教士帶領著,手握胸前的項鍊,向著漆黑的大門呼喊,可惜距離太過遙遠,教士們說了什麼,家入一個字也沒聽見。
如果人類挺過了世界末日,是因為人類堅忍不拔的性情,還是上帝最後一刻手下留情?是人的智慧創造生機,還是神的仁慈留給人類一次悔過的機會?
自滅世災難使得世界文明倒退,一切似乎又回到白天與黑夜的夾縫中,篤信科學的開放派稱作是黎明的前夕,朦朧的天空終究會放晴;受到宗教支持的保守派疾呼這是漫漫長夜的前兆、末日前夕的一個小小喘息點,不久世界將會退回千年前的黑暗時代。
家入對兩派的爭執沒有興趣。不論開放派或是保守派,在這個科技倒退的年代,打仗倚靠的就是擁有哨兵與嚮導的傭兵集團。聚集百名以上哨兵與嚮導、戰力受到大國承認的傭兵集團各自擁有名字,可惜沒有幾個人記得,說不定連居於皇居內的天皇與梵蒂岡教廷內的教皇都叫不出來。他們稱呼足以左右國家內政的傭兵集團為「塔」,前綴上地區名。簡單粗暴的區分法,很適合這個通訊不再便利的世代。
日本國境內有兩座被承認的「塔」:東京塔與京都塔。
家入所在的正是東京塔,位於舊東京都廳的遺址上,用不知哪裡運來的純黑岩石堆砌而成。為了符合「塔」的形象,創建者以現今不可達成的技術打造了一座通天高塔,在塔頂往下看,整個東京都匍匐在塔的腳下,連新的東京都廳都是如此的低矮渺小。
據說從京都塔上還可以把皇居完整的納入眼底。
這就是新勢力展現權力的一種方法吧?就像中古世紀的歐洲,沒有任何建築物可以高過教堂的鐘塔,但現在教皇想要抓牢教廷的權利時,也不得不向布達佩斯塔搬救兵。
家入手中的杯子空了,塔下的車隊也全部進入黑大門,留著一群傳教士與信徒們對著塔疾呼大喊,卻仍舊一個字都進不到家入的耳裡。
將空杯子放回桌上,幾疊紙張散亂在桌面,旁邊的地上是一疊等待送洗的手術衣,上面佈滿黑黑綠綠的漬跡,所幸沒有銹鐵味。大白天的不需要點上電氣燈,除了窗邊的桌子被納入陽光照耀下,室內其餘的空間都被綠色植物的陰影籠罩,各色植物團縮在牆上、櫃上、椅子上各式盆栽裡,努力的伸展枝葉,愣是將東京塔最高級的醫護室長成了熱帶叢林。
曾有不知哪來的傳教士說,哨兵與嚮導是人類與惡魔的孩子,是來毀滅世界的魔鬼。家入想著有幾分道理,她的辦公室不就像熬煮魔藥的女巫巢穴嗎?
