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三

　　當箭漏的箭標指至丑時三刻，潘文雙從堆得小山般高的卷宗中冒出頭來，望著天花板，嘴上問：「你有查到甚麼嗎？」

　　談皓翻過一紙書頁，扁扁嘴：「沒有。」

　　肩頸痠得發疼，潘文雙索性側臥涼席，闔上眼簾，隻手托腮，「這毒有杏仁味，若以前出現過，定會詳細記載。」

　　「唰！」玉手又撚起一紙，談皓說：「也許它是晉淵莊最近才研發出的毒物，未載於過往的案卷。」

　　「縱是新製，也要有人受試，方知毒效……」桃花般的雙眸復明：「他們只要一具屍體沒處理好，就會是咱們的突破口。」

　　「這裡有揚、潤、常、蘇、湖、杭、宣，一共七州四十五縣，近十年的死亡案卷。」掃過近千的書軸，談皓眨了眨眼睛，道：「要找活人實驗，應會鎖定偏僻的鄉下。」

　　「或是離鄉背井的遊子。」念及嚴獻琛……現該稱他為胡玄雲，潘文雙道：「人在外地走跳總要有個照應，晉淵莊便是看準此點招人。可憐胡玄雲被趕出家門後，人生仍是無法走上正軌，最終淪為叛黨的棄子。」

　　「他真的僅為棄子？」談皓想起稍早收到的飛鴿傳書，謝追鴻描摹一張藏得極為隱密的法輪圖，連同當前的調查進度一起寄來，「那張圖畫必有其用，何以為棄子所攜？」

　　「絕對不是要傳訊。」潘文雙斷定：「否則胡玄雲不會被毒死。」

　　「不是傳訊的話，那圖畫有何意義呢？」談皓扶額低語：「傷腦筋啊……」

　　「你們還未睡啊！」竹簾後響起謝追鴻的聲音：「要不要吃點宵夜？今天我和小龜跑來跑去，遇到一個河南來的船人，向他買了些餛飩皮和豬肉，做了一鍋餛飩麵。」

　　為方便辦案，潘文雙等人並未入住客棧，而是落腳在晉陵縣衙門。王祿之被使計引去嘉興後，再未回到晉陵，但晉陵的屈縣令還不及為擺脫這個難相處的將軍鬆口氣，竟又來一個聖上跟前的紅人，只好繼續繃緊神經。好在潘文雙也不為難他，由於晉陵縣的衙門不大，只能清出一間空房，四人便同住一房，中間以竹簾為蔽，女子睡內側，男子睡外邊。

　　「好！」潘文雙撫掌大喜：「我好久沒吃麵了！」於是她和談皓雙雙起身，走過謝追鴻撩起的竹簾後，羅韞盤恰好進房，他摸摸肚皮，道：「我吃飽了，麵還熱著，你們快去吃吧！」然後一頭倒向床榻。

　　謝追鴻及潘文雙步出房間，談皓瞥了一眼榻上的小師弟，才跟上門外的人。

　　三人圍坐灶房的方桌，談皓與潘文雙一面吃麵，一面聽謝追鴻講述今日所得：「我們行遍江都，查訪所有胡玄雲可能投奔的友人，皆在他離家後斷了聯繫，逾十年沒見面，胡玄雲或在幽州才接觸到晉淵莊，嗯……該走一遭河北了。」

