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4/19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章八十四

  「來來來,不要推、不要擠,每個人都有份、每個人都有份啊!」中年男子站在一個大深鍋前,左手碗右手勺,鐵勺高高低低、舀粥倒粥;陶碗來來去去、盛粥遞粥。


  江都西郊有一條通南達北的大路,因為江淮地區習慣以船代步,故而平時這條路的行人不多,僅一家簡陋的茶攤供旅人歇腳解渴。然而是日小攤聚集許多人,來者大多蓬頭垢面、衣衫藍縷,是舊年淮河氾濫的受災戶,其家園遭洪水沖成斷井頹垣,只得離鄉他徙,輾轉流落至江都。江都雖繁華,卻難填飽這些流民的肚子,他們只能苟活於暗巷荒野,或乞或偷,枵腹風餐,受盡白眼欺凌。好佳再有不具名的善士慷慨解囊,一連三天,每天煮了十鍋熱騰騰的肉粥分發給流民,流民欣喜飽足之餘,亦不斷探問這位大善士是何許人也,但替大夥兒煮粥的廚工們只道:「彌勒入夢授意,要謝就謝我佛慈悲。」


  此舉本是人人稱道,偏生有不識好歹之輩,將善良當作好欺負。


  「欸!閃開閃開,別擋著本大爺的道!」七人無視排列有序的群眾,一邊嚷嚷一邊推搡,硬是闖至隊伍最前端。廚工不及開口,便被粗魯地推倒。


  領頭的壯漢手一揮,「把粥都帶走!」後邊六隻跟屁蟲應聲而動,不管周邊的叫喚阻止,強行拎起深鍋。


  一個膽子稍大的廚工看不下去,發聲:「你做甚麼?一人一次只能拿一碗,吃完再來盛新的,不准插隊……啊!」話未完,小腹就挨了一腳,踢人的惡霸呸出一口濃痰,道:「誰要跟你在那兒慢吞吞地排隊?這叫弱肉強食,有才調你來拿啊!」


  七惡搶過粥食,仍嫌不足,居然拽住廚工的衣襟又撕又扯,想瞧瞧他們身上有沒有銅錢,廚工奮力掙扎,卻不敵蠻橫。


  此中一人的手伸出別人的衣兜後,攤掌一看,只寥寥數文錢,忍不住口出穢言:「你娘親的,窮鬼就別學人做善事!」罵完,攥指要揍!


  「嗒。」拳頭剛舉過頂,便被一物架著手腕,惡霸轉頭看去,是一把收攏的紙傘。


  「哇!」猶自疑惑,紙傘忽動,正中鼻梁!疼得人淌血噴淚。


  傘尖在空中畫了個圓,立正於地,傘主一襲米白長衫,身姿挺拔,「都是艱苦人,不同憂相救也罷,何以要互相傷害?」


  見有人膽敢出手阻攔,惡首大為震怒,戟指道:「打死他!」


  小弟們掄拳就上,前後左右四面圍攻!


  李勳不慌不忙,「呃、唔、喔!」紙傘三揮退三人,最末倒轉一刺,捅著後人膻中大穴,該者再難起身。


  「看刀!」一人掏出短刀欲刺,李勳伸傘一挑,直接把短刀挑至空中,未及反應,只聽啪啪兩下,胸背鈍痛,接著紙傘擦頸一鑽,李勳的手繞至那人頸後,握傘施力,傘骨壓迫頸動脈,不過喘息,那人便暈死軟下。


  「鏘──」金屬長鳴,手臂非常粗壯的惡霸捏著濕巾高舉深鍋欲扔,然李勳紙傘一長!「哐啷!」鐵鍋竟被打得凹陷變形,鍋中的熱粥全數澆灑直下,下邊的人傷敵不成反傷己,嘶聲哭嚎。


  腦後風勢驟快,李勳機警矮頭,板凳落空,砸在那個被燙得滿臉通紅的倒楣鬼上,誤擊同夥的人尚在驚惶,一記側踹踹進小腹,整個人飛出茶攤。


  眼見苗頭不對,兩顆賊眼咕溜一轉,大哥竟爾拋下小弟,拔腿就跑!