葉子們摩擦的沙沙聲,有什麼東西從醫護室的深處走出來,四隻腳的獸類踩踏石質地面悄無聲息,牠將頭擱到家入的腿上,還特意歪著頭,將一對開叉的角朝外延伸,避免傷到主人。
家入撫摸著精神動物長著短毛的腦袋,內心嘆著。女巫在巢穴裡養著長角的怪物,等待惡魔的孩子凱旋歸來,還真是貼切的形容呢。
安靜的四腳獸突然抬起安置在家入腿上的腦袋,轉動短小的耳朵,接著受到驚嚇的跳起,慌忙退到植被掩埋的陰影處。
接著醫護室的門被用力地打開,白髮男人的聲音顯示他現在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我回來啦,硝子有沒有想念我啊?」
「沒有。」家入冷淡的說:「還有收收你的殺氣,我的精神動物老遠就感受到你的戾氣,現在整隻躲到沒影了。」
「欸?真的假的?我已經很收斂了耶,是不是硝子的梅花鹿變膽小了?」五條大驚小怪的說:「一定是妳在塔裡待太久。梅花鹿如果沒有在空曠的原野奔跑,可是會忘記怎麼劃開敵人的肚子。」
「不用那麼麻煩,剛好你在這裡。」家入說:「我現在就能讓牠在你身上刺出好幾個窟窿,你用反轉術一下就治療好了。」
五條微微低下頭,滑下鼻梁的墨鏡上緣露出湛藍的眼瞳,他捏起嗓音,一副受到家入的讚美而忘乎所以,「哎呀,能夠成為『東京魔女』記錄簿上的戰利品,是我的榮幸。」
家入抄起桌上的杯子,用力砸向五條,「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
五條躲過迎面而來的杯子,順勢倒向暗紫色藤蔓植物下的躺椅上,噙著嘴角的笑容,讓自己的孔雀撲向前,頂著杯子自顧自的玩起來。
家入沒忍住,抽出一根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大口吞下,在心中默念著:這次破戒,完全是為了安撫暴躁的難搞哨兵。
五條悟這一屆僅僅加入三名新血,兩名哨兵一名嚮導,三人雖然沒有互相綁定,但是同為特級的哨兵嚮導,他們共同執行任務的機率多過其他人。五條悟與夏油傑同為哨兵,卻出乎意料的有著潔癖,一場任務執行下來,哨兵本人到精神動物都乾乾淨淨,要不是透過靈敏的嗅覺捕捉到空中的血腥味,根本看不出他們剛經歷一場殺戮大戰。
可家入就不同了。
精神動物為梅花鹿的嚮導,怎麼看都是溫和的配對,卻總弄得滿身是血。鹿角上濕潤黏稠的血液、白色大褂盡是乾涸變黑的血肉,讓這個嚮導搏得「東京魔女」的稱號。
家入對這個稱呼非常不滿。她既沒有無下限隔絕與傷患的接觸,也沒有可供替用的多重精神動物,梅花鹿要抵禦偷襲的敵人只能先一步攻擊,最後搞得人與鹿都鮮血淋漓。
雖然近年外勤出得少了,那個稱號仍舊揮之不去,是少數能引起家入極度不適的東西,僅排在五條悟惹出的麻煩之後。
本著同期的情誼,五條不可能不知道這事。這人雖然無法無天、長年惹事生非,卻奇異的總能在別人的底線前停下腳步,讓人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現在居然主動拿這件事刺激家入,只能有一個原因。
五條的心情非常差,差到連昔日同窗好友都可以無差別嘲諷。
家入咬著煙,「說吧,誰又惹你五條大少爺不開心了。」
五條翹著腿晃啊晃,「京都那幫老頭子,還沒放棄。」
家入眨眨眼,表示自己在聽。
「我都已經讓小白三不五時的去接惠放學,這個表態應該夠清楚了吧?為什麼還要巴著惠不放呢?」五條說:「今天又被我逮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跟蹤狂,這個月第幾個了?五個,還是六個?是京都塔還是禪院?多少年過去了,怎麼就不知道放棄呢?看到小白跟惠那麼要好,就應該知道我五條悟的人不能搶啊,非要被我揍一頓,打到人都……」
「先打個岔。」家入舉起一隻手,指著丟下空杯子、跳到窗邊曬太陽的白孔雀。「你所謂的『跟惠很要好』是指什麼?你做了什麼讓人覺得『你們很要好』?」
家入有不好的預感。六年中她見過伏黑惠好幾次,是個乖巧內斂的孩子,不太會表達內心的情緒,連牽個手、摸個頭都緊繃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樣的一個孩子要怎麼被認為跟五條悟很要好?
五條歪了頭,遞給自己的精神動物一個眼神。
白孔雀跳下窗台,輕輕顫抖著美麗的長尾巴,然後在家入的面前展開似白晝星空的尾羽,炫耀的在家入腳邊跳起舞。
家入震驚的說不出話,好半天後才憋出一句:「人家才十二歲。」
「惠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同伴,他的才能絕對不輸給塔裡的任何一個人。我『看得出』他的資質,他……」
「我不是指這個。」家入的語氣裡滿是不敢置信。「他懂嗎?」
他懂你在對他求偶嗎?
