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支軟倒的洛德才一觸地便忍不住湧上的欲嘔感。她忍不住張口,才想喘氣便先咳出腥鹹──全身都很熱。魔力被抽乾的感覺像是有許多人將她壓制在地,令她只能使勁呼吸,但還站不起身子。
然而,還不能失去意識。要是在這裡陷入昏迷,一切就結束了──努力轉動好像被蒸煮一樣難受的眼球,盯著前方有些半透明的兩人,洛德能看見他們分別身著米色長袍與黑袍。僅是站在那裡,兩人周遭的空氣就有種奇妙的肅穆氛圍。
時間彷彿停滯、聲響戛然而止、令人不由得跟著屏息。
「你們……是……」原先還不可一世的管理者明顯地動搖,連語調都在顫抖。「怎麼會,這不可能……」
而背對著眾人的米色長袍人只是輕巧地旋過身,安靜地蹲到洛德跟前──青年有著一頭俐落的銀色短髮,以及懷著堅定意志、清澈的一金一綠異色眸。他朝洛德頷首,揚起一個溫柔的笑容。洛德則是在恍惚之中聽見了優雅的嗓音──「了不起的孩子。」
短短的一句話洛德就明白,這個人什麼都知道。「啊……」想謝謝祂願意回應自己。想謝謝祂給了自己這麼溫柔的評價。想謝謝祂優先選擇的不是戰鬥而是先查看自己的狀況,但是梗在喉間的腥鹹氣味和艱難的呼吸硬是讓洛德無法順暢開口。
奇妙的是,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或是蹲在眼前的人真的做了什麼,洛德開始感到手腳恢復了力氣──她嘗試著起身,在一旁匆匆趕來的楚彬兄妹攙扶下總算得以站起。
「為什麼你們會出現……」水幕後的管理者似是終於意識到站在那裡的兩人是真實存在,語帶驚訝的她幾乎是失控地咆哮著,向突然降臨的兩人吼出了家喻戶曉的名字──「普依路、亞薩奇爾!為什麼你們會回應人類小丫頭的召喚!史旦你看見了吧!他們──」
「有必要這麼驚訝?」語帶笑意發話的青年正是亞薩奇爾。即使背對著大家,也不難想像出發話人的臉上帶著無懼的笑容。「這裡可是很多妖精跟我學校的學生們需要幫忙呢!」
兩道人影帶來的威壓令眾人無不身子一凜。在場的眾人們不分種族,有些呆若木雞、有些則是流出了淚。自幼即未曾間斷過的歷史教學、以及在妖精之間口耳相傳的事蹟都有描述過兩位偉人有著勃勃英氣與強者特有的氣場。
祂們是在每一種族的歷史之中,都不曾缺席過的二人,普依路與亞薩奇爾──祂們是刎頸之交。是起源之地烏努文的最強守護者。是讓人民得以安居樂業的基石。是任何敵人都無法攻克與擊敗的堅實堡壘。是為世界帶來繁榮與和平的永恆傳說──祂們象徵超越時空的巔峰、象徵未來、象徵希望。
祂們亦是唯二以超越人類與非人類的種族界線之姿流傳後世、屹立不搖亦不可侵犯的神話。
於是妖精們放低身段,向活在千百萬年前創世神話之中的偉人們俯首──是洛德為九死一生的眾人帶來了這般不可思議的奇蹟。
於是魔法騎士團的大家也傾身感謝偉人與學校創辦人──是洛德那不受限的思考模式為眾人尋得了一線生機。
「現世早已與你們無關,兩個亡靈!」失去餘裕的尖銳叫喊從水霧的後方傳來,水幕隨即像是有意識般開始凝聚、似是要穿透他們所有人的氣勢讓空氣傳來威嚇似的高壓。
