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塞在往零件裝配廠的路上。這裡有很多貨車,前面似乎發生事故。
嗆伯狂躁的一直拍喇叭,我把手護到方向盤上,好說歹說才制止他發出噪音。
「媽的,真想下車把這些車都推開。」
他一邊抖腳一邊大口吸菸,忍耐度就像燃燒的香菸一樣快要見底。
我的情況跟他差不多。
這趟不知何時可以脫身的行程正損耗我待在教堂區的時限,隱隱讓我焦慮不已。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問嗆伯:「你有試過自己的力氣有多大嗎?」
嗆伯聽了歪嘴一笑,往窗外瀟灑的彈了彈菸灰說:「把這些車堆成巴黎鐵塔都沒問題。」
我手肘靠在扶手,用拳頭撐著臉頰。
「我聽嘉穎說你的車是改裝過的,代表你沒辦法控制唱詩是嗎?」
「可以的話我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老是問蠢問題?」
我沒理會他,繼續問了我好奇的重點:「協會沒辦法解你的詩嗎?你的詩應該是很簡單解的詩,怎麼會搞到要到教堂區來?」
嗆伯一聽,趁我沒防範又搥了一下喇叭。
「哈!講到這個我就氣,你知道是誰通報協會的?我老婆!那隻母豬平常只會拿我的錢去賭,輸光又找我要,不給就打我!有次還拿椅子把我打到骨折。結果你猜怎樣?我他媽那天就輕輕推他一下,她馬上告我家暴!她之前把我打到腦水腫我有講話嗎?我同事也是,比起堆高機,我用手搬還比較快,結果每個人都攔我,全都講不聽,氣死我了!」
「那……協會來了以後怎麼處理?」
嗆伯深吸了口菸,菸頭急速燒短,粗暴的塞進排檔桿旁的鐵罐。
「哼,能做什麼?一下叫我放鬆,一下拿葉子抹我的身體,只差沒有敲鑼打鼓。後來還拿尖尖的十字架想戳我的手臂,不知道老子最怕打針嗎?我就通通把他們丟出去了。」
我不禁笑出聲。
「這麼做你會被通緝喔。」
嗆伯咬著菸說:「通緝都沒這麼煩啊,他們照三餐來找你,工作的時候在旁邊礙手礙腳,吃飯時一堆人圍著你看,睡覺的時候在外面弄些吵死人的機器,動不動就突然要你配合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態度跩個二五八萬,根本就像在對待犯人,白癡才跟他們耗。」
我這次只能發出乾笑。這確實是協會的作風。
協會做事不擇手段卻能夠被民眾接受,都要歸功於會長漂亮的公關能力。
他將詩人同時塑造成危險分子和弱勢團體,加強警察和大眾的團結力,又在生技上研究詩人與罕病的相關性,為詩人創造價值,並恐嚇般的提醒大眾成詩的機率年年提高,讓民眾人心惶惶的掏錢捐款。
絕大部分的詩人都難以融入社會,畢竟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自保。
協會卻沒有對這部分做出完善保障。在這方面協會確實比不上教會。
心念一轉,我問嗆伯:「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嗆伯瞇起一眼,一臉不小心吞下冰塊的異樣表情,措手不及似的有點吞吞吐吐的說:「……那當然啊,這裡沒人煩你,有事兄弟互相照應。重點不會有人想用奇怪的方式改變你!協會那些……怎麼說?那種想矯正你的感覺就很差。在這裡你可以大大方方做自己,爽快多了不是嗎?」
我理解的點點頭。
車子在閒談中已經開到工業區。嗆伯將車開到一間工廠的後門,我們先後下了車。