「現在不了解也沒關係。」五條瞇起眼,「總有一天他會看懂的。」
雖然家入從認識五條悟第一天開始就有「這傢伙腦筋不正常,只是裝作很正常而已」的感覺,但沒想過是「如此程度」的不正常。
「一般來說不會對一個『幼童』求偶吧?還是你們哨兵有隱藏的特殊習性是我們嚮導不知道的?」家入瞟了一眼得意抖動盛開的尾羽、愉快的在原地跳起舞的白孔雀。「先收收你的精神動物,我對牠的尾巴沒興趣。」
「硝子真是無情。」五條扮了個鬼臉,白孔雀瞬間消失在家入眼前。
某種壓力消失了,家入的梅花鹿從一大片綠葉間探出頭,謹慎的模樣逗了五條。
五條朝梅花鹿打招呼,「嗨!好久不見了,小花。」
「不要亂替別人的精神動物取名字。」家入從抽屜裡找出一支棒棒糖扔給五條。「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五條拆開棒棒糖的紙包裝,舉起半透明的糖果對著窗外的陽光端詳。藍色的糖漿混入透明的糖果內,拉出逆時鐘的旋渦,裡面摻入小顆的金箔顆粒,像落入海洋的星星。
「是傑帶著兩個小女孩做的,每個人都有。」家入特別補充:「你的加入兩倍的糖。」
「我就說金箔這麼名貴的東西,東京都沒有幾家甜點店敢用,怎麼就灑在製作粗劣的棒棒糖裡,量還這麼大,原來是傑帶著小朋友做的啊。」
「注意你說的話。」家入說:「他已經提前進入笨爸爸模式,你敢在他面前說美美子跟菜菜子的壞話,我保證他的銀狐會拔光白孔雀尾巴上的毛。」
「好可怕喔,不要這麼兇啊。」
嘴上說著怕,但五條臉上完全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家入猜想不是五條剛打完架,腎上腺素還沒有完全退去,就是他跟夏油很久沒有對打,手在癢了。上次兩個特級哨兵打了一架,拆了一整座艙房,為了東京塔的大家長夜蛾正道的血壓著想,家入尋思著還是繞過這個話題吧。
五條倒是先扯開話題,「說到傑的兩個小朋友,她們的分化結果出來了嗎?」
「還沒有分化完成,但血液濃度表示應該是這一兩年的事情。」
「誒……挺晚的嘛,我記得那兩個小朋友年紀不小了。」
「一個十八、一個十九,確實晚了一點。」硝子點頭。「我猜測跟早年營養不良造成發育遲緩有關。」
一般人會在十五歲至十八歲完成分化,提早與延遲的案例雖少但依然存在,又有著東京塔最頂尖的醫療嚮導監督著,不至於出意外。
硝子說:「伏黑也快到分化的年紀了吧?下次帶他來給我看看。」
「好啊。」五條將棒棒糖塞進嘴裡,口齒不清的說:「提早認識塔裡的生活對他也有好處。」
「你到底哪來的自信認為伏黑的分化結果是嚮導?」家入忍不住問:「我記得伏黑甚爾是黑暗哨兵,禪院家誕生的哨兵比例也比嚮導多,你就這麼確信伏黑惠會是個嚮導?」
「我啊,在第一眼見到那個小鬼就知道了。」五條一口咬碎棒棒糖,笑出一口白牙。「那是我無法形容的感覺。雖然長著一張討厭的臉跟的臭屁的個性,但是你就是知道那個小不點會成為這個滿是鮮血的地獄裡,唯一的『港』。」
家入其實聽不懂五條在說什麼,很多時候她都不懂。或許六眼所見的世界跟其他人都不同吧?所以五條的世界只有跟他共享「視野」的人才能了解。
「道理我或許懂,但是對十二歲的小男童出手,我就不想懂了。」家入摘下未點燃的煙扔回抽屜裡。「既然已經認定伏黑,就早點把他接來東京吧。」
「我也想啊,但是惠捨不得離開津美紀,我也想讓惠再多體驗一些普通生活。」五條的笑容緩慢地消失。「進到塔,就等於跟外面的世界告別了。」
家入嘆了口氣,「你要寵著他,也由你了,只是提醒你一句,最近外面不太平靜。」
「我知道,所以我三不五時的讓小白去接惠放學,順便提醒一下禪院安插在惠身邊的眼線。」五條坐直身體,一字一句的、極其認真的說:「惠是我的人。」
「是是,我明白了。」家入擺擺手,「既然人是你的,就由你安排了,要替伏黑做檢查時再通知我一聲。」
只是家入沒想到的是,下次再聽到伏黑惠的消息是一通加密的緊急求助電話。
