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時選修國文系的閱讀與寫作課,希望能增進自己腳本寫作的能力,現在來看略顯青澀,但當初和國文系學姐一起熬夜完成作品的感動,時至今日還留存在我內心中。
建議一邊讀一邊唸,這是我當初設計的小巧思XD
第十三組__雨過天晴
Sunny安靜的側臥在深褐色的棺材中,禮儀師方才為牠淨身梳理,不知是怎麼做到的,蓬鬆的褐黑色毛髮竟展現出過往年輕時的柔順光澤,Sunny彷彿只是安睡一般。
小小的棺廓,裡面放有奶奶親手採摘的花草,和各式玩具,Sunny安詳地躺在其中,僅僅是望著牠的身影,回憶如洪水般撲面而來,Sunny退役後的每年暑假,全家大小總會帶著Sunny在苗栗廣袤的田野裡奔跑、在小河旁嬉戲,牠好似被學校課業壓迫至極,每天掰手指數何時放長假的小孩子,千盼萬盼,終於盼到心心念念的假期。快樂的身影,矯健的四肢,在草叢中竄上竄下,跑到哪總會驚起一群野鳥、飛蟲,身上沾滿了花瓣殘葉也不在意,跑累了便隨地一躺,能源耗盡般睡得不省人事,怎麼喚都喚不醒,就像現在一樣,只是這小小棺廓中,沒有那遠山如黛、近水含煙、連綿不斷的碧色田野,更沒有那驚慌失措的飛鳥、四處奔逃的飛蟲。
即將要十三歲的Sunny,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已經是位高齡的老爺爺,德國狼犬平均壽命為九到十三年,在姐姐簽下退役警犬認養同意書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距離說再見的日子不會太遙遠。
前幾天Sunny懶洋洋地趴在家門口,似乎想要我帶牠出去散步,也可能是四肢早已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只好找個涼快的地方昏昏欲睡,垂垂老矣的牠毛色顯得斑白扁塌,我將家門打開,盤腿坐在牠身旁,讓春日微風夾雜和煦暖陽吹拂著我倆,Sunny雖然沒有睜眼,但感覺到我的氣息,艱難地移動著腦袋蹭蹭我,像一直以來的那樣,希望主人能摸摸牠。
「真是的,年紀越大越愛撒嬌。」我對牠開玩笑,說牠明明是勇敢、聰明、高大威猛的德國狼犬,怎麼現在越活越像黏人的黃金獵犬,哪知,這是我和牠開的最後一句玩笑。
昨夜暮春微雨細細小小地落下,Sunny撐著微弱的一口氣,堅持等奶奶從苗栗趕回桃園,可惜最終沒能等到,今早,奶奶為牠帶來遺留在苗栗家的玩具,以及那阡陌田野裡生長的野花野草,擺放在棺木中,祈願牠來世能出生在無憂無慮的環境。
我安撫著倒臥在一旁痛哭失聲的姐姐,和Sunny一同服役的辛酸血淚與快樂回憶,只有她一人明白,Sunny的離世對姐姐來說是沉痛的打擊,牠不僅僅是她過去的工作搭檔,更是我們珍愛的家人,奈何人生聚散本是尋常,緣來緣去皆已注定,即便我們心中不捨,該散去的宴席依然會散去。
我們一家人討論後決定為Sunny舉辦告別式,邀請以前與牠一同共事過的警犬隊隊員,讓牠在我們的陪伴下,走過在世上的最後一哩路,承著我們的祝福與祈禱再次踏向另一段旅程。