　　潘文雙道：「我早先還遣人去眉州查李勳的身世，現下又要去幽州，恐怕這亦是晉淵莊的詭計之一，想分散咱們的人力和注意力。」

　　「那株香草呢？」謝追鴻方才吃了一碗麵，現倒了一杯茶喝著，「有可疑的人來探問嗎？」

　　無奈梅花金釵輕晃，潘文雙道：「知悉工坊內幕的僅咱們、武承嗣、晉陵官府，我原先猜測是晉陵衙門有內鬼，然接連觀察了幾日，沒有異狀。」

　　談皓夾起麵條，本欲入口，卻又低下筷頭，「胡玄雲的朋友有哪些人？」

　　謝追鴻掏出一紙，紙上列了十多個名字及住址，他指著那些人名一一說明：「何嘉荀，江都水驛的驛夫，他從小和胡玄雲一同長大，但成年後忙於工作，彼此關係也淡了。范大有，喜歡找胡玄雲喝酒，兩人還算聊得來，但他是想讓胡玄雲分攤酒錢。丁袤，也是胡玄雲的酒肉朋友，曾欲追求城南雜貨鋪鋪主的女兒，胡玄雲便替他出了個餿主意，趁那姑娘落單時，找人假扮流氓要欺侮她，再讓丁袤來個英雄救美，不巧被路過的縣令撞見，當場拆穿那個可笑的把戲，這事後來鬧上衙門，胡樓主花了好一番工夫，疏通人脈，卑躬懇求那姑娘的寬恕，才讓兒子免除牢獄之災。」

　　他又點了幾個人，胡玄雲的交友廣闊，江都同年齡人或多或少與他有過交流，「……彭陌薰，父親是城東的舉人彭建魁，本人亦是知書達理，蕙質蘭心，年少時和胡玄雲相戀，一度論及婚嫁，然因性格不合而分手，現已是三個孩兒的娘親。據她所言，胡玄雲這人做任何事只求他人稱讚，卻靜不下心來磨練實力，故無能接掌淇奧樓，也無能自立功業，武學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技藝，偏偏他不屑當人的保鏢護院，也做不成豪傑大俠，寧願成天遊手好閒，彭陌薰多半是為此斬斷這份情緣。」

　　「渴望讚賞，足見胡玄雲相當自卑……也相當孤獨。」呷了一口調羹裡的清湯，潘文雙評：「會養成這樣的個性，其父影響甚鉅。」

　　談皓的筷子瞄準下一個人名，「那他呢？」

　　謝追鴻答：「齊天恩是製作銅鏡的工匠，為胡玄雲最好的朋友，胡玄雲出走後，只有他在四處打探其蹤跡，然杳無音訊。」

　　潘文雙問：「聽到胡玄雲的死訊，他可有反常之處？」

　　「我們沒見到他。」謝追鴻應說：「齊天恩兩個月前染上熱病，沒三天就去了。問其家屬，齊天恩遍尋不著胡玄雲，數年前便黯然作罷，僅不時吐訴他對摯友的思念。我還問他們是否聽過嚴獻琛這個人，他們說無。」

　　談皓嚼著香氣十足的肉餡，後問：「法輪圖呢？」

　　謝追鴻撚紙一錯，紙後便是那塊繪有法輪的絹布。

　　豐潤的朱唇微嘟，談皓定睛細覷，接著鼻息一重：「看不出哪有蹊蹺。」

　　潘文雙取來端詳，光用看的不夠，還揉一揉、聞一聞，亦無怪異，就是一塊普通的絹布。

　　「既然是繪製法輪……許是蘊含了某則佛家寓言，叛逆依此行事。」謝追鴻猜想。

　　「法輪比喻佛法無邊，中心的圓圈意指戒律，八根輪輻代表八種修成正果的方法，分為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而法輪最外圍，將物什全數圈起的輪輞，則是心無旁騖的意志，或稱為禪定。」潘文雙雖不信此道，但自幼研讀的佛經猶未忘掉，並續：「稍識佛理的人均曉得這些，我不認為叛逆會在箇中暗藏祕密。」