*
深夜裡,一輛黑色小轎車緩慢地駛入位於埼玉郊區的一座巨大莊園。
說是莊園是因爲這位屋主的品味太過獨特,佔地大到整整五個街區的巨大面積不說,碎石子鋪出的道路從大門一路延伸進莊園,高大的鐵柵欄與遮蔽視線的灌木與林木將主屋圍繞在其中,鮮少有人進出的大門落下一道黃銅大鎖,大門的兩端是不曾點亮的煤油燈。
路過的小朋友們調皮的撿了一根長竹竿,穿過柵欄、撥開濃密的灌木葉,叢林葉間看到一座三層樓的洋房。
鄉里的最不缺的就是與真實相去甚遠的八卦。
有人說屋主是個從西方國家飄洋過海的孤獨老婦人,從不出門的她每天抱著逝去女兒的洋娃娃孤單落淚。有人說莊主其實就是某個東京政壇大人物,為了避人耳目將外遇對象悄悄的藏在這個偏遠鄉間,還不准任何人進出,只為了躲避愛吃醋的元配。還有人說那是一個實驗場,裝模作樣的把自己打扮成一間富人的豪宅,其實裡面關押了很多小朋友,用來做各種殘酷的實驗。
不論哪一個說法,都無人敢求證,因為這棟屋子從不見訪客,也不曾見過它的主人,所以當大門兩邊的煤油燈亮起,黃銅大鎖被卸下時,周圍的鄰居無不睜大眼,自認為隱密但是視線灼熱的盯著莊園大門,等著看到底是誰來拜訪這長年無人的莊園。
夏油傑帶著一副巨大的墨鏡坐在駕駛座上,配上貝雷帽幾乎讓外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但視力絕佳的哨兵倒是可以將一路跟隨的視線瞧得一清二楚。
車後座有人小聲的抱怨道:「這裡的視線也太多了,讓人不舒服。」
「只是普通老百姓的好奇心,反正他們也看不出什麼來。」夏油說:「但這車之後是不能用了,要找個方式銷毀。」
「交給悟吧。」車後座的人蠻不在乎。「大少爺不差這一台小轎車。」
夏油表示同意,「說的也是,他不差這點錢。」
兩人輕鬆的語氣,說得汽車在這個世代就像腳踏車一樣隨處可見。或許吸引目光的不只是莊園的訪客,還有能開得起轎車的訪客。
夏油將車輛駛入莊園,夜幕之下,遠遠的看見洋房一樓的窗戶點起一盞小燈,是這寂靜世界裡唯一的溫暖,除此之外感受不到一絲生人的氣息。
可惜特級哨兵的五感讓夏油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氣息,一股又一股看不見的潮水從屋子的窗縫、門底向外洩漏,距離洋房越近威壓越強大,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鎮壓在房子底下,如今那個東西已經甦醒過來,蠢動著要掙脫箝制著它的牢籠。
在洋房前幾十尺,夏油踩下煞車,卻也沒有熄滅引擎。他面色凝重的喊了一聲:「硝子。」
車後座的布團動了動,家入頂著毛亂的長髮坐起身。她看著眼前的洋房,眉頭緊皺,嘴邊問的卻是:「傑,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冷。」夏油老實回答:「除此之外,我感覺到前面有一個很大的黑洞,陰冷的氣息是從那個洞裡傳出來的。」
家入喃喃的說:「看來已經覺醒了,但是這個壓力從來沒有見過……」
夏油問:「是個嚮導?」
家入點頭,拉緊大衣下車,夏油緊跟其後。
一隻通體烏黑、僅有尾巴末端一點白毛的狐狸緊緊貼在夏油腳邊,牠壓低身體,朝著洋房齜牙咧嘴,隨著家入與夏油走進洋房,一波黑色的潮水迅速從門前的台階漫出,捲起一道比人還高的浪頭,朝向兩人襲來。
銀狐幾乎要跳起來尖叫,家入擋在夏油與他的銀狐之前,硬是正面扛住沈重的浪頭。
在普通人看不見的地方,未知的嚮導與家入有了第一次交手。
家入放出梅花鹿,梅花鹿低下頭,將角上纏繞的綠色的藤蔓植物蹭到草地上,藤蔓有了依附後迅速延展開來,形成一道厚實的綠色潮水,反向沖散嘗試重新聚集起的黑色浪潮,隨後聲勢不減的拉大包圍網,將三層樓的洋房緊緊包覆在內,也阻絕了未知嚮導的攻擊。