  李勳眼神一凜,一邁步、二蹬椅、三躍桌,超越惡首後紙傘逕往下掃,被掃的人唉呦跌倒,剛翻過身,就見傘尖對準鼻梁,傘主聲若琴鳴:「你也是可憐人,就不為難你了。今兒個小懲大戒,望爾等莫再恃強凌弱,走吧!」


  說是小懲,但七個惡徒均鼻青臉腫,有腿難行,骨頭不是裂了就是斷了,暫時無法作亂。


  惡霸囂張跋扈地來,喪家犬般地走,眾人無不大聲喝采,讚揚李勳的好身手。李勳僅拱手致意,甚是謙遜,交代廚工數言後,便坐回茶攤一隅,平靜喝茶。等廚工又開始招呼流民排隊領粥,大家這才醒悟,原來他正是那位不具名的善士。


  除了流民之外,窮苦人家亦聞訊來此討食,人潮越聚越多,卻不再有人鬧事,流民窮人皆規規矩矩,捧著肉香四溢的熱粥,先給廚工說聲謝,再對角落的李勳點點頭。


  直至太陽西斜,方有一名突厥刀客牽著玄黑駿馬,把韁繩繫上棚柱,緩步走向攤子的最裡邊,落座李勳對面。


  桓古尋沒有完全坐進桌椅間,他一手橫在桌面,一手撐著膝頭,面朝逐漸稀疏的人群:「你今天救了這些人,明天又會殺多少人?」


  聞言,食指幾不可察地屈了兩下,李勳神色如常:「為匡復吾主,一點犧牲是勢所必然。」


  「一點犧牲……」健碩的身子旋正,改成右手撫桌,左手按住腰間的白麟刀,晶瞳轉紅:「數百條性命,對你來說如同牛羊的供奉獻祭?」


  李勳雙手依然擱在桌上,應說:「高祖推翻暴政,太宗開創盛世,直到高宗達到國力頂峰。六十多年來,三位先皇對外東征西討,奠定疆域;對內輕徭薄賦,休養民生,結束晉亡以來,動盪三百餘年的局面!如斯功績、如斯偉業,豈能毀於穢亂後宮的下陳之手?」


  「沒記錯的話,現今這位皇帝奶奶即位已逾五年,她實際把持朝政的時日更超過三十年……她做得不好嗎?」桓古尋困惑挑眉。


  「叩!」茶杯重落,李勳道:「唐之德大,堯舜以還未有也。武曌亦是承蒙先皇恩寵,方得脫離妾婢之流,卻不思報答,反而覬覦皇位,盜走大唐的江山,此等忘恩負義、殘害忠良之人,有何能耐成為天子,治理國家?」然後手往旁指,續:「縱然不談其性,看看這些流民,從去年到現在,武曌可有過問一字一句?棄子民於不顧者,怎為人主?」


  桓古尋左手離刀,也放到桌子上,「我不懂,早在太宗時期,晉淵莊便已解散,效忠的人都不睬你們了,幹嘛還要死扛著這塊牌匾不丟?」


  李勳答說:「太宗是因年老失策,才會解散高祖留下的護國之師,吾等既荷本朝厚恩,自當與社稷共存亡。」


  「護國之師?」桓古尋嗤笑:「你的保家衛國等同於濫殺無辜嗎?」


  被當面指責質問,李勳並不生氣,僅言:「當年太宗若聽進長孫莊主的諫言,就能徹底剷除武氏一族,日後自不會有武曌謀逆之事,太宗卻因一時仁善,放過武氏,縱然莊主屢屢勸誡,仍舊難改上意,後更與太宗生出嫌隙,無故獲罪,晉淵莊才會黯然離去。」


  「等等……」桓古尋歪頭納罕:「那時武曌才幾歲?你們怎知她以後會幹甚麼?」


  「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李勳抬頭上瞧,遮陽的帆布不但發黃,還裂出不小的破洞,得窺更上面的藍天白雲,「世間萬物,皆逃不出斗轉星移,晉淵莊素有擅於天文術數的能人,觀察天象即可推知未來。」


  「觀星可以推知未來?」初初聽到只感好笑,但緊接著俊臉一凝,不可置信:「所以……你們要殺哪戶哪家,是靠星象決定的?」


  李勳面不改色:「每逢帝星黯淡,必有妖星升起,依據該星升起的方位及時辰,判斷禍從何出,見微知著,防患於未然……」「隱居不出的家族、不涉政事的航商、交友廣闊的武人、純樸安樂的漁村……」龐然之軀緩緩站起,他的左手復回刀鞘,拇指一推,亮出三寸刀鋒,「哪個人家會反叛?」


  「得位不正的世家大族、同朝官頻繁往來的巨賈、一呼百諾的武林名門、佔有軍事地利的島嶼,每個皆有反叛之嫌!」李勳振振而回。


  「鏗──哆!」白麟刀閃光劈來,李勳抬腳踏桌,持傘格住刀身!