　　談皓又再嘆息：「眼下只能寄望那堆卷宗了。」

　　謝追鴻道：「明日我和小龜問完名單上的人後，會趕緊回來一齊查找。」

　　「勞煩你們了！」潘文雙推桌離座，行至牆角的水盆沖洗空碗油箸。談皓亦同。

　　木勺撈了一下那鍋餛飩麵，劍眉一軒：「你們有吃嗎？餛飩尚有好多顆啊！」

　　洗完碗，潘文雙用繡帕擦乾手，揚唇甜笑：「再吃下去，奴家會有罪惡感。」話畢，翩然走出灶房。

　　談皓拍了拍大師兄的肩膀，「剩下的餛飩就交給你啦！」

　　「欸！你們……」謝追鴻想叫住人，奈何她們一去不回頭。

＊＊＊＊＊

　　「真要用天然靈氣來治療傅先生？」憶及那張癯瘦的臉龐，寧澈底氣不足：「那僅是推論，第一次行使便要用在傅先生身上……會不會太冒險？」

　　「別擔心，我們會在旁照看。」方玥將一盆小樹抱給徒弟，道：「靈氣就汲取這盆小柏樹的。」

　　種植柏樹的淺盆不大，一手即能托起，盆裡的小柏樹一枝三梗探出盆緣，綠葉鱗鱗，樹型狀若懸崖。

　　「柏樹這般小，靈氣足夠醫治傅先生的病痛嗎？」寧澈端高那盆小樹左瞧右看。

　　巫越青正振筆疾書，頭也不抬，「靈氣主為引導，樹木的靈氣經過澤山錄，也就是你的功體轉化，能貼合盛極散的藥力及念修的內力，將其引至傷處療癒，關鍵不在靈氣多寡，而在於你能否用最少的靈氣，纏繞住藥氣與人氣。」

　　方玥進而解釋：「人與人之間的氣息會互相排斥，習武之人尤甚。怯邪帖透過黏勁及纏勁抗衡之，雖同樣有引導之效，但對經絡會造成一定的負擔，故而怯邪帖不適合用於氣虛氣弱之人。你的內力不但能避免這個缺點，還能把控盛極散，不過千萬切記，人體的經絡有其承載的極限，灌入的靈氣太多，加上盛極散猛烈的藥效和傅先生本身的真氣，即有爆體之危。」

　　寧澈難得不自信：「我從沒試過纏住兩種截然相異的氣息，用的還不是我自個兒的內力，是木氣。又得在人體裡面行進，稍有差池，傅先生重傷吐血都算輕了！」

　　「是以提前給你樹盆，讓你熟悉柏樹的氣息。」巫越青停筆抬頭，轉身面向他。

　　「提前給我也沒用。」寧澈大力搖首，道：「他的病灶位於腦部，要讓數道氣勁於此流動，好比一條麻繩穿過針孔那般，難上加難！」

　　方玥試圖消減他的懼意：「我們會下針輔助，你無須多想，只消照著我們說的做。」

　　「你不是在練習澤山錄嗎？」巫越青靠著椅背，神色淡然：「此法若成，對你大有裨益。」

　　「此法不成，對傅先生即有喪命之憂！」寧澈語氣轉重：「你真該多為病人著想，而不是把人當作實驗品，恣意擺弄！」

　　隱隱泛青的眉眼瞬間一冷。

　　「映塵。」白瓷般的雙手搭住他的兩肩，低柔的女音又軟了數分：「我明白你的顧慮，傅先生的安危也不應由你來承擔，然則重影症是不治之症，用一般的法子很難突破……」美眸望進深邃的眼底：「我們需要你。」