夏油吹了一聲口哨,銀狐也放下炸毛的尾巴,在洋房前來回巡視。
家入揮揮手,「我進去了。」
「還行吧?」夏油問。
「不要小看我,好歹我也是跟你們兩個特級混蛋哨兵相處了十年還安全存活下來的嚮導,不可能這麼簡單死掉的。」
「是沒有錯。」夏油指著洋房的方向。「可是這麼強的嚮導是第一次遇到吧?」
「小朋友資質再好也需要歷練。」家入打了個響指,綠色藤蔓散開一個缺口,讓家入與她的梅花鹿進入。「而且這些年我也不是白活的,要殺我還要再加把勁。」
夏油蹲下身,一手摸著銀狐的背脊,一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就不知道妳跟小朋友打起來,悟站哪一邊?」
家入懶得回答他。
夏油目送家入與他的梅花鹿進入洋房,綠色的藤蔓重新封閉入口,留下夏油跟他的黑狐狸孤單的站在寬廣的草皮上。
夏油不是杞人憂天。一口氣把夏油與家入兩個特級哨兵與嚮導叫出來,還要偷偷摸摸的不讓上面的人知道,不是五條把他的小朋友保護的太好,就是這事情一個沒處理好就會陰溝裡翻船。
而五條賭不起他的小朋友的命。
*
家入進入屋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寒徹骨的冰冷與令人窒息的威壓。
陰暗的水淹過腳踝,雖然精神領域對肉體不會造成實質的傷口,但是冷入骨髓的刺痛讓家入與梅花鹿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艱辛。
這間屋子就是一個巨大的精神漩渦,中間是漆黑無底的大洞,從裡面綿綿不絕漫出的海水沖刷著來人的步伐,越往屋裡走,越是寸步難行,黑色海水造成的阻力拒絕所有入侵者。
家入朝著海水漫出的方向,越過漆黑的客廳,走到通往地下室的階梯,階梯口掛著一盞小燈,微弱的光芒根本看不到階梯底。
彷若通往一座巨大的黑洞。
階梯底是一間虛掩上房門的房間,裡面透出這棟屋子至今看過最明亮的光芒。光芒穿透門縫照耀到門外的牆上,赫然見到一整排用黑色墨水書寫的符咒。
家入曾在五條的宿舍裡看過類似的符咒,據說出自五條家的老舊文獻,是可以暫時阻擋精神領域擴散的咒文。
也就是說,若非將那名嚮導藏在這棟屋子裡,他失控的精神圖景會強行侵蝕周遭的哨兵與嚮導,若是沒經過塔訓練的普通人,會被擊潰精神,這可比肉體上的傷害還糟糕上百倍。
推開房門的一霎那,家入感受到排山倒海的衝擊將她整個人淹沒,險些喘不過氣。
幾個深呼吸後家入拉起自己的精神屏障,才替自己爭取到足夠呼吸的空氣,也才看清躺在床上意識不清、呼吸急促的伏黑,與一旁手足無措的五條。
「津美紀打電話跟我說惠發燒了,怎麼叫都叫不醒。」五條急急的說:「等我趕到時,惠的精神已經是這個樣子,連津美紀都被影響到失去意識,我只能先把他帶來藏在這裡,可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看著難得語無倫次的五條,家入知道他是真的著急了。
家入讓梅花鹿守在房門口,自己上前視察伏黑的狀況。
「怎麼樣?」五條的聲音難掩焦急。
「太早分化了。」家入說,指尖撫過滾燙的太陽穴。「十二歲的體魄本來就難以支撐分化後五感造成的壓力,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精神圖景,再加上……」
家入又一次嘗試將精神觸角探入伏黑的精神圖景,可惜所有力氣都像丟入深不見底的潮水中,被吞噬的一乾二淨。
「他恐怕正是你最希望的,『十影』的繼承者。」家入說:「十影覺醒後的精神圖景強大也難以控制,連我的精神觸角也無法安撫,這對十二歲的小朋友是很大的耗損,再持續分化下去不只肉體受損,連帶精神也會被反噬,伏黑的身體會撐不住的。」
也就是說,五條最期待的分化,最終只會要了伏黑的命。