從窗戶上的抽風口飄出溢著菜香的油煙,裡頭響著隆隆爐火聲和鐵製餐具的碰撞聲。嗆伯敲也沒敲就闖進門口,跟裡面的人說些什麼後就探出半個身子,往自己方向揮了手,示意我們搬貨過去。
嘉穎指示我要搬那些東西,等我放到地上,她便歡樂的利用地上的滑冰推進門口。當然,還是莫名堅持的撐著傘。
加穎推進第二箱後,有個全身長滿角的青年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淺藍色連身工作服,身上戳出大大小小灰色的角。看起來沒到刺蝟的程度,不過倒是很像電玩遊戲中的反派。不如說,就像根行走的狼牙棒。
是「蕨角」的詩人。
他留著運動員髮型,頭的左邊和右眼上有巨大的角。不知是不是這個關係,他走路相當小心翼翼。
「你好。」
他走來向我伸手。我正想回握,卻發現手掌裡都是倒鉤般的角,只好不失禮的握著他的手腕晃了晃。
「要搬那些?」他眼神有些渙散的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幫忙的,你要問嘉穎。」
「是嗎。」
他說完靠到車斗上,從工作服中拿出菸盒和打火機。大概是右眼看不到的緣故,他點火一度抓不準距離。
等詩人抽完菸,我們分工合作。嘉穎幾度來往後,貨似乎搬完了,撐傘站在門口和人閒聊。
我蹲在車胎邊休息,抬頭問蕨角詩人:「你衣服破成這樣不冷嗎?」
他吐了口菸,看來沒什麼興趣但還是回答我:「冷啊,但還好裡面還算暖。」
我壓著膝蓋站起來,問:「你成為詩人多久了?」
他看向我,眼睛稍微睜大的說:「我難得看到詩人也對其他詩人有興趣。」
「不是,我不是詩人。」我說。
閒來無事,我向他伸手也要根菸。
「怪了,我的直覺通常很準。你明明也有同樣的氣息。」
他將菸盒和打火機遞給我,我很快點菸後還給他。
「……我可以進入詩人的狀態,但會很累,我不喜歡。」
他笑了一聲。
「那不錯嘛,你還可以選擇。你也可以選擇詩嗎?」
我才吐出一口白菸,剛說:「不是所有……」他就突然打斷我接下去:「我就想選不一樣的詩。」看來他對我的答案沒什麼興趣。
「最好是能更折磨人的,或是更痛苦的。」
「……你是指自己還是對人?而且你這樣,光是不能好好睡覺就夠痛苦吧?」
他露出消極的笑容,又吸了口菸,笑而不語。
蕨角屬於象形的詩,一般肉眼就能直接觀察。
這種角不是身體的組織或角質形成,而是灰塵的聚合物。接合和形成的方式至今未解。如果強行將角鋸斷或折斷,詩人反而會受傷,而且傷口很難癒合,有時甚至有生命危險。
蕨角也會主動脫落,但速度通常不及形成得快。一般要解詩會建議多到郊外沐浴溪水,多接觸人以外的虹線,再行解詩。
奇格哈修參考現象詩集,將解詩自行依據五行分類。由於奇格哈修擅長火解,學界也以火解法為主流,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成效最快。像是之前送讀的燈薰法就屬於火解。
若只是要去除蕨角,火解屬的方式就有三到五種。雖然蕨角的麻煩之處就是會時常復發,但只要定期解詩,應該不至於影響生活。為什麼他會選擇寧願變成這樣而來到教堂區?
我們菸抽完之際,嗆伯從門口探出來說:「愣在那邊幹什麼?進來吃飯!吃完要上工啦!」
看我一臉納悶,嘉穎笑盈盈的說:「要吃飽一點喔」就接過裡面的人給的餐盒,走到轉角消失到不知哪裡去了。
蕨角詩人轉頭對我說:「今天要麻煩你們了。這餐算我的,隨便吃吧,我推薦滷蘿蔔。小菜的話毛豆也不錯。」
麻煩什麼?不是只有送貨嗎?