跟著洛德同時站起的青年只是沈靜地重新轉身、再次面對威脅眾人性命的水幕,隨即輕輕一翻手腕──
僅消須臾,水幕便全數散去、回歸寧靜。沒有人理解普依路做了什麼,只知道乾淨明亮的澡堂內除了潺潺流水外已不見任何人影,僅剩地面上兩名無辜妖精的殘破屍體。
「安全了……嗎?」恍惚地開口,亞隆不安地眨了眨眼。而這疑問總算是促使亞薩奇爾回過頭來──即使輪廓有些半透明,也能清楚看見其與莫葉過分相像的成熟外貌與顯眼的暗紅色額環,在場的人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見到存活於當世的人們反應,亞薩奇爾爽朗地笑出聲來。
「當然,平常溫和的人可不能隨便惹怒呢。」雖然知道對方做了什麼,卻沒有揭露原理跟真相,名為亞薩奇爾的青年絲毫不介意與摯友共同沐浴在各種崇拜跟敬畏的眼神凝視之中。而普依路則是將地上破碎扭曲的屍體復原成完整的屍身、又轉頭治癒亞隆與其他受傷的妖精、也隔空替門前斷臂的妖精接回手後才開口回應。
「這位管理者認為自己即是此世之水的代表,我只是依她所願,把她認為自己擁有的世界給了她而已。」以如同談論天氣的溫穩語調揭示驚人的事實,普依路看了眼門口,緩步趨向門扉。「我把她的存在跟這世界的水融合在一起之後分解為世界的一部分──若是還有意識的話,對她來說大概會感覺像一直沉在水底,無法呼吸或動彈直至下一輪迴吧。」不需念咒、不用魔杖、也不見要付出施展魔法的代價,輕鬆結束治療與駭人魔法的普依路語調依舊從容優雅,但站在門前的他卻沒有觸碰門扉──他與亞薩奇爾都清楚,門外早已有一整批人馬在埋伏,等著他們出去。
因此普依路明白自己有必要叮囑同為被洛德呼喚出來的最強戰士。「好了,雖然暫時得到了形體也能戰鬥,不過別太興奮……媒介的這孩子撐不久的。」
「交給我吧──借一下你的劍。」雖然身體有些透明卻仍能自然地抽出楚彬繫在腰間的長劍,亞薩奇爾信心十足地掂了掂劍的重量後,笑著看了普依路一眼示意。
神話中的戰士亞薩奇爾未曾有過敗績。只見他放低重心,面帶笑容的模樣蓄勢待發──普依路亦在同時伸手打開了門。
門扉敞開之刻,閃過眾人眼前的紅光轉瞬即逝。
為了負荷亞薩奇爾戰鬥所需的魔力,洛德清晰地感受到內臟被擠壓、似是要掐乾臟器內的血般疼痛難耐──再次嘔出血之前,是普依路即時扶住了她的肩膀。
疼痛立即緩和下來、呼吸也逐漸恢復平靜──雖然手腳還因方才的疼痛而有些痙攣,但沒有就這樣死掉,還真的都是託了普依路的福。沒有想到竟能有幸接受神話中的偉人助力跟治癒,即使說不出話,洛德依然賣力地朝照顧著自己的青年微笑以示感謝──身體處在一個不斷受著重傷的同時、也不斷被治癒的歪斜平衡上。而她很清楚,這件事還會再持續好一段時間──究竟能撐到什麼時候,她自己也沒有把握。
身體的感覺差勁透了,支離破碎卻又糊成一團的錯亂感跟欲嘔感不斷提醒自己,這種事情本就違逆了世間常理──即使如此,心情卻相當的滿足與暢快。一切正如管理者所咆哮的,兩位早已超脫人類與非人境界的偉人們,本來就沒有回應自己的義務。所以,除了努力表達滿懷感激以外,她想不到其他能夠回報的方式。大恩無以言謝,只能死後還給祂們了吧?混亂的思緒之中,唯獨普依路的身影與引導之音依舊清晰。