「為什麼會這樣。」五條扒亂一頭雪白的頭髮,不敢置信的盯著整張臉燒得紅通通的伏黑。「為什麼這麼急著分化,我可以等你啊。」
家入看了一眼在床邊焦急打轉的白孔雀,心底有個猜想。
「或許他很期待吧?」家入說:「他這麼努力進行分化,不就是為了你嗎?」
五條明顯被問倒了,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
家入不敢置信地盯著毫無自覺的哨兵,「你沒注意到嗎?你的精神動物可以靠近伏黑。嚮導在分化的時候是非常排斥外人的存在,伏黑現在無差別的攻擊所有靠近的哨兵與嚮導,傑就完全被擋在外面進不來,連我要靠近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而你的孔雀卻什麼事都沒有的在伏黑的身邊繞圈子?」
五條顯然被家入的發言驚呆了。
家入又補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離譜、但眼前的情景讓她不得不下的結論:「伏黑一開始就接受你作為他的哨兵。」
五條愣了好久才問:「那現在該怎麼辦?」
家入很用力地嘆了一口氣,「先停止伏黑的分化吧。由你進入他的精神圖景域,把你的精神圖景覆蓋上去,暫時停止擴張來停止分化,直到他的身體與精神成熟。」
趕在五條答應前,家入又飛快地補上:「但這意味著結合,也就是伏黑真正分化完成之後,他也無法再跟其他哨兵結合。」
五條似乎不加思索,又或者他早已下了決定,不需任何猶豫,「正合我意。」
*
「傑守在外面,不需要擔心禪院埋伏的眼線。」
「嗯,我相信他啊。」五條脫下外套,爬上床將伏黑摟在懷裡。「我也相信著硝子喔。」
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任性吧?
能夠用一通電話就把東京塔最頂級的特級哨兵與嚮導叫出來,中間還要偷偷摸摸躲過各方眼線,來到埼玉鄉間的秘密莊園,家入覺得自己跟夏油是不是該反省,無意識的縱容著這個任性的同學?
「去感謝傑吧,這種時候要把我偷渡出東京塔可不簡單。」家入說。
「當然,沒有比我們三個聯手更令人放心的。」五條抱緊伏黑,問:「我需要做什麼嗎?」
「用你的精神觸角跟伏黑連接,先安撫他,不要讓他未成熟的精神圖景繼續成型,然後用你的精神圖景覆蓋上他未成形的精神。」
「講得好模糊啊……」
「反正你進去後就知道了。」家入說:「我也不清楚伏黑的精神圖景是什麼樣子,至少是以他的潛意識建構出來的,或許你看得懂也不一定。」
「好嘛……」五條用臉頰蹭了蹭伏黑發熱的小腦袋。「我只是不想出任何意外。」
伏黑嚅囁了幾聲,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
白色孔雀跳上床頭,輕輕的用額頭揉蹭伏黑的肩膀。
「提醒你一件事,因為是覆蓋精神圖景,所以至今伏黑因為覺醒而擴展的精神圖景都會消失,也不會有這段記憶……」家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繼續說說:「也就是,伏黑會忘記他曾經覺醒的事,直到他真正完成構建精神圖景、真正『完成覺醒』的時後,才有可能想起這段記憶。」
意外的五條沒有激烈的反應,他閉上眼睛,調動精神觸角深入伏黑的精神,在意識沈入伏黑的精神領域前悠悠地補上一句,「只要惠活著,就足夠了。」
「再多提醒一句,雖然伏黑接受你作為他的哨兵,但就像身體會自動閃避飛速靠近眼睛的物體,哨兵跟嚮導對於精神圖景被入侵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反射攻擊,你要小心……」家入看著順利潛入伏黑精神圖景後失去意識的五條,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是我白擔心了對吧?」
*