　　長睫搧了搧，俊容略顯動搖：「傅先生和箏兒知曉了嗎？」

　　「還沒。」巫越青道：「等你有這個能力，再告知他們兄妹倆。」他又提起筆來，筆頭在硯台上滾了滾後，毫端重落紙面，書如雲煙。

　　方玥扶正寧澈的臉，與之對視：「你先嘗試看看，倘若不行，大不了另尋它法。」

　　雙臂攬緊樹盆，寧澈只說：「我先習慣它。」然後直身離房。

　　頎長的身形跨出西庭南邊的側門時，桓古尋剛和兩個廚工把悉數食材搬上拖車，這些天他和寧澈都在野外生活，伙食沒了再回夏府補充。幫忙的廚工打聲招呼後，便回去幹活。

　　寧澈抱樹走近，騰出手來牽起星湖雪和雲上日的韁繩，道：「唉，我以為學這身武藝是為防身健體，事到如今，責任比好處還多啊！」

　　將拖車扣上灰驢的轡頭，大掌拍拍毛茸茸的臀部，示意牠前行，桓古尋則行於驢旁，「練成澤山錄的人，或許就像背上負了一座高山；肚裡裝了一片大澤。」

　　「能者多勞嗎？」看著懷裡的樹盆，寧澈續：「玥姐要我用澤山錄和怯邪帖醫治傅先生。」聞言，桓古尋回首瞅來。

　　大致敘述療法後，他嘆：「操縱四道氣勁在傅先生的腦裡流竄，其生死盡在我的掌握……」「你決定要參與治療？」桓古尋口氣凝重。

　　寧澈搖了搖盆栽，「待我同它相處個幾天再說。」

　　曳引車畜步行兩刻鐘，到達先前露宿的野地後，二人開始整理行裝。於此待了超過一旬，本為人跡罕至的河濱草地，現有睡帳枕席、篝火炊具，上頭掛著天幕遮陽、可乘涼歇憩的桌椅吊床，連茅坑都挖了，並設草牆為蔽，真真一應俱全。把往後數日的餐食搬進帳篷裡，再著手準備今日的晚飯，過不多時，炊煙騰暮雲。

　　自從上回用陶壺煮湯，寧澈便愛上這種有趣的飲食方式，先吃光湯裡的雞肉蝦貝，再舉杯而喝，一斟一啜，伴著溫火涼夜，別具風雅。

　　「滋──」桓古尋手握木柄，柄端是被火焰燒得炙熱的鐵盤，盤上切成薄片的牛舌因高溫而微微捲曲，令人不住吞口水的香氣撲鼻而來。

　　當串在木枝上的草魚也烤得滋滋作響，寧澈依然樹盆不離手，把它夾在持魚那隻手的臂彎，另一手則為魚身刷上蜂蜜，姿勢頗為彆扭。桓古尋執筷一拎一攤，牛舌翻了個面，「你抱著它時，有甚麼感受？」

　　「嗯……」寧澈沉吟片刻，方答：「這棵樹應該才剛換盆，樹根有多處小損傷。」

　　「還有呢？」晶瞳映著小柏：「它……有告訴你甚麼嗎？」

　　「噗。」寧澈笑了一下：「它只是一棵樹。」

　　「我知道！」桓古尋揮舞著右臂，邊比畫邊道：「我是說澤山錄能與萬物交感，該能察覺到……不像平常的……的……」嘴巴開開闔闔老半天，仍然詞難達意：「不是用看的或用聽的，而是……而是更直接、更深入……你瞭解我在講甚麼！」

　　「我瞭解。」刷好蜂蜜，寧澈把毛刷放到旁邊，長指轉著木枝，讓魚腹魚背均勻受熱，「咱倆齊力運功時，你的真氣透露很多東西，不只身體狀況，尚摻雜些許情緒，更甚者猶有……思緒。」他面向旁人，再續：「對，思緒！難怪你總能看穿我在想甚麼，是澤山錄的緣故。」

　　「和我可以，和樹就可以。」桓古尋右掌往上擺動，「試試看。」寧澈面露奇怪：「樹會思考嗎？」

　　「試試看嘛！」桓古尋徑直抓住他的手按到樹幹上，「把樹的靈氣引到體內。」寧澈閉目照做，真氣迅速遊走周身後，化成數不清的分力，細若髮絲地纏縛木氣，使之渡進己身。

　　「如何？」清朗的男聲躍躍。

　　鳳目睜開，道：「感應是變強烈了，但也就這樣，沒甚麼特別的。」桓古尋遂言：「我來助你。」

　　於是他們暫時放下手中的烤物，面對面，桓古尋以掌覆蓋好友的手背，數息之後，他移開手，歪著頭說：「確實沒甚麼特別的。」手朝後撐去，仰天一吁，頗感洩氣：「莫說『天人合一』，連一盆小樹都合不了。」

　　「練功以來，最接近『天人合一』的狀態，應是咱倆初次合功，靈氣灌體，洗滌真氣之時，我還以為內力要沒了，嚇得半死。」寧澈支頷揣度：「若能回到其時，或能一窺化境。」

　　桓古尋的食指點了點腦袋，「我那時整顆頭熱得發燙，內力不斷從湧泉穴流失，後來又從你那兒接收靈氣。」

　　寧澈亦細述彼時所感：「我的靈氣自百會穴進入，原本的內力則……」話聲稍慢，桓古尋便追問：「去哪兒了？我只接到你給我的靈氣，當中沒有你的內力。」

　　「就……不見了……」他瞠目喃喃：「像是冷天吹出的白霧般，逸散無蹤……」

　　桓古尋瞇起眼：「內力不會憑空消失，該是從某處流走。」

　　「對……是去哪裡呢？」純亮的聲調默了半晌，而後長目一亮，另問：「當時除了後腦和足底，你其它的竅穴是閉的還是開的？」

　　「其它的竅穴……」舌頭舔著犬齒回思，後答：「好像是關閉的，不然內力不會僅從湧泉穴離開……真奇怪，我沒有想要關住竅穴，卻在靈氣進來的那一剎那自行關閉，只留頭部與足部讓真氣進出。」