直到中午天氣仍未轉晴,陰翳的灰雲隱蔽了天空,雨聲漸大,淅淅瀝瀝地落下,身為Sunny領犬員的姐姐,靜不下心,我陪著她再次整理裝滿Sunny生前回憶的遺物箱,深怕有所遺漏,裡面裝有牠最愛的玩具,也有擔任警犬時服勤要穿戴的背心和項圈,我拾起壓在箱底的天藍色毛毯,那是牠最喜歡的「小被被」,輕撫過小被被,不難發現上面仍殘留細細的狗毛,我望向裝著Sunny的木棺,成線的雨影,透過玻璃窗映下,像是打在Sunny身上。恍然間,我似乎看見了當年在那銀河倒瀉的大雨中,不堪雨勢猛烈,濕軟紙箱中幼小的Sunny。我眼眶不禁盈滿淚水,將Sunny喜愛的毯子蓋在牠身上,也把那些花花草草一同包裹住,強忍住心中那愈漸張牙舞爪的悲傷,我哽咽輕聲道,「Sunny別著涼了。」
十二年前,草木欣欣向榮的初夏,是我和Sunny相遇的日子,滂沱大雨傾盆而下,雷聲四起,夏日的午後雷陣雨依舊那麼嚇人,我和媽媽剛置辦好日常用品,正打道回府,在停車場入口處,聽見了可憐兮兮的哀嚎聲,咿咿唉唉喧囂著自己的存在,我集中注意力,好奇地尋找聲音來源,原來是腳邊草叢中一個濕透的紙箱裡傳來的,裡面是一隻被棄養幼犬,黑乎乎的、小小隻的,烏黑雙眼透過微開的眼縫,看望牠所降生的世界,使盡全力哀鳴,吶喊著想要活下去的決心,充滿生命力的模樣令人動容,更何況是年幼又特別喜歡小動物的我,看見牠除了驚喜之外,更多的是憐憫之情――誰能這麼狠心,拋棄了剛來到這大千世界的小生命,讓牠在這天地之間挨餓受凍?
我向媽媽乞求,拜託她收編這隻天可憐見的毛小孩,心軟的媽媽看著在大雨下苦苦哀求的兩個孩子,便點頭應允,我趕緊拿出剛買來的藍色毛毯,把小狗從箱子裡抱起,不熟練地包住牠瘦弱的身體,牠好似感受到我心中一絲絲害怕及擔憂,開始不停地掙扎,四肢亂蹬,在一陣輕柔安撫後才終於消停,靜靜睡去,這隻幼犬就在因緣際會下來到了我們家。
撿到牠的當下烏雲密布,雷聲隆隆,我左思右想便給他取了Sunny這個撥雲見日的好名字,Sunny很快熟悉了每位家庭成員的面孔與聲音,即便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由姐姐跟媽媽在照顧,Sunny仍最喜歡待在我身邊,家裡每個人都與牠有良好的互動關係。除了小時候的Sunny對弟弟有些抗拒――弟弟沒抱過脆弱又柔軟的小生命,沒有控制好力道,抱得太過用力,使牠不舒服,後來好一陣子,只要弟弟靠近,Sunny就作勢要咬人,當我或是其他家人帶牠散步時,弟弟又會抱怨沒有牽到Sunny,我總會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把遛狗繩交給弟弟,結果又惹來一頓咬。
Sunny牠有顆充滿好奇的心,任何小玩意只要被牠的目光鎖定,便會抓來玩耍一番,牠腦袋機智又聰敏,教導牠規矩和指令,毋須大費周章,不愧是犬界智力擔當前三名的德國狼犬。姐姐就讀警察學校,她清楚Sunny有著不可埋沒的潛力,她一邊細心照顧牠、確保牠身體健康,一邊說服家人讓Sunny加入警犬隊,有趣的是,最不樂見這個提議的人,居然是天天拿玩具哄牠,卻還是被牠追著跑的弟弟。
在Sunny已達可受訓的年齡,姐姐便向上級申請,沒多久Sunny開始在警犬訓練中心為期四個月的事前訓練,順利通過選拔,正式離開家庭,與警犬隊的狗狗們成為隊友,與同儕吃、住、睡在一起,不久後姐姐從警校畢業,成為領犬員,如願讓Sunny在十個月大時和她成為夥伴,一人一犬相伴學習成長,為警犬隊盡一份心力。
當年被丟棄在濕漉漉的紙箱裡,輾轉與我們相遇,無助的牠被我和媽媽帶回家,無形的因果將我們彼此環環相扣,於是,換牠拯救更多生命。
姐姐常常跟我們分享她訓練Sunny的心得,還說長大了的Sunny根本是活潑好動的小學生!甚至套用一句廣告:小孩子就是一個可愛炸彈,時時刻刻給人驚喜,讓人喘不過氣來――雖然會很累,但是一切值得。