伏黑的精神世界是片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五條發現自己浸泡在海水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管往哪個方向都看不見陸地,甚至無法逃到海面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巨大的黑暗是虛無張開的口,不論怎麼奔跑都到逃離不了它的追捕,直至耗盡最後一絲活下去的力氣。
如此幽寂又緊繃的深海,就是伏黑的內心寫照。
五條感受著伏黑內心巨大的黑暗與壓力,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任由細小的洋流帶著自己,思考著要怎麼找到伏黑的核心。
沈寂無邊的大海中,細小的咕嚕聲吸引了五條的注意。
幾個細小的泡沫從海底升起,好像有人在深海底呼吸間吐出的小小囈語。五條讓自己往下沉,尋著氣泡出現的方向。
接著視線豁然開朗,好像破開天空掉到一個陌生的世界,上頭是星月高掛的深色蒼穹,底下又是另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
五條知道他已經突破伏黑精神世界外圍的虛無空間,踏入最核心的、正在擴建的精神圖景。
從五條的角度可以看見有好多影子在海水裡徘徊,它們有大有小,有的擁有長長的尾巴,有的背上伸出巨大的雙翼,形態各異,不多不少剛好十個。
影子圍繞著一個小孩,久久不肯離開。
伏黑半個身體都浸泡在海裡,努力想要在海中維持平衡,可惜太過嬌小的身體承受不住影子翻起的浪頭,一個小小的浪潮就可以輕易將他掀翻。
伏黑一次次被海潮擊翻,又一次次的站起身體,雙手探進海裡想要打撈什麼。影子們游動的速度更快了,將伏黑圍繞在中間,掀起的浪潮一個高過一個,幾乎將小孩淹沒在海水之中。
五條像一隻海燕,急速墜落在伏黑面前。
「惠,停下來。」五條降落在海面上,歪腰瞧著在海裡掙扎的小孩。「你還沒有能力駕馭精神領域,現在停下來。」
哪知伏黑根本不理他,雙眼緊盯著海裡的影子們,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五條。
海水已經浸到伏黑的胸口,還有往上的趨勢。
五條沈下身體,跟著伏黑一起泡在冰冷的海水中,「你現在是逼迫自己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你必須停下來。」
伏黑回應五條的方式是整個人深吸一口氣,潛入海水裡,朝著影子們伸出雙手。
五條一把拉住伏黑的衣領,將人整個拖出海水,厲聲的對小孩說:「惠,停手。」
伏黑也堅定的回嘴:「不停。」
五條緊緊抓住伏黑的雙手,任憑海水打濕了白髮,黏在額頭上滴落眼裡,「你再不停手,會淹死在海裡的。」
伏黑開始奮力掙扎,「如果我沒有馴服那些影子,我……我……」
五條大聲的反問:「不能馴服又怎樣?」
伏黑抬起同樣濕漉漉的綠色眼睛,細小的聲音顫抖著,「如果不能馴服影子,我就不能接住天空。」
「我很喜歡天空,它跟小白的尾巴一樣漂亮。」伏黑說:「還有天空的顏色,是五條先生眼睛的顏色,所以我想要接住它,所以我必須掌握影子的海。」
五條一把抱住伏黑,小小孩子還未長開的身體輕鬆的抱個滿懷,而對方也回抱他。
海面上起風了,五條抱著伏黑踏著風飛上天,指著遙遠的彼方說:「惠,看到海的盡頭了嗎?」
黑色海洋的彼端,與夜空相連。
「海跟天永遠相連。」五條說:「天空在等待著,從很久以前就在等著他的海洋。」
從初見之時,哨兵就在這個小小孩身上聽到海潮翻滾著奔向彼岸的聲音、聞到鹹中帶著淒苦的海水味道,這個小孩心中將會誕生龐大的足以承接天空重量的遼闊海洋。