  「一批沒官位也沒皇命的雜牌軍,竟敢亂指人是反賊!和你說話簡直浪費口水,徑直送你去見顎力克較快!」話罷,怒不可遏的桓古尋迴刀再斬!


  衝突陡生,旁邊的民眾尚未弄清狀況,耳畔的刀與傘已交擊數十次!


  刀芒霍霍閃爍,招招殺向要害!紙傘左撥右擋,巧妙避過刃處,從側面擊偏凶猛的刀鋒。


  一刀橫來,李勳抵桌後翻,腳底重踏地面後,右足再蹴,方桌應力前飛。白麟刀由下撩上,桌子像瓜果般裂成兩半,桓古尋從中殺出!


  一者疾疾後撤,一者速速前逼,戰場移至茶攤外,愈演愈烈。


  又是一刀直奔胸膛,李勳旋身躲避,藉著迴旋的力道,紙傘咻地迅向右頰!


  桓古尋趕忙伸手一攔,掌心頓時痛如棒搥,他忍痛收臂提氣,再出之時,左掌恰似山頂巨石,滾向李勳面門!


  危急之際,李勳上身左傾,與雄渾的掌勁堪堪錯開,右腳順勢而抬,如鞭笞打桓古尋的後腰,其嘴角瞬時溢血。


  猶未緩過,紙傘挾風撲面!桓古尋及時縮頭,強風削過頭頂後,直刀突刺。可惜刀行半處,遭人轉髖頂開,上邊紙傘復來!


  桓古尋不逃不避,跟山一樣壯的身軀弓膝前撞,迫敵收招!


  這一撞撞得李勳神元劇盪,要不是他提前運勁護住丹田內的元精,定終身受創,不能復原。饒是如此,亦視野震顫,下盤稍浮……


  銀刀抓住一線良機,炫目逼人!


  足底不穩,李勳乾脆坐地岔腿,白麟刀恰恰落在胯間,桓古尋想揚刀再砍,一腳先踹向臉面。他朝旁滾了一圈後立起身來,李勳亦同。二人喘了幾口氣,稍作調整,數息後,鏖戰再起!


  「哆!」刀傘數度相交,聲音不大,但一股巨力沿著刀身直入握刀的手,五指險些鬆開,桓古尋牢牢攥住掌中兵刃,擎臂又斫!


  「啪。」奈何李勳先一步擒住其腕,紙傘作棍欲打,所幸健臂一攬,抱傘不放。


  雙方同樣受制,一瞬僵持後,兩隻腳同時離地,強硬對碰!


  二人距離甫遠,桓古尋挽刀欲追,卻瞧彼人開傘護在身前,心中立時警鈴大響,止步戒備。


  攻勢忽停,傘後的李勳納悶地探出頭來,看見對手的模樣,瞭然:「用不著擔心,這只是一把普通的紙傘。」


  定睛細覷,紙傘的傘面被刀刃砍得殘破不堪,數道刀痕錯雜於木製的傘骨傘柄,確實與平常晉淵莊兵士的機關傘迥然相異。


  「是你創出三垣九星陣的?」桓古尋問。


  李勳淡淡地答:「前人牙慧,李某稍加改良而已。」


  「為甚麼不使機關傘?難不成……」桓古尋咧開犬齒:「你以為使著一把沒有暗器毒物的兵刃,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了?」


  「唰。」李勳沉默地收合紙傘。


  桓古尋欲再踏前,但聞:「住、住手……」一人忽地插口。


  不知何時,掌勺的廚工、領食的貧民紛紛走近,看似零落,實將不速的刀客圍在中央。


  感受到無言的壓力,桓古尋冷哼:「真有你的,如果他們知道買食材及請廚子的錢,是火猿寨用無數人血人肉換來的,絕對會把肚裡的粥通通吐出來。」


  李勳的眉峰顫了顫,仍是抿唇不語。


  「被我說中了?」看出他的動搖,桓古尋收刀入鞘,改以口舌相攻:「火猿寨的案子,嘉興縣府相關的記錄全部不見了,那三個都督藏在祖墳裡的黃金……定是被你私吞……」


  「我沒有私吞!」李勳話聲忽大,然尾音稍抖:「我的身分業已暴露,況且上繳給州府,難保州府官員不會藉故奪取,只得以另一種方式還財於民……」


  「哈!」桓古尋朗聲一笑,充滿輕蔑:「用他人的錢財博取名聲,也叫還財於民?」


  「若非不法之徒與武氏狼狽為奸,這些黃金怎會跑出原本的宅邸?更何況那些富人個個穿金戴銀,衣食無憂,視百兩黃金猶似九牛一毛,與其發還,倒不如施予真正有需要的百姓。」這番話講得大義凜然,惟講者的額角隱隱抽動。