　　「我不一樣，靈氣只從我的百會穴而入，內力則經由其餘竅穴逸出，初時我也沒發覺到，才誤認內力霍地消散，現在細細念來，方察此事。」寧澈豁然開朗：「原來『百骸沉浮韌千鈞』是這個意思！不僅止於自身，而是連帶把周邊的空間化作巨大的水體，才有辦法接納千鈞之力。」

　　「喔……」桓古尋亦恍然醒悟：「那麼你和我相反，我運功時要閉鎖竅穴，才能將氣勁發揮至極限，你則要大開竅穴，融合四周的靈氣，齊力抵禦敵人的真勁。」

　　「沒錯。」薄唇益發上揚：「此前我行功皆是依照以往的習慣，僅注重真氣在經絡間的運轉，卻忽略竅穴才是與萬物交感的要道。耿前輩練的畢竟是山型，只能藉由外在審視我熟不熟練，這般細膩的訣竅，倘使曾祖父猶在，就會點明。」

　　「那你再試一次。」桓古尋道。

　　寧澈沒作多想，把小樹盆擱在一旁後，放鬆筋骨，隨意地站著，不過一瞬，鳳眸瞪大，俊顏驟變！

　　如同燒開的滾水汩汩溢出壺嘴，內力自開啟的竅穴奔湧而出，完全失控！

　　桓古尋急忙握住他的手，助其拉回失序亂竄的內力。寧澈亦趕快定下心神，勉強關住被內力沖得幾乎閉不全的竅穴，免除內力盡失的危機，有驚無險。

　　「看來沒想像中的容易。」寧澈搓著心口，甚是後怕：「靈氣淋洗過的內力不好好拉住，瞬時回歸天地。」

　　「不要一下子開全數的竅穴。」桓古尋建議：「慢慢來，先只開手部的，與外界靈氣融為一體，同時穩住元精，才不會讓天地吸走你的元氣。」

　　「難怪當初曾祖父費了好些時日。」揩去額際的冷汗後，寧澈坐石說道：「欲成神功，當真步步維艱。」

　　「所以才要兩個人一塊兒練啊！」桓古尋坐在他對面，凝神看顧。

＊＊＊＊＊

　　當仵作掀開屍體上的白布時，縱有草藥驅臭，有布巾摀住口鼻，那股使人作嘔的腐臭仍濃烈地竄入鼻腔，直衝腦門。

　　「唔……」談皓掩嘴忍了忍，才沒吐出胃裡的早餐。

　　瞧見她的模樣，仵作勾著嘴角：「這具無名男屍死了十天了，他是死了一陣子後，才被丟入高郵湖中到處漂流，直至五天前，早起放尿的漁夫見著，方打撈他上岸。」

　　潘文雙問：「他是怎麼死的？」

　　「中毒。」仵作甚為篤定：「他胸前掌心的屍斑紅得像櫻桃，這特徵通常是死於冰天雪地的人才有，絕不會出現在即將入夏的江淮。排除凍死，必是遭人毒害，至於是甚麼毒……小的就不通曉了。」

　　泡過水的屍首被仵作剝下衫褲，又白又脹地裸裎於眾，魚蝦啃得皮肉東缺一塊，西缺一塊，開腸剖肚後，裡邊的五臟六腑瞧得一清二楚。不明橫死已是不幸，死後遺體還殘缺不全，縱使同他非親非故，亦暗嘆一句可憐。