「所以你不需要著急。」五條抵著伏黑的額頭,寶石藍的眼睛望進小孩清澈如玉的綠色眼瞳,「我會等著你的,直到你的海洋成形。」
伏黑看了看天海一線的盡頭,又看了五條,「你不會因為這樣拋下我嗎?」
五條笑了,「我等了你六年,再多等幾年又有什麼關係呢?」
伏黑膽怯的低下頭,滿臉苦惱的掙扎了許久,最後在五條的唇上留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五條迅速按壓住伏黑的後腦,加深這個吻。大人溫熱的舌頭在小孩的口中攪動,探入的口液被小孩吞下。小孩抓著大人的肩頸,接受侵入口腔的氣息與津液,嗚嗚噎噎的喘息像哀求,又像是邀請,令五條欲罷不能。
兩人身子互相摩挲,氣息與嘖嘖水聲交纏在一起,好像要將自己揉入對方體內。
哨兵與他的嚮導在佈滿星辰的大空中接吻,白色的孔雀在他們身邊翩翩飛舞,像遠古飛來的神鳥,輕聲歌頌著結合的美好。
最後,伏黑全身顫抖的發出短促高亢的尖叫,同一時間,白色孔雀化作一道亮麗雪白的流星,筆直的墜落大海,凝結了漆黑的海水。
星子快速的移動,明亮的月盤在海的邊際落下,陽光席捲了整片蒼穹,也覆蓋在平靜的海洋上。海水被凍結了,光華閃亮的像面鏡子,映射出朗朗晴天與細柔如絲的雲朵。
天海一線的邊際被五條的精神圖景模糊了邊界,象徵哨兵精神世界的天空從四面八方包圍著這片相互融合的精神領域。
海洋消失了,連同裡面的影子都被天空的景象遮掩去了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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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嚮導的分化被在最後一刻被制止,距離完全分化僅有一步之遙,但好歹是停止了這場要命的進化。
家入看著相擁入眠的一大一小,汗水濕透了衣衫,兩人像是被海裡打撈上來。五條擁著他的小孩,像一隻濕淋淋的大貓將臉埋進小孩的肩窩。小孩乖巧的任人擺弄,但雙手使勁抓緊大人的衣領,展現至死不放的氣魄。
潮水退了。家入早被冷汗浸透了額角,放鬆後隨之而來的是充斥四肢的虛乏與睏倦,梅花鹿跺著小步伐靠近主人,用頸部蹭著主人的肩膀。
五條疲憊的睜開一隻眼,確認伏黑氣息穩定的陷入標記後的沈睡。
白色的孔雀發出一聲低低的叫喊,抬起一邊的翅膀,吸引了五條與家入的注意。
翅膀底下,一隻小小的黑色刺蝟打著嗝,嘗試睜開睏倦的眼睛,但仍舊敵不過睡意的侵襲,伏在孔雀翅羽下打起盹來。
「哎呀,是可愛的小刺蝟呢,可是……」家入惋惜的說,看著刺蝟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
孔雀急急的叫了一聲,緊張的看著主人。
五條抬起一隻手,憐愛的撫摸著自己的精神動物,「對不起啊,時候還沒到。小刺蝟必須要消失一陣子,要讓你再等等了。」
白孔雀心領神會,放下翅膀遮蓋住小刺蝟最後一點身影,閉上眼睛跟著主人陷入沈睡。
確定這屋裡所有的人與精神動物都沒事,家入才收回包圍著所有人的綠色藤蔓。
夏油等到天都要亮了,才看著家入踩著疲憊的腳步走出洋房。他連忙上前,扶著家入回到小轎車上。
家入注意到夏油左手臂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血跡。
「沒事,不是我的,來自禪院家的雜兵的血。」夏油問:「都已經被收拾乾淨了。妳那邊呢?兩人都沒事吧?」
「暫時。」家入坐在車後座,拉上灰白的蓋毯。「伏黑的狀況穩定下來了,但他暫時還不能被公開,就幫悟一個忙,這事情先保密。」
「好啊。」夏油坐上駕駛座,手指敲打方向盤。「現在比較重要的是,要怎麼把被偷渡出塔的家入小姐再偷渡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