  「嗯……」桓古尋勾著唇角,鄙色更甚:「用一個好聽的名義,歡喜殺人就殺人,收錢就收錢,說到做官,武伯信遠遠比不上你啊!」


  李勳下頦稍昂:「你頭上頂的天,腳下踩的地,本為李家的天下,其所帶來的昌盛與富足,古今中外無人能及。方今天下為武氏強佔,忠臣義民自該清妖孽、勤真主,方能再享國泰民安。」


  「李家的天下啊……」桓古尋環目四周,近有男女老少,再來是城郭長道,遠為青山綠水,連綿不絕,「這天下過往是劉家的,亦曾是司馬家的,姓楊的也拿過,後來才輪到李家,現又給武家人搶去了,天下的門牌一塊換過一塊,還給姓李的又能怎樣?說不定再過一、兩百年,就變成姓趙姓朱的,甚至不是漢人……」澄淨的大眼復又正視李勳:「天下從來不屬於誰人誰家,它就像一匹野馬,馴服得了牠的人,自能安安穩穩地坐在上頭,馴服不了的,當然會被甩下馬背。」


  「武曌她駕馭不了這匹馬,李家人也不會這般輕易就被甩下去。」李勳肅容朗朗。


  「也許吧。」桓古尋聳聳肩,不甚在乎,轉身步回茶攤,解開棚柱上的韁繩,揉捏幾下星湖雪結實的頸肉,引得牠發出舒服的嘶鳴,他眼睛盯著愛馬,嘴上再續:「都說騎師善馭馬,卻不說馬善相騎師。」


  爾後他借鐙一跨,縱馬而遠。


*****


  「你和誰動手?」由於同修澤山錄,寧澈對於好友真氣的流動格外敏銳,他感覺到彷若地鳴方過的餘威。


  桓古尋跳下馬背,和寧澈一齊牽著星湖雪及雲上日,徒步青石小街,他答:「李勳。」


  寧澈立刻欺近而察,迭聲問著:「他怎會在這裡?他傷著你了嗎?內傷外傷?」


  「沒事。」桓古尋撫著他的背,繼續前行,「我去城西查探時,大批流民朝城外湧去,好奇跟上,原來是李勳在假好心地發放熱粥……真後悔告訴他黃金在哪裡,白白落入晉淵莊的口袋。我跟他說幾句話後,就打起來了。」


  「你們倆說了甚麼?」寧澈問道:「自從揭穿他的假面具後,我想破頭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何種原因讓晉淵莊瘋魔似地屠戮平民?」


  「愚忠。」兩道濃眉間的皺摺益發地多:「他們認為咱們……咱們會危害到李唐的江山……」


  「危害?」向來慵懶純亮的嗓聲驀地拔高:「父親不會武功,母親是書香門第的千金,兄長姐姐學武的理由和我相同,只為強身自衛……我們能危害到何人何物?其他人也是……你也是……」


  「晉淵莊把日月星辰的東升西落看作預兆神跡……」桓古尋沉下臉:「那群人又傻又瘋,根本沒救了,跟他們講話只會越講越氣……」


  長睫輕振,鳳眸迷離:「若為累世冤仇,甚或咱家阻礙到他們的利益,我都認了……但是……因為一顆遠在天邊的星星,就被認定禍國殃民,就要死那麼多人……人命算甚麼……這十年來我受的苦又算甚麼……」


  他情緒激動難平,寬厚的手掌連忙扶住白皙的後頸,桓古尋溫聲安撫:「小澈,只管除掉他們,以後就不會再有人受害。」


  「對……」寧澈定了定神:「殺光他們,為家人報仇,為民除害!」


  他冷靜下來後,話題這才帶到此行的目的:「我在城西沒查到甚麼。你呢?」


  「潘文雙是對的。」寧澈道:「那間工坊不是僅作障眼法之用。」


  言談間,二人行至一片空地,空地種著一棵桃樹。入夏時分,粉紅色的花朵都掉光了,樹上只剩綠油油的葉子,樹下座落一屋,屋高僅比桓古尋高了一尺,前面兩根大紅柱,右邊柱子刻著「福臨邗溝家家富」,左邊則為「德被廣陵年年豐」。