我錯愕的跟著蕨角詩人穿過廚房走到食堂,一眼就在幾乎滿座的座位區找到嗆伯。
他正狼吞虎嚥的扒飯,我趕緊坐到他對面問:「怎麼回事?是要幫忙工廠嗎?」
嗆伯看了我一眼,夾起一大把海帶絲理所當然的說:「你也看到利水的眼睛現在這樣,做裝配很吃力,互助會有委託就會幫忙。你有時間在這廢話,還不快去拿飯,早點做完早點離開。」
我不禁扭曲嘴角。雖然早先了解了狀況,但莫名還是有種被騙的感覺。胸口一時有股氣衝上來。
但這麼做也無濟於事。
確實早點做完才能早點脫身。
既然要吃,我就要吃個夠!
我報復性的跑去夾了一堆菜。以不輸給嗆伯的氣勢狼吞虎嚥起來,看得詩人利水是目瞪口呆。
午休還沒結束我們就開始作業。利水也跟著我們提早上工。
裝配工作很簡單,就是把電線和零件裝到相應的鐵件上,總共三千件。
嗆伯的力氣不能做細膩的工作,只能靠我和嘉穎。利水說嘉穎要求在其他地方裝配,早先他已經把原料搬過去了,現在工作臺區只有我和他兩人。
廠裡還很安靜,只有低鳴的機器運轉聲。
我們在一張桌子拿個一堆零件埋頭苦幹。利水雖然眼睛不方便,但憑藉經驗和熟練程度,做起來還是比我快。
我一邊熟悉流程和找出訣竅,利水突然問:「我坐這裡會不會刺到你?要不要移旁邊一點?」
「啊?不用、不用。」
我話才說完,使勁拔出一個裝錯的零件時差點就打到他手臂的角。我自己乖乖拉動椅子的挪動位置。
「你現在這樣不會不方便嗎?協會的人應該有來找你定期解詩吧?」
不知道是不是這麼一問害他分心,利水裝零件的手從洞口上滑開。
「……有是有。」
他的動作停下來了。
我一直覺得他很想說說自己的事,但缺乏自信和契機。
「我沒有要刺探隱私的意思,不過你這種詩在教堂區靜養,狀況比較難好轉。你願意談談的話,說不定我能幫上你的忙。」
利水深深吸一口氣,重重呼出來。
他有氣無力的說:「就是純粹不想再面對人了。」
我捏著手中的零件,用手指旋轉,思考著怎麼拋磚引玉。
「我啊,來這裡之前是一名大學助教。因為一些原因,現在警方認為我是造詩殺人未遂的嫌疑犯,才來到這裡尋求宗教庇護。」
利水皺了一下眉頭,表情彷彿「你怎麼可能比我慘」,動手繼續裝配,一邊開口說:「那不是很好嗎,只不過是未遂而已。」
我也繼續組裝零件,等他繼續說下去。
午休這時結束,員工陸陸續續回到崗位。
我以為他就此會閉口不談,但他壓抑著聲音和激動緩緩開口說道:「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很喜歡跟人互動。」
我用零件不可置否的輕敲桌面。
「你來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把裝配完成的半成品放到白色塑膠硬殼上,繼續拿起下一片鐵片。
「我是Dino餐廳的表演廚師,主要是表演處理熟食。像是龍蝦、扇貝、沙威瑪或全雞,有時也會表演雕花水果和調飲料。我很喜歡那份工作,常常可以看到顧客的笑容。」
「喔喔,我知道那間餐廳,很有名。半年前預約都不一定預約得到。」
他露出得意卻憂傷的微笑。
「是吧?就連我是員工,也花了很大功夫才預約到位置。好不容易帶妹妹來吃,她一直想看我的表演。結果……」
他抿了嘴唇,手指有些顫抖。
「那天我端著餐盤要到桌邊表演切牛肉,沒注意到後面有小孩跑過,整個人被撞了一下……」
他只講到這裡。
但後面發生什麼我大概也有個底了。
「那不是你的錯。」我也只說得出這句話。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每個人都這麼對我說。但我拿著刀,問題就在我。那把刀不偏不倚刺中心臟。法官判我過失殺人,因為情況特殊獲得緩刑,但又怎樣?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我們家堅持了幾個月,最後她還是撐不下去,後來終於同意簽了器官捐贈。我……到最後都不敢去見她。」