　　談皓湊至同伴的耳畔說：「胡玄雲背部的屍斑也是這般，呈現不自然地紅潤。」

　　此刻他們身處揚州高郵縣的殮房，高郵縣位於江都北邊，境內有座同名的大湖，占地廣闊，要查出是何人棄屍於湖，並非易事。

　　「他的下頦及頸項有淤痕，判斷是被人掐住嘴巴，強行喂毒而亡，然後趴倒在地逾一天，是故形成的屍斑位在前面，而非背後。」長年與屍體打交道的仵作臉色淡漠，抓起無名屍的右手給人看，果見其掌心及手臂內側緋紅如櫻。

　　他續而報告驗屍的結果：「他剛被送來小的這兒時，就發脹的情狀來看，遺體泡水時長不到半日，想來在此之前，他被藏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長達四天半。此外，這人手背手腕有七道燒燙傷，皆是不同時間烙下的，他生前應為鐵匠、廚子這類經常與火焰接觸的手藝人，且其指掌布滿厚繭，腰腹、臂膀、腿脛另有十三處利器所致的舊傷，是個練家子。」

　　談皓忙問：「可知他是哪門哪派？」

　　仵作語帶遺憾：「遺體經湖水魚蝦破壞，小的難以推知，不過其右肘骨肉嚴重磨損，是因死者長年用前臂揮舉重物，使的該為棒鎚一類的單手短兵。」

　　「棒鎚、單手短兵……」一翦秋水幽深，談皓飛快思索江湖上有哪些人以此聞名。

　　縣令緊緊捏著鼻子，鼻音很重：「大人，下官查問過無數鄉民，沒人識得他，還沿著湖邊盤問每一戶民宅船家，近日有否看見形跡可疑的人物，或是聞到莫名的腐臭味，皆是一無所獲。大人可有眉目？」

　　潘文雙僅言：「還需確認，都先退下吧！」

　　仵作頷頭即離，縣令則道：「潘大人若有吩咐，儘管示下，下官定恪盡職守，為您效勞。」鄭重鞠躬作揖，方退出殮房。

　　屍首旁只剩兩人時，談皓復又啟口：「咱們找對人了。」

　　這些天她們與謝追鴻、羅韞盤，日以繼夜地翻閱九百五十四卷的無名屍案件，以胡玄雲的死狀為準，疑似是晉淵莊下手的有二十二人，於是他們兵分兩路，謝羅二人負責晉陵以南，談皓和潘文雙則往北，欲親眼查證各具無名屍。

　　今是走訪的第四天，已見過九具死屍，潘文雙仍舊無法適應腐屍的氣味，她後退幾步，想離源頭遠點，但根本沒用，味道早已遍布此間，「光從屍斑就判定他和胡玄雲中的是同一種毒物，只怕有失，而且屍體過過水，就算嘴裡有杏仁味，也聞不到了……」

　　「他的死法與胡玄雲最相似，又有習武的經驗，還找不著疑犯，咱們該追下去。」談皓分析：「善使棒鎚的江湖人士並不少見，此類兵刃不似注重技巧的刀劍暗器，縱然沒有經過名門宗師點撥，也能快速上手，造成極大的殺傷力，一些本是拳腳入門的武人常會改練棒鎚，多一重保護。」

　　「他是十天前遭到殺害的，與胡玄雲的死亡日期差不到兩天，依照縣令所查及晉淵莊的思路……他合該不是高郵縣的人。若這不是巧合，興許不只一名受害者，然是發生甚麼事，讓晉淵莊大動作地殺人？」冰雪聰明如潘文雙，亦蹙著黛眉，不得其解。

　　「先查出此人的身分吧。」談皓轉向另一只長桌，其上放著死者穿的灰衫麻鞋，是很常見的庶民服飾。拿起麻鞋細審，沒看出甚麼，又拿起灰衫前後觀看，也無異樣，便放回桌面，素手掐起一小塊衣料要拉平，卻見人面色忽異：「咦？這衣服……」