  桓古尋不解:「怎麼了?這社神廟有何古怪?」


  「廟沒古怪,但建廟的人有。」寧澈招招手,偕同友人至小廟右側,右側這道牆特別砌上大面黑磚,銘謝出資蓋廟的好心人,將近兩百個名字皆是寬綽圓潤的小楷寫成,還貼上金箔,自牆頭整齊羅列而下,頗為豪氣。大略梭巡出資人,多數為當地郡望戴、高、盛三家族人,正欲凝神審視哪處怪異時,玉白的長指點著位在第五排、第八列的人名──


  嚴獻琛!


  「胡玄雲離鄉後過得不差嘛!捐了五百文錢回饋鄉里。」寧澈道:「不計胡玄雲,潘文雙那邊查出疑遭晉淵莊毒殺的共有三人,分在高郵、湖州的烏程縣及武康縣。三具屍體已移往晉陵衙門,將進一步檢驗。」


  「小龜說問了所有胡玄雲以前的親友,幾乎踏遍江都城的每一寸土地,只知他出走後再沒回到江都……」桓古尋側首問:「你怎麼還會想來這裡調查?還真找到了新的線索。」


  「非自願離家,他必然心懷憤恨。」撫過黑磚上的人名,寧澈幽幽地說:「回不了家,也沒臉與家鄉的人碰面,就以別種方法接觸,彷彿自己仍生活在江都。」而後長目稍亮,續:「先去打聽當初負責集資的人是誰。」


  桓古尋下巴一高:「她應該知曉。」


  他指的是社神廟內的姑娘,該說那姑娘不拘小節,還沒大沒小呢?這兒人來人往的,她就搬過一只圓凳坐著,上半身趴著供桌,臉朝外邊地呼呼大睡,唾沫淌下形成一小圈水跡,右手邊猶有殘羹剩菜,念來晚餐也是用這張桌子解決的。


  「叩、叩。」寧澈輕敲供桌,姑娘聞聲一躍,抹了抹右頰的紅印子,意識仍有點迷亂:「我沒睡啊……瞇一下罷了……咦?」


  「姑娘晚安,小弟姓林,這位是我的結拜兄弟耿二哥。」寧澈禮貌地問:「請問社神廟是您主事嗎?」


  這姑娘大概二十五歲上下,大喇喇的睡相給兩個陌生男子瞧去了,頗感不好意思:「我一個打雜的,哪有本事作主?莫看這廟小,它香火很旺的,早晨時時刻刻有鄉民來祈福問卜,每個時辰都要擦桌掃地,兩、三天便要倒香灰。」


  「這廟規模雖小,但屋脊和門柱上的雕刻一點也不馬虎。選址也選得好,蓋在城邑裡頭,卻鬧中取靜,不失莊嚴,風一吹便覺心曠神怡,就算不捻香祭祀,到桃花樹下乘涼賞花也不錯。」寧澈打量著廟宇的裝修,續:「小弟對堪輿之術小有研究,姑娘可知揀中此地的是哪位大師?」


  「我不曉得,得問我阿娘。」姑娘搔搔頭,「四年前的夏末,風雨吹垮原先的社神廟,我阿娘她頭腦精明,被鄰里推舉作管賬,阿爹則去找建築的師傅工班,以及相地畫符的術士,其時他們倆忙到多了好幾根白頭髮,總算趕在年底前完工,不然那年就做不了牙祭囉。」


  桓古尋便問:「方便拜訪你阿爹阿娘嗎?」


  姑娘爽快答應:「可以啊,等我一會兒。」然後她把碗筷收回食盒,再巡視廟宇的前後裡外,最後吹熄燭火,期間不時偷覷雄壯的玄騅金駿。寧澈猜到她心思,大方地說:「要不要騎騎看?」


  「好呀!」姑娘大喜過望,在翩翩公子的協助下跨上馬匹,由她指路,馬主曳駿而行。


  路上,寧澈隨口攀談:「姑娘,服侍神明雖是好事,但總是一人,不會感到無趣嗎?」


  「晴天時還好,就和那些來拜神的人聊天抬槓,運氣好點還能分到一袋蜜餞果乾。」馬上的姑娘往右一指,三人雙駒拐進窄巷裡,「下雨天就比較悶了,要乾坐廟裡一整天,頂多同社神說說話。」