「我們走吧。若想與族人共同瞻仰朋友的儀容,請記得帶上它們。」溫柔地提醒妖精們該做什麼,普依路朝同樣攙扶著洛德的楚彬頷首示意可以前進。
而楚彬也只能盡可能攙著說不出話的洛德,一面聽從普依路指揮,隨眾人腳步慢慢跟上只用一瞬間便為他們開好路後等在原地、還把屍體都清到兩旁讓他們方便行進的亞薩奇爾。從他遺留下的痕跡,任誰都能一眼就判斷得出亞薩奇爾沒有用到魔法,僅是單純的靠一族的體能戰鬥便能達到如此境界。在世時究竟是怎樣的豪傑,簡直難以想像。
前進中忍不住打量起攙著洛德另一側的偉人,楚彬深知他倆都相當不簡單──舉止優雅的普依路有著讓人不自覺想相信與服從的領袖魅力,跟索羅有些相似。那雙眼眸之中更是蘊含著看透了一切的睿智。而或許是因為生於尚未開化的紛亂時期,普依路的行動方針明顯不像索羅那麼溫柔。犧牲自己成全大地萬物之靈的祂,隨著時代不斷更迭、持續看著芸芸眾生歷久彌新後,冷靜透徹的氛圍更像是某種自然現象……
「我們動作必須加快,安索列斯。」冷靜呼喚亞薩奇爾名諱的青年打斷了楚彬的思緒,其下一句更是讓他震驚──「姆拉特的『息』消失了。」
◇◇◇
與其他幾班分頭朝第三個入口進到室內的海莉班與艾夏琳班,與她們同行的幾名龍族人與弗朗傑一族,遇上阻攔她們去路的是率領一群黑魔法師與鍊金術師、名為杜勒斯的管理者──雖然對手人數眾多,艾夏琳仍有一種她們不會輕易落敗的預感。不僅是因為同伴之中也有光系魔法師,系別上有優勢、也因為同行者有相當珍稀且實力傲視群雄的龍、他們的前方更有開闢前路帶領眾人的「誓約之子」。
這些條件都令曾因索羅的戰敗而失去方向的弗朗傑為之振奮──在索羅撤退、逃往新世界之後,他們其實一直都在韜光養晦、等待機會。同族的妖精們也彷彿受到鼓舞,充盈胸腔的澎湃熱情令他們戰意高昂,在此刻再次奮勇而起。
「光明啊。」為了保護共同前進的盟友們不受黑魔法威脅,艾夏琳與其他幾名光系的同伴舉起了魔杖。
「驅逐黑暗、沐浴於淨化之中吧。」呼應齊聲道出的魔咒、匯聚成一片暖流的柔和白光,成了掩護所有人前進的盾。
他們在艾夏琳與另外兩名光系魔法師的援護下,熟稔地與鍊金術師對手交戰──彷彿要將過去積累的滿腹委屈與對管理者的怨氣全數發洩出來。
另一方面,與洛德等人同時進入室內、沒有被轉移走的皇麟則是毫不猶豫地起步往側殿內奔跑。即使親眼目睹洛德她們是如何被設計的,皇麟也早已沒有心思顧及──再慢一步說不定僅剩的家人就會死去的不安,是唯一驅使她前進的動力。利用鍊金術讀取空氣,皇麟馬不停蹄地朝著感知到應該是哥哥在的方向過去,跟著她的僅有方才開啟石門的龍少年。
「就算找到人,汝亦無法保證他毫髮無傷。沒有治癒的手段,汝也束手無策。」已經化身成掌心大小的龍少年展翅的模樣有些童趣,牠輕易跟上心繫兄長的鍊金術師,語調似是事不關己。「吾的同胞身邊有位名為安蒂妮的人類少女──她能夠治療大部分的傷病。」
知道龍少年說得有理,皇麟放慢了腳步。在找到哥哥之前,她得先準備好救助哥哥的方法。可是,真能接受他的幫忙嗎?如果是哥哥的話,這時候他會怎麼做?