　　「怎麼了？」潘文雙問。

　　「嘶──」談皓逕自扯裂前襟。

　　原來這件薄衫有兩層，裡邊夾著一小塊絹布，布料不怕水，但布上的墨跡均暈了開來，不過仍能看出墨筆所繪之物。

　　一只八輻法輪。

＊＊＊＊＊

　　「箏兒，睡在這裡會著涼的。」低沉的嗓音彷如林壑吹上的谷風，拂醒疲憊的神智。

　　嬌軀一震，箏兒從走廊上的美人靠跳起身來，劈頭就問：「結束了嗎？哥哥呢？」不等人回話，就欲破門而入。

　　扳過消瘦的雙肩，桓古尋溫聲安撫：「正在緊要關頭，別慌張，先坐下。」

　　箏兒這才看清亮黃的窗紙上，雙影來來回回，非常忙碌。

　　「小澈雖沒說話走動，但他的真氣流轉平穩。」望向身後緊閉的房門，桓古尋道：「這表示療程尚在進行，傅先生沒有大礙。」然後正首一瞧，續：「你要不要回房小睡？等他們出來我再去喚你。」

　　「不，我不累。」拍打幾下頤頰，箏兒強提精神：「閉目養神而已。」她明明滿臉倦意，但知人心思，桓古尋也不多勸，坐回欄杆邊的倚靠。

　　聽著房裡的足音達達、話聲細細、金木啷啷、吐息沉沉，箏兒本在發呆，忽問：「寧澈有多少把握？」得知要以怯邪帖配合澤山錄引導氣息，雖不解運行關竅，卻明此中凶險，起初傅念修亦猶疑不決，和妹妹商量許久，方點頭答應。

　　「治病這件事，不是說做就能做的。」晶紅的瞳仁暗下：「不只是技術，也要有相應的膽量，才敢用此法醫治傅先生。」

　　「嘻！」箏兒突然笑出聲：「你何時學會避而不答？這可不像你。」

　　「我是想跟你說……」窗紙現只映出一人，觀其姿態，是方玥伏桌書寫記錄，另一個醫者應在協助榻上的寧澈與傅念修，桓古尋續言：「咱們能掌控的事物其實很少，即便小澈和我能操弄天地靈氣，即便玥姐和巫越青醫術精湛……仍有許多無法保證，甚至毫無信心的事情……」

　　「那……」尾音稍沉的女聲幽幽：「我又能做到甚麼？」

　　「你做得不少啊！」桓古尋偏頭直視她：「在營州時，是你率先找到我們倆；能成功引出李勳，也是仰賴你的易容術；更重要的是，傅先生是因為你，才有勇氣對抗病魔。」

　　箏兒驀地哀聲：「我怕我做得還不夠。」

　　桓古尋垂下眼眸：「永遠不會夠的。」

　　相形纖弱的肩背一沉，默然不語。

　　「人還在裡頭嗎？」穩而重的腳步聲落在耳邊，安奉良一走來便擋住大半燭光，「已過了三個時辰，情況怎樣？」

　　「目前無事。」箏兒揉揉雙目，「只盼一切順利。」

　　安奉良聽了，張著嘴卻不講話，欲言又止，抱臂倚牆。

　　正感困惑，他緩緩啟聲：「我的母親曾經……得了風寒，發了三天的燒，期間她一直擔憂自己再躺下去，就要躺進棺材，遂握著我的手，叨叨絮絮叮囑好久……弄得我也很害怕，怕那是她的遺言，幸好後來吃了藥便康復……雖然風寒不比重影症……」左右手上下摩著衣褲，有點侷促：「總之，盼你一切順利。」然後快步離去。

　　「來去匆匆的……他想說甚麼？」箏兒覺得古怪。

　　「會好起來的。」桓古尋道：「他想說你哥哥會好起來的。面臨重大傷病，祝福有時顯得多餘，但……總是一份心意。」

　　一聲輕嘆，箏兒苦笑：「可惜心意再多再大，終非神丹妙藥。」語方罷，巫越青重入窗紙映照的範圍內，與方玥同面病榻，似在靜觀其變。

　　桓古尋低首無言，箏兒亦不再發話。

　　「喔！晚安。」是夏進，他一身簡單的玄青長衫，從轉角處走來，手拿一封信，「你的。」

　　那封信上沒寫收件人，只寫著：「常州晉陵衙府緘」。

　　是潘文雙！桓古尋接信拆開，粗略讀過一遍後，折起收入懷中。

　　「總舵主好，您吃過飯了嗎？」箏兒扯開一抹微笑。

　　「不用這麼拘謹，叫我進叔就行！我才剛吃完晚餐，肚子脹得很，便走走踅踅，消消食。」夏進摸了摸肚皮，接著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後皺起眉頭問：「倒是你，你有吃飯嗎？」