  桓古尋走在最後面,問:「江都這般大,住民也多,再加上外地的商人旅客,廟那般小,不會不夠用嗎?」


  「城東尚有保邗堂,那邊奉祀著王母娘娘、灶神及社神,外人都去那兒參拜。這間廟僅城北北郊的居民才會來,呃……大部分是啦……」女聲遲疑,似是憶及某事:「惟有一個北方人每逢正月初三,會獨自前來社神廟。那人很奇怪,擺好供品上完香,便跪在社神前念念有詞,起碼跪一個時辰,之後讓我把供品施捨給路邊的乞兒,自個兒則抖一抖衣襬上的灰塵,甚麼都不帶地走了。」


  寧澈與桓古尋對視一眼,後問:「那他今年有來嗎?」


  「有啊!」素手撫摸著柔順的金鬃,姑娘應說:「而且他那天心情很好,不似往年皆是苦瓜臉,犯了甚麼大錯似的。」她兩指壓垂眼尾,雙唇下彎,生動模仿人愁眉苦臉的樣子。


  桓古尋低下頭,經過寫著「南北雜貨」的長招牌,再問:「他是年年從外地來,還是長住在這兒?」


  「唔……我想他沒有落腳江都。」兩旁的房屋不高,現又騎著馬,姑娘縮肩扭身,想避開自屋檐滴下的水珠,「一年之中,我只會在那天見到他,街坊也無人識得。」


  長腿一邁,越過今晨落雨積的水窪,寧澈加以細問:「他長時間跪拜不起,是做了甚麼虧心事?」


  「噫,我哪敢問?」姑娘蹙眉:「阿娘說去求神的人千千萬萬,各有各的苦衷,叮囑我不要過度探人隱私,免得惹禍。」


  話及茲,亦抵達自家門口。她家是或直或橫的長屋中的其中一間,姑娘下馬推門,門甫開,年過半百的婦人正好步出灶房,濕淋淋的兩手往腰際的圍裙擦了擦,「回來啦……哦,還帶了朋友。」


  寧澈和桓古尋欠身行禮,簡單說明來意。婦人聽了即答:「那個地理師是蘇州人,你們到蘇州城報出風地子的名頭,便知要往哪兒去。」


  「多謝告知。」寧澈彬彬微笑:「小弟還欲再向您探聽一個人,他名喚嚴獻琛。」


  「嚴獻琛……」婦人眨眨眼,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


  桓古尋提醒:「他是出資建造社神廟的人之一。」「啊!就是他!」婦人恍悟,問:「你們找他做甚麼?」


  「他是我們的結拜大哥。」桓古尋信口扯謊:「大哥離開幽州後沒消沒息,只聽聞他來江都做生意。恰好這次我和三弟要去杭州遊玩,就順道打探他的音訊。」


  婦人卻道:「我沒瞧過他本人,當時捐錢簽名均是齊二代他完成。因為捐的數目不低,我還追問齊二他是誰,齊二說是外縣的遠房表親,生性古道熱腸,樂於助人。」


  「齊二是哪戶人家?」桓古尋問。


  姑娘回說:「齊二全名齊天惠,他們家在出門往左走到底。」接著語轉惆悵:「門口還掛著孝燈,很好認的。」寧澈問:「齊家有喪事?」


  「是齊家的老大齊天恩。」婦人搖頭一嘆:「他兩個月前患了熱病,叫了五個郎中來都醫不好,走時不到四十歲……可憐他妻子和兩個女兒……」


  「哆。」寧澈闊綽地壓了一兩黃金於桌,道:「小小酬勞,還請笑納,也請二位忘記今日今事。」言畢逕離。


  「千萬記得,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咱倆。」臨走前,不怒而威的青年再三囑咐,方帶上門板,步下門階。


  屋外,寧澈瞥了眼巷弄深處後,回首出巷,並言:「明夜丑時,暗訪喪家。」


  *****


  是夜,清潤的稻風吹入城門、吹過街衢、吹進沒有闔實的窗扉,若有似無地拂過枕上的睡顏。


  睡到一半覺得冷,齊天惠迷迷糊糊地摸索床榻,摸到薄被後往己身一裹,沉沉入眠,渾然不察榻邊多了一道人影。


  寧澈揣著一根半尺長的短杖,杖頭一旋,乍現瑩白,鑲著一顆夜明珠。就著微弱的白光,觀視書案上層層堆疊的卷軸,均為五經的正文義疏,翻開來看,書頁邊緣還有閱讀者的批注及內文的要點整理,書主該為任職於私塾縣學的教師。


