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晴天或雨天,山的記憶是不盡地。」
讀千千岩助太郎《我所回想的群山》,彷彿讀過一封封予山的家書,書裡封存著他的歲月、他的步履、他對山不盡的依戀與淺淺的哀愁。
「這次山旅到此結束了,六天的苦樂都融成一團,現在心裡湧出來的都是滿滿的幸福感,之後,這份幸福會帶我們到各座山去,直到我們盡命。」1935年1月3日,三十八歲的千千岩結束為期六天的大武山、霧頭山縱走,回到古茶布安駐在所。這天山上起了大霧,「霧讓睫毛濕潤,吹過臉頰,這種感覺有難以言喻的風趣,簡直是寂靜」。適逢新年,晚餐受到豐盛的款待,還久違地洗了個熱水澡。千千岩在浴池裡伸直雙腳,洗去山行的疲憊,心中滿溢飽漲的幸福。
懷抱著對翌日實地測繪高砂族家屋的期待,千千岩進入夢鄉。此刻的他想必是心滿意足的吧。1930年,千千岩助太郎擔任臺北州立臺北工業學校山岳部代表,加入甫成立兩三年的臺灣山岳會。從「本來對山完全是外行人」,到「不知不覺中愛上山,甚至離不開」。往後十餘年間,千千岩沉浸臺灣山林,在這座島上最高的地方,走訪星辰般的部落與群山。
當時登山除去考慮氣候環境,還需考慮不同原住民部落的狩獵領域。「如果你要走有不同狩獵領域的好幾座山,需照著其區域雇傭不同部落的高砂族」、「高砂族的狩獵領域廣泛又界線模糊,要銜接兩邊的高砂族嚮導實際上是極難的事」。縱使經常遭遇困難,千千岩仍鍾情於嘗試新的路線,如畢祿山、中央尖山、南湖大山的十二天縱走,即是在部份倚靠原住民嚮導、部份憑藉個人攀登經驗的狀態下完成。千千岩在《臺灣山岳》、《臺灣山岳彙報》等刊物發表他的山行紀錄,也透過廣播和演講,向聽眾們介紹臺灣山林,《我所回想的群山》即是這些報導的集結。
綜觀全書,千千岩的文筆平鋪直敘,近似流水帳的記載一開始令人覺得有些單調,但讀著讀著,卻逐漸被那些單調的細節觸動。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有個人走在山徑上,他記下了那天的日期、午後的天氣、友伴的一句話、突然生出的心情。他看見鹿的足跡、樹與樹之間透出了星星。他想著雨會不會下、會不會停、明天的路該怎麼走,能不能到嚮往的地方去。有時他覺得飢餓、有時覺得寒冷,在岩窟裡眾人生起火堆,為烤乾了濕透的衣服而歡喜。高山的草原綿延成廣闊的花田,許多種類的蝴蝶飛舞,他看見一種黃色的葉子,像是常夏之島的秋天,高山裡藏著四季。
「走在透明清澈的大天空下,原本就非常好,不過被包在霧裡、淋著雨走的記憶也非常難忘。霧讓我測不到距離,這狀況讓我想起對朋友的哀愁,這即是人生中非常寶貴的東西,淋雨後無法讓身體或衣服乾,因此互相擁抱、磨蹭著睡覺,這模樣真是遠遠超越人情的人類愛。」在千千岩平淡好比結案報告的記載中,有時也有這樣充滿感性的片段,簡單而純粹的文字召喚起獨行時整個人被情緒填滿的感受,有如岩縫間的水晶那樣閃閃發光。與鹿野忠雄壯闊瑰麗的文筆相較,《我所回想的群山》帶有平凡的真實,彷彿不擅言辭者的家書,又有點像是誰行進間留下的紀錄。
做為已經知道結局的人,觸碰這些屬於過去的碎片經常使人感傷,書中的每一個步伐都只屬於且永遠留在了過去。千千岩的四子寫道:「父親的登山經歷是僅僅屬於臺灣的。1925年來到臺灣之前、1947年返回日本之後,父親與登山一切無關。」回到日本的千千岩為什麼不再爬山了呢?千千岩在臺灣待到戰後,直到二二八事件始遭遣返。其後因學術調查,他曾經多次回到臺灣,並走訪部落繼續他的原住民家屋研究。「當時中華民國針對外國人只開放玉山(新高山)和雪山(次高山)。因為人口大幅增加,文明人尚未到的偏僻高山、深山幽谷,每年都開拓新的國營農場,導致逐漸失去我們登山時所期待的新路徑。」在這麼近的地方看著滄海桑田,看著那曾經走過與期待要走的路成為所回想的群山,翻閱自己當年的山行紀錄,編纂此書時的千千岩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時會有不同的麻煩,處於這麻煩或糾紛當中,常讓我們失去正確的判斷力,不過山卻純真到極點,一點都沒有虛構,山是悠久不變的,我們接觸自然又不變的山時,我會深切希望我們的生活也是如此。」這麼說來或許有些不知所云,但突然感覺山與時間,或許是相當近似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