「吾會把那名癒系的人類少女帶來,汝只需繼續往前。」
「為什麼要幫我?」才開口便意識到自己的語句有些失禮。雖然本意是想模仿哥哥表達兩人不是能繼續接受幫助的立場,內容卻像是在責問。然而說出口的話已經收不回,皇麟也只能乾脆地放棄解釋。
「因為汝等有位靈魂純淨的領導。」似笑非笑地透露了自己出手相助的理由之一與審美標準有關,龍少年沒有因皇麟的態度表露反感。見到前方岔路後,龍少年語調輕鬆地道別:「吾稍後趕到──汝便跟那些伏兵交手一會冷靜下吧。」
◇◇◇
治療完盧文涅特後,索羅安靜地目送布利斯與他的族人、以及告訴他們該怎麼回到地面的姆拉特往回走,同時也見到了從另一條路上悠閒地飛過來找安蒂妮,帶她往另一條路去的少年龍。等確認眾人平安離開後,索羅才轉過身子,跟著莫葉一同步往盧文涅特被派駐守護的門。
「裡面就是側殿大廳,最寬的路延伸很長,連接著正殿。我想,史旦應該會在正殿等。」側殿大廳是管理者們用以放鬆或是舉辦溫馨聚會等等的地方。在側殿樓上與延伸出去的走廊也連接著管理者們起居的寢室、以及圖書室一樣的館所等等……尚未被逐出天上前,圖書室也是自己經常消磨時光的地方。而自己過去的寢室位置,不需要猶豫就能清晰地浮現於腦海。光是像這樣站在門前,就能輕易回想起曾在那裡面發生過許多次的不堪。
不過,自己早已跟無法反抗的那時候不一樣了。該做的事情還在這後面等著。深吸一口氣,索羅才想伸手,便意識到息的流動相當詭異。才回過頭去想確認發生什麼,映入眼簾的卻是走廊遠處為了保護盧文涅特與布利斯等人,防禦魔法被貫穿、身上被轟出十數個孔洞的白髮老人──
鮮血洋灑空中的畫面令索羅睜圓了眼。為什麼自己是在對手發動攻擊的當下才能察覺到?這簡直就像是──來不及細想的索羅本能地伸手想隔空施術治癒姆拉特,傾身的年邁長者卻在倒往地面那刻自眾人眼前消失無蹤。
「姆拉特!」尖叫著喊出聲,索羅匆匆跑向姆拉特遇襲的位置,迎接他的只有地上一大灘怵目驚心的血泊──「姆拉特……」蹲下身子觸摸血痕,索羅震驚之餘不忘抬頭確認其他人有沒有受傷。見其他人都沒有傷痕,才趕緊朝其他人示意,要大家盡快離開這裡。
跟著湊過來的莫葉打量起地上的血跡。
「他被轉移去了哪,你感覺得到嗎?」在姆拉特遇襲之前,自己可以說什麼都沒感覺到……可見對手有多麼擅長使用小伎倆。而且,姆拉特的魔法並不弱,留下的出血量卻比想像中還要多,這表示對手相當強悍。從剛才那個偷襲的方式來看,姆拉特很有可能受到了致命傷。
「不行……」壓抑著不安搖了搖頭,索羅強作鎮定地起身──失去姆拉特的事實衍生出被挖空般的虛浮感,讓他有些不穩,卻沒有因此崩潰。「轉移姆拉特的魔力痕跡是皇麒的……剛才攻擊他們的我想是史旦。」能夠輕易想像出史旦原先打算攻擊的對象是打算以死明志、自戕抗命的盧文涅特,索羅知道他們已經距離目標人物越來越近了。而這答案讓莫葉捏緊了劍柄。
「史旦很擅長細微的操作。他用了跟對皇麟那時一樣的方式,強硬抽取皇麒的魔力、使用他的鍊金術把姆拉特轉移走。但是,我沒辦法立刻找出姆拉特在哪……」生死未卜的賢者讓人相當擔心。面對索羅坦然說出的現狀,莫葉回應的語調亦相當冷靜。
「要是順路找到皇麒的話,就能把姆拉特找回來吧?」一面確認這件事,莫葉伏低了重心。雖然難以忍受這種伎倆,但他同時也明白,擅長噁心人的管理者,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所謂「叛亂份子」並不需意外。而且,現在是在敵營──比起理會那些噁心,重要的是解決眼前的難關直到殺到史旦面前。
「我不確定……皇麒或許也不知道史旦做了什麼。」知道莫葉的戒備是為了什麼,索羅也跟著起身。不知名的龐大威壓正往這邊過來──即使不知道來者是誰,卻覺得對方不像是敵人。
不僅如此,還有種相當莫名的懷念感。
隨著兩人五點鐘方向的一扇暗門被踹開,門後走出一名踏著悠哉步伐、輪廓有些半透明的黑袍青年。扛著劍的祂早已意識到有人,俐落的視線轉向主從──
「咦……」英氣十足的成熟外貌、略為暗紅的額環、以及與莫葉神似的相貌。不容質疑的氣勢與長相早已將兩人的關係不言而明。未曾想過的畫面令主從雙雙怔忡於原地,移不開目光──
「那把劍──」直至青年提起燦爛的笑容,伸手指向散著粼粼紅光的亞奧劍。「你保養得很好嘛!」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