  「喀!」斗櫃老舊,手腳放得再輕,仍不免發出聲響。寧澈身體一僵,瞄向後頭的床榻,確定人沒被吵醒,方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


  抽屜內僅只粗布麻衫,至多一頂絲質幞巾,不像是新買的,大概是某年齊天惠犒賞自己的禮物。寧澈咬著發光的短杖,俐落但安靜地翻箱倒櫃,手札、日記、錢箱、籍帳……始終沒找著可疑的物品。


  此時,房門與牆壁間的縫隙又大了些,一隻手冒出門緣勾了勾,寧澈會意而出。


  跟著寬闊的背影行經正廳,到了左室的臥房。桓古尋指了指牆角,低聲說:「在那裡。」


  被掀起的草席下,有塊地板與鄰近的木料格外不同,顏色較為鮮豔,磨損也較少,明顯是新覆上去的。近之詳觀,是暗門,門上嵌著銅鎖,鎖頭由上至下共五列,每列數字從一而始,十二為末,要撥對數列,方能解鎖開門。


  斜睨床榻上熟睡的一大兩小,她們該為齊天恩的妻女,寧澈道:「巧設暗格不是甚麼稀罕事,怪就怪在最重要的錢箱竟沒放進去。」


  「這證明他們絕不單純。」桓古尋揣度:「數列應不是太難記的數字……我猜是生辰八字之類的。」寧澈即言:「我查一查籍帳。」於是他踅回齊天惠的寢室,悄然抽出床下的長屜,撚起一疊紙後,重返來處。


  兩顆腦袋湊到一起,籍帳為官府調查人口所用,記錄著每戶每人的姓名、性別、年齡、與戶主的關係等等。每年年初,戶主得向官府申報自家情況,官府確認無誤後,蓋章核實,並抄錄一份收在官府。這年正月齊天恩仍健在,最新的籍帳依舊載有此人。


  桓古尋亦手執夜明短杖,杖頭掃過白紙黑字,「齊天恩,男丁,年三十六,辛酉年甲午月,即龍朔元年五月甲子晦庚午時生……」


  「鎖頭只要五個數字,而計算時辰一般不納入天干……」寧澈撥動鎖上的轉輪,一、五、一、一、七,然後試著拉開鎖閂,不為所動。


  又試了幾串數字,均非正解,兩名夜訪者一面兢兢屏氣,一面苦思,忙得額頭背脊全是汗,然鎖閂動都不動。


  與那把銅鎖的奮戰正酣,卻聞:「咿。」這聲短且小,卻沒逃過醒者的耳目,又有一人潛入此屋!


  他們迅速躡至門邊左右,但聽人在正廳晃了一陣後,佇足在桓寧二人所在的臥房外,然後輕啟房門……


  木門越來越開,桓古尋靜待人側身而進,他逕箍頭前的胳膊,轉腰壓地,左手摀住差點呼出齒關的叫喊,右臂橫在來人前頸,動作雖大,卻不出一點聲息。


  寧澈伸指速點他幾處穴道,令人動彈不得,然後持杖一照,卻見一張熟悉的面容──小龜!


  「怎麼是你?」桓古尋愕然,被卡著喉管的羅韞盤答不出話,壓制者遂鬆手退開,寧澈亦幫他解穴。


  羅韞盤小聲地清清喉嚨順好氣:「你們怎地在這裡?」


  「這是我們要問的才對。」寧澈說。


  「待會兒再講。」羅韞盤也瞧見暗門,他接過桓古尋的短杖,蹲下去摸摸瞅瞅,後直身續言:「這種鎖在打造之初便已定下數列,更改不了,數列未必是主人自設……若不與人有關,該會寫下備忘,找找看屋子裡有沒有字條一類的物什。」