我看向他,他垂著頭,盯著零件的視線黯淡無光。
「如果那天我沒有邀她來吃飯就好了。」
我彷彿能聽見他的角形成的聲音。
「這就是你待在教堂區的原因?想用詩的痛苦讓自己好過點。」
他自嘲的輕笑。
「我很開心能成為詩人。這個詩是我的救贖,所以我不想解詩。等還清了醫院的帳單,我就會去死。我剩下的東西會捐給教堂區,謝謝他們讓我留在這裡。」
我不禁皺了眉頭,但馬上故作嘲諷的說:「是嗎?但哪有人贖罪贖一半的?再說贖罪的方式並不只有一種。去死這麼輕鬆簡單的方式,枉費你還成為詩人。」
他疑惑的看向我,我推開他的角直盯他的眼睛:「百世旅人說過:『人的一生就是贖罪的旅程』,如果你真的有心,就應該負責任,好好過完一生。」
他的眼白泛紅,有些熱淚盈眶。
我把他的角推回去,繼續自己的裝配作業,有些自言自語的說:「因為我現在就是這樣。」
之後我們就默默工作。
三千件加工其實很快,我們還不到兩點就準備離開。
當我到廚房後門時,嘉穎和嗆伯已經在外面等了。
利水也來到門外謝謝兩人,手上拿著一包東西,說是給我們在路上吃。
我接過袋子後,利水突然欲言又止的問我:「……你說贖罪的方式不只一種,其他還有什麼?」
我有些意外的看著他,眼睛往上的想了想,說:「例如說,把笑容帶給周遭的人。」
他有些驚訝,睜大眼睛懷疑的說:「這樣就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自信的說。
他楞了一下,慢慢露出了像是被寬慰的微笑。
我一直在猶豫一件事情。見到他的表情,我終於下定決心。
我側身閃過他,向廚房借了把刀。
「幫我拿一下。」
我把袋子遞給他。他歪頭用單眼確認我在幹什麼,我拿刀在手掌上劃了道傷口,廚房的人頓時發出驚呼,嘉穎吃驚的摀起嘴,嗆伯傻到菸掉了下來。
血滴到了地上。看來有點劃太深了。
利水臉色鐵青的瞪著我的手,我趕緊壓住他的肩膀,將血抹到他右眼和左太陽穴的角的皮膚邊緣,劃開糾結在周圍的虹線。鮮血很快浸濕了角的邊緣,發出難以言喻的嘶嘶聲。
「不要動喔。」
我無視拿醫藥箱趕緊跑來的員工,小心翼翼搖動他右眼的角。
一陣努力後,在一股黏稠聲中,右眼的角拖著紅色黏液,和血一起被拔了下來。
因為利水對著門口,雪地反射的陽光很亮。他過一下才慢慢睜開眼睛,驚訝的盯著門外的景色。
他左右環顧四周,視線回落到我臉上,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趁血還沒凝固,我也按照同樣方式,小心將他左太陽穴的角摘下來。他一直歪著的頭總算擺直。
我蹲著讓擔心的員工幫我包紮,一邊對他說道:「金解也有除角方式,但是要用新鮮健康的血液,一般沒有人會這麼做。但我覺得你應該值得我這麼做。我這不算解詩,因為不是根除,只是讓你生活方便點。」
利水紅著眼眶盯著我,露出難以接受的笑容:「你真的不是詩人?你他媽比詩人還瘋耶?」
我向包紮的阿姨道謝,起身拿過他手中的袋子。
「等你贖完你的罪業,你的角自然會脫落吧。希望有機會能親眼看看你的表演。謝謝你的東西。」
我轉身往車子跑去,嘉穎拿傘不停邊戳邊虧我:「耍什麼帥啊」,嗆伯也不停「不賴喔不賴喔」的一把攬住我的脖子,差點沒把我勒死。
身後剛拔下來的角已經化成一團螢光閃閃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