　　箏兒僅道：「我待會兒再吃。」

　　瞅了瞅木門緊閉的廂房，夏進拎起下襬，落座箏兒右邊，「我聽子謐說，傅小兄弟與吾之亡妻同患重影症……唉……再次聽聞此名，我依舊驚懼不減。」

　　「敢問令夫人從發病到……她支持了多久？」箏兒戰戰兢兢。

　　「……不到一年。」這回答讓羽睫一振，星眸幾要掉下淚來，夏進見狀忙續：「比起往昔群醫束手無策，今時有問樞草堂在，要醫好傅小兄弟，並非空想。」

　　「箏兒，別去擔心控制不了的事。」桓古尋道：「做好眼下能做的就好。」

　　「桓賢姪說得是。」夏進從口袋掏出一筒錦盒，「這是義陽茶，送給你哥哥喝。」

　　箏兒沒有當即接來道謝，因為傅念修最喜歡喝的是酒，對他來說茶和水沒甚麼分別，贈之好茶也不懂品嚐。

　　看出她的猶豫，夏進便道：「先室患病時，吃甚麼都索然無味，身子倏然瘦了許多，獨獨喝義陽茶時，能夠一連喝下三壺，喝出些食慾後，才肯提筷吃飯……說來也怪，她並不特愛品茗，義陽茶也不算上等貨，卻在染病時暢飲如飴。雖不知傅小兄弟是否也會如此，就當作是禮物。」

　　「多謝進叔。」箏兒接下後，頷首致意。

　　「好了。」夏進立身時，窗上較為苗條的黑影也直起上身，沒入窗框，「子謐尚在道源房辦公，作父親的不好太清閒，我去瞧瞧他。」移步前，復言：「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然後款步踱向廊末。

　　夏進走遠後，箏兒呆呆盯視透光的木窗，就著窗框裡的影子或疊或錯，猜想房裡的情形。

　　忽然，巫越青及方玥速速離窗，雖看不清他們要幹甚麼，但聞咚、咚兩聲，鞋都不脫地跳上病榻，再聆：「呼……我盡力了……」寧澈氣喘如牛。

　　「病人耳脈發熱，我來放血，你取足少陽。」巫越青命道。

　　「上關、頷厭、懸顱、懸厘……」方玥每下一針，就報出落位的穴名。

　　房外的箏兒聽得心驚膽跳，全身不可自持地發抖，右手緊捏錦盒，捏到指尖發白……

　　「箏兒，你瞧。」桓古尋朝上一指，她下意識仰望。

　　時值晚春，庭院百般落英，繽紛遍地，夏花含苞待放，月下欄外獨獨一樹紫荊如錦。紫荊花多朵成簇，會在這個時節綻得滿樹紫紅，幾不瞧枝幹。

　　奼紫粲粲壓頭；冷香翦翦襲衣，箏兒忽地心神一寬，恰在此時，房內的騷動亦平復下來，溫文的嗓聲隱約飄出房間：「我沒事……有勞三位了……」

　　混濁的男音寬慰：「你也辛苦了，喝口水，咱們歇會兒。」

　　而後窗紙再現影像，是次多了一人，是寧澈。他道出方纔醫治過程中遇到的難處，醫生再研議可行的解方，大約一柱香後，三人決意接續治療，傅念修也稱好。

　　窗上的人影先後隱去，箏兒的視線返回頂上花樹，桓古尋亦舉頭觀賞：「這花開得好漂亮。」

　　箏兒輕輕嗯了一聲，神情不復適才緊繃。

　　這時，北廊跫然，一名僕役端著長方竹几行來，几上放著兩菜一湯、單壺二杯，「桓少爺、傅小姐，請慢用。」

　　「這是……」箏兒茫然。

　　桓古尋往左坐去，挪出空間放置矮几，自若地添飯夾菜，後將盛著滿滿食物的瓷碗遞給前人，附帶一雙象牙筷，「快吃吧。」

　　「……你也吃。」箏兒捧過碗筷後，揚出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