  於是三人散開,尋找可能藏匿數列的地方。


  爾後,羅韞盤發現齊天惠休睏的右室旁,牆上掛著一幅畫像,畫上所繪者笑容燦爛,袒胸坐地,手持一串佛珠,正為彌勒菩薩。


  畫像並未落款,只在左下角寫了幾個小字:「乙未年四月癸卯」


  「就是你了!」羅韞盤折回暗門前,依照天干地支的順序,撥出二、八、四、十、四……成功!其後的桓寧二人無聲歡呼,引頸看人取出暗格裡的東西。


  裡面僅一匣一紙,紙是地契,該地段位於江都城外以南三十里處,土地擁有人為齊天惠,官印私章俱全,乍看之下沒有疑點,然聰敏的頭腦當即發覺不對:「這張地契是上個月簽下的,齊家猶在治喪,他怎有心情買地?」


  「不只土地,齊天恩的妻子還買了首飾。」桓古尋拾匣開之,匣內全是金釵金鐲金鍊,不是庸俗地以重金打出簡單的樣貌,而是細細鏤刻嬌花飛鳥,有的金飾還篆上詩詞及日期,均在近兩、三個月,當中一枚手鐲布滿密密麻麻的梵文,應為某某心經,不論哪種,個個工藝超卓,價格亦是非凡。


  羅韞盤眉一軒:「齊家挖到金礦啦?」


  「唔……」這時,榻上年紀稍長的小女孩忽然坐起,嚇得三個大男人趕緊藉物掩身。


  小女孩揉揉眼睛,心想難道方纔眼花了,才誤認有陌生人闖入?既無異狀,便又倒頭睡下。暗處的人大鬆一口氣。


  此處實在不宜久留,記下地契上的地址,物歸原位後,三人終於返回月下小巷,縱身遠離齊舍,後停在社神廟前,寧澈復問:「你們不是在查那三具無名屍嗎?」


  「那三人連同胡玄雲,均是江都人。」聞得此言,另兩人瞠然詫異,且聽羅韞盤娓娓道來:「今早再次驗屍,衙門外忽爾傳來哭聲,潘大人出外察看,一個老嫗跪地泣訴,說她孫女已失蹤半年,晉陵知縣卻不授不理,剛好耳聞有朝廷命官到訪,遂越級告狀。」


  「她孫女的失蹤是晉淵莊搞的鬼?」桓古尋用的雖是問句,但既會提到此事,心下已然肯定。


  羅韞盤果然頷首稱是:「老嫗說舊年五月,孫女陪她去了一趟佛寺後,突然吃起齋、念起佛來,比她奶奶還虔誠,並蒐羅各式佛經佛像放在房間,老嫗本不怎生在意,只道孫女命有佛緣,殊料三個月後的某天早上,老嫗做完飯要喚孫女起床時,卻瞧她的房裡空空如也,從此再沒看到人。」


  「佛經佛像……」寧澈亦知悉法輪圖的事,遂問:「她孫女有那張圖嗎?」


  「有。」羅韞盤答道:「咱們一拿給她看,老嫗即道孫女也有一小塊手帕大小的法輪絹布。」


  桓古尋又問:「那老嫗認識胡玄雲等人嗎?」


  「只認得一人。老嫗說孫女失蹤前,經常同他去佛寺禮佛,當時她見那男子面相老實,雖與孫女年歲差距頗大,仍想撮合這段姻緣,孫女卻言男子早有家室,二人不過是在同間佛寺參拜的佛友。」羅韞盤的面色轉為凝重:「老嫗不悉男子的名號,僅知他是琉璃工……胡玄雲在原鄉最要好的朋友,便是專事燒製琉璃的齊天恩!」


  「踏破鐵鞋無覓處。」深邃的鳳目暗流湧升。


  「老嫗還說出法輪圖出自江都城南的畫師路先生。」羅韞盤續道:「至此,案情大幅進展,我們不敢怠慢,潘大人和師兄留在晉陵,細驗屍首有無其它跡證,我和師姐則來江都,各走南北,密探疑人。」


  「齊家對外宣稱齊天恩是病死,實是中毒,並在他死後購地買金,讓人不起疑都難。」寧澈摩娑下頷,道:「先和談姑娘會合,再前往南郊。」


  話完,桓古尋耳廓一動,望向南方。


  遠處隱約有數抹黑影起落屋頂,情勢未朗,三人凝神警戒。


  黑影朝此速來,影子越發清晰時,羅韞盤當先認出為首之人,急忙奔向前去!


  只見談皓披頭散髮、滿臉血污:「小龜,跑!」語罷,後方短矛如箭疾飛,射穿她的肩胛!


  「皓兒!」羅韞盤登時心撕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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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覺得,阿尋的文采進步很多欸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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