受訓開始沒多久,跳過背部的指令Sunny很快便精通,許多高難度的動作,舉凡跳圈、跳躍多種障礙物、待命聽令、嗅聞爆裂物等等,在姐姐耐心指導下,兩年內完全熟練。
Sunny的忠誠度也是無庸置疑的,對牠心中所認定的人都表現得很友善,常常跟姐姐一起洗澡和睡覺,家人遇到不開心的事,牠能很快察覺,並且陪伴在他/她身旁,什麼事都不做,只是靜靜地待著,偶爾會用鼻尖頂頂對方的臉龐,身上蓬鬆的毛髮任人撫摸,這是牠獨特的安慰方式。
姐姐和Sunny搭檔出勤的英姿,我們全家人時常能在新聞上見到,比如國際級的世界運動大會、大廈因天災而倒塌的現場,或是在機場防止旅客偷帶危險物品進入國境,都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
有一年發生了震撼全台的大事,我們看新聞才知道,姐姐所屬的警隊在港都打擊一宗大型的暴力案件,新聞繪聲繪影地描述案件的經過,當黑白兩方正處於僵持不下的局面,Sunny訓練有素的表現震懾了來自東南亞的偷渡人士,姐姐便趁隙制伏非法持有武器的男子,使所有犯人都得以繩之以法。
這件事之後,姐姐受到長官器重,Sunny在隊中也被當成明星寵愛,當時牠才五、六歲,換算成人類年齡,那正是牠青春煥發,風華正茂的時候。
Sunny和姐姐值勤過大大小小的任務,服勤了七、八年,牠的警犬生涯成功破獲多起案件,成績一向名列前茅。八歲時光榮退休,終於能卸下重擔回歸溫暖的家,依偎在家人身旁,牠所待的警犬隊是一個溫馨、嚴謹又非常重要的單位,由領犬員帶領牠們受訓和出任務,以不同的方式打擊犯罪,維護社會安全。
Sunny於四年前退休,退役那天我們精心為氣宇非凡的牠,準備一個八吋的狗狗蛋糕來慶祝――警犬能順利服勤直到退役年齡,除了要受過完整的訓練,以及擁有良好的天賦與勇氣外,好運氣也是一項重要的資本,幸好牠最後平安回到我們身邊。不再是警犬的Sunny找回狗狗愛玩耍、好奇心旺盛的天性,但牠依舊高度的自律與順從,讓我們一家特別疼惜,決定要好好地寵愛牠,使牠晚年能過上快樂安穩的日子。
今年初Sunny因為外出散步發生意外,導致前腳骨折、眼睛出血,原本正常衰老而退化的身體,再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噩耗,壓垮了牠。手術後甚至要住院兩周才能出院,我們一家很擔心Sunny沒辦法撐過這一遭,每天都會輪流去動物醫院看牠,和牠說說話,帶各種稀奇的玩具去吸引牠,可牠身上裹著厚厚一圈繃帶,躺在醫院小得逼仄的籠子裡,黯淡無光的眼神,我永遠無法忘懷。
靜養一段時間後,Sunny好不容易能回到家中,奶奶也憂心她乖巧可愛的狗孫子,常常從苗栗搭車到桃園,和媽媽一起選購牛肉、雞肉,說要煮給Sunny吃,讓牠快快好起來,那時弟弟和我暗自竊想,這樣的好料,應該也會有我們的份,沒想到真的只有Sunny獨享,真是好氣又好笑。或許是灌注雙倍母愛的料理發揮作用,三個月後牠雖然還是不能像往常那樣頻繁走動,但氣色好了不少。
再Sunny受傷後,晚上總是睡得不安穩,夜半常發出淒切的嗚鳴,我和家人每每聽到,都會慌張地起床查看Sunny的情況,害怕牠傷口惡化,或是有什麼疾病疼痛。我們輕聲喚著牠,也不見清醒,牠只是緊閉雙眼,口吻的毛皮、觸鬚因年老泛白、鬆垮,早已不見年輕時的烏黑光澤、彈性柔韌,嘴唇微微顫抖著,彷彿在哀求甚麼。
有天夜裡我又再次聽見Sunny哀鳴,我忽然想起那隻經過多次修補的玩偶,四處翻找,好不容易才從小櫃子裡找到它,將它放在Sunny旁,並用天藍色的小被被包覆牠,輕柔地為牠順毛,Sunny似乎感受到幼時的安全感,不安與疼痛漸漸平息下來。
