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份子

日前返台回娘家，難得和多年不見的網友碰面，聊完一起逛舊書店。見她抱著厚厚一疊書至櫃台結帳，我不禁莞爾。多年不見，故人如舊，恐怖份子終究還是恐怖份子。

話說十年前，我們相識於某網路聊天室。沒多久，她和網友會合，從台北一路南下，探訪其他在地網友兼逛舊書店。盛傳她在南部舊書店，見了有些不錯的書甚至一本新台幣十元、二十元，再三讚嘆價格低廉，這趟旅程她一口氣買了兩百多本書，以致友人轎車的輪胎都扁了。同行網友事後在聊天室津津樂道，大夥七嘴八舌，沒去的網友意見更多：留一點書給別人買吧、怎麼沒找我一起去、某某風采相貌如何等等。多聞敏銳備受敬重的大哥級網友，得知她這次南巡的豪氣，直呼恐怖份子。

我認識好些恐怖份子。另一位網友自承，某年購入六百多種書，叢書算一種、全集算一種、分為上中下的也算一種，六百多種書恐怕總數超過七百本，平均一天必須買下兩本，才能如期完成業績。他持續與書友分享抱書日記，清楚紀錄何日帶回某書，以及購書過程的相關趣味小事，斑斑可考，他說一年購書六百多種，便是六百多種，絕非空話欺人。還好，從抱書日記得知，很多書由二手書店購入，否則六百多種書所費不貲，光想就非常可怕。書局是許多書友的銷金窟，一不留神買太多，隨之而來阮囊羞澀的悲慘故事，好些人都能說上一籮筐。

友人在九份開民宿，附近亦有家二手書店。我們走一趟九份，訪友又逛書店，一舉兩得。這家開在迷離山嵐、與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書店，雖地點偏僻，但書籍種類豐富，讓人有點意外，價格亦合理，特地前來買書亦不枉。老闆表示，一位馬來西亞書友，年年帶學生來台旅遊，必定上九份向他買書，每次都滿載而歸。即使舊書價格相對便宜，但書友寄回大馬的運費必然驚人。難得出國旅遊，居然不忘選購大量又沉又重的書，也是癡人一個。

網路相交多年卻緣慳一面的書友，陸續將藏書送至二手書店轉賣。一日，書店店長於臉書喜孜孜地報告，這回書友寄來的藏書有一批董橋，部份為早年出版，市面不易找到，她以員工價全數購入，只好跟大家抱歉，簡直是老掉牙的戲文，「其詞頗有歉焉，實乃深喜也」。我十分訝異，董橋可是當代散文大家，我雖不太喜歡董橋（我喜不喜歡並不重要），然而，眼前仍捨不到送董橋出門，書友竟連少見的版本亦一併出讓，他的豁達開朗讓我敬佩，不為書役，自由自在，真是有福之人。書友表示，進出舊書店多年，看多了書蟲身後，家人為了處理其龐大藏書的辛苦、無奈和心痛，他決定生前散書，散多了，發覺其樂無窮，如今連董橋都主動讓出來，已經沒有大師不能放手了。久聞他藏書驚人，在港台書友圈小有名氣，專家學者若研究台灣早期出版品，少不得找他諮詢。如今他卻表示理想藏書是五千本，那天達成目標，我希望有機會參觀他的書房。書友一輩子買書藏書，最後留在身邊的五千本，想必呈現了他的喜好與生平。

我們難得去吉隆坡，順便約了好友見面。好友向同伴解釋何以無須與先生再確認碰面地點：「他不會離書店太遠的。」沒錯，若地點合適，先生習慣與人相約書店，以閱讀舒緩等待的焦慮。家公從商卻一生愛書，還曾因此被記者採訪，書房照片登上地方版。先生這一點最像父親，參觀書展幾個小時，不知不覺一個月的薪資就不見了。可惜我們經濟能力不及公公，無法隨心所欲買書，先生感嘆書局好可怕，少去為妙。還拜託朋友刻方閒章「讀日無多慎買書」，有此覺悟總比沒有好。

夫家兩代買書，多年下來也累積了一些，但與藏書動輒以萬為計算的諸多書友相較，不值一笑。近來我們購書不多，一年買不了一百本，惟家中依然書多成災。我和先生已步入中年，但願兩人逐漸放下執著，效法書友能捨的豁達，若舊愛成為別人的新歡，讓書本延續傳遞知識的任務，也是美事一樁。但願未來我家亦擁有理想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