不料,最終天使還是無情地接走了牠。
從前我擁抱牠,蹭著牠柔軟的皮毛,懷中盡是幸福與溫暖,如春風吹撫過我疲憊的身心,但如今在這暮春月夜,我輕撫過絲綢華布裝點的冰冷棺木,曾經的美好,像手中砂,隨時間流淌緩緩消逝。在棺木不起眼的角落,我赫然發現,被掩蓋在花朵下方,有一個十分破舊的玩偶,我小心翼翼抽出,把它擺在Sunny懷裡――這是年幼的我與弟弟合資到寵物店選購的玩偶,陪伴在幼時Sunny的身邊,後來玩偶被牠玩到破舊,見牠仍愛不釋手,媽媽特地去裁縫店找了堅固的美麗絲線,重新縫補,不過她縫紉技巧十分拙劣,即便是堅固、漂亮的絲線,也被媽媽縫出了另類的補釘殘破風,還被我們笑話了好一陣子,好在玩偶尚可辨認,Sunny仍然記得這個玩偶。
現在,我將玩偶放在牠懷裡,它和牠頭抵著頭,希望過去的恐懼和傷痛已離牠遠去,它能夠伴牠左右,讓Sunny在離開我們之後也不會孤單。
在葬禮上,大家一一和Sunny說話告別,警犬隊從長官到後輩領犬員都前來送牠最後一程,可見牠的存在,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不單單只是一隻警犬,而是夥伴。
「Sunny,火來了,快跑!」我們按照習俗喊著牠的名字,最疼惜的家人被送進火堆,大家泣不成聲。
姐姐緊抱Sunny的骨灰罈,跟隨禮儀師走至花葬的地點,我們將骨灰罈用毯子包住,埋入泛著溼氣的土裡,下過雨的空氣飄散著冷清花草香,Sunny你聞到了嗎?這是雨過天晴的味道,一如你的名字――Sunny是劃破烏雲壟罩的天空,是冬日裡和煦的光,是盛夏雨後燦爛的千陽,炙熱地蒸騰著我們心中的悲傷,化作淡薄的雲彩,寄存對你無限的思念。
葬禮末了,大家相互扶持著散去,眉目間流露傷感、言語間透露悲傷,我獨自走在歸程隊伍的最後,不願被氣氛感染,也或許是我心中的某處還存著一個既微小又深切的妄想,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希望這一切只是我昏聵的腦,東拼西湊出的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看著滿地被雨打落的朵朵桐花,像一地的白紗,美的好不真實,我腳步頓了頓,不忍踩踏,落雨桐花綻放它最後的潔白。穿過樹梢、花縫的絢爛的夕陽,滿地白紗隱隱生光,我抬頭仰望那幾經四季輪轉的排排桐樹,即便風吹雨打,落下滿地白花,卻仍有沾著雨露、迎著強風等待綻放的灼灼花朵,想必在過季後,盤曲的樹枝也會吐露點點翠芽,枝繁葉茂的在這天地間生長。恍然間,一陣風吹過,吹下點滴雨水,落在我臉上,好似天上Sunny的淚水滑落人間,這時我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Sunny已離我們遠去,難耐的悲傷終於潰堤,眼淚和著雨水沾濕了衣襟。降生,消亡,經年復返的生生滅滅,看似尋常的道理,往往要親臨體會,將感受反覆咀嚼,才能深刻感悟,悲歡離合疊起的,是經驗,也是人生。
每當我仰望晴朗無雲的蒼穹、身處雷雨交加的午後、沐浴在夜幕落下前的晚霞,都使我憶起我們的過往,回憶乘著風兒吹拂著我被凡塵俗事滋擾的心,吹化糾結庸俗之事,像你生前那般,靜靜地陪伴、安撫著、鼓勵著我,繼續朝向未來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