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5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短篇小說《二十世代》

我後悔沒穿那件壓在衣櫥底的長袖套頭,也懶得爬樓梯回房拿。反正只是到巷口買個早餐,冷不死人。我邊走邊嘟囔中秋還穿著短衣短褲,在近乎荒廢的沙灘生火烤肉,天就突然轉涼。

不對啊,轉眼都十一月了,我的記憶卻沒跟著日曆一起撕掉,停留在那次圍著營火的夜晚,風一吹,海砂不客氣灑在考慮老半天才買的高級牛肉。誰也沒在意大自然的調味料,一群人喝掛了,只顧著捉弄彼此。

清晨寒風撩起哆嗦,逼我靠著紅磚矮牆走,跟北風玩起捉迷藏,但老舊磚牆裂滿隙縫,一下子就被攫獲。今天好像是寒流來的第一天,明明昨晚看氣象預報就知道了,仍是毫無防備出門。

昨晚──或說是今天清晨,我才摘下耳機,關掉通訊軟體,朋友聲音消失的瞬間房裡瞬然闃靜,一地落寞就像祭典後惹人厭煩的垃圾。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欄,再三個半小時準備上班,腦子迴盪剛剛那些不營養、腥羶的笑語,心裡卻無可避免的急速失落。

「睡了啦,上班肯定又要啄龜了。」

聽到這句話,猛然想起上班的事,只好匆匆話別。實在不想結束的,已經好長時間沒跟人暢所欲言,好不容易找出日復一日、單板工作的抒發口。可是人要面對現實,不管意識裡再怎麼想阻止天亮,暗夜的天緣仍開始結上水藍藍的彩帶,一點一滴淨化難捨難分的夜。

隔著電腦談著夢想和未來,但隨時間分分秒秒流逝,疲倦的身體準確告訴我話題必須中止,快做好準備吧,不然會趕不上打卡。這才是現實。油膩膩的早餐在尚未調適好的腸胃裡翻騰,來的又快又急,於是抓緊時間到廁所解放,但一旁手機鈴聲大作,叮鈴叮鈴重重打進我的心臟。不該去睡回籠覺的,本忖小憩一下不礙事,結果碰到床就睡死,慌忙買了早餐就沒預留清空腸胃的時間。剩下的一半只好先儲存著,打完卡再說。

這時路上車水馬龍,我加入這群繁忙的工蟻,朝巨大的蟻巢前進──若從高空俯瞰,肯定像是這麼一回事。數條道路匯流成海,往工業區的幹道車陣隆隆,掀起飛揚塵土,隔著面罩仍可以感受PM2.5的威脅。每天,幾乎每個早晨都能看見警車擋住某一線道,在川流不息的車潮裡處理車禍,機車撞機車、汽車撞汽車、汽車撞機車,彷彿永恆輪迴的詛咒。

穿過巔峰的十字路口,大家紊亂卻又有序的馳向自己的巢穴,身旁開始出現熟稔的身影。直到看見警衛大叔,這場交通戰爭才結束。稍作整頓,換上規定的衣服,我們穿過白色大門,把深夜長談的華夢隔絕在除塵通道,成為一根根螺絲釘與小齒輪,開始推動生產線,換料,補料,填寫報表。

今日生產目標、失誤率……組長跟班長每個早上都厲聲重覆,生怕這些提醒塞不滿我們耳朵似的,雖然確實是他們前腳一走,那些話就順著耳溝落地。我盯著比軍人還服從百倍的機械手臂不停重演工程,宛如耳裡又響起服役時喜愛惡整我們的班長老喊著:「恢復上一動。」

上一動,上一動,我也隨著機器的頻率重覆那些動作。這些機器精確、聽話,我想那些酷愛展現權威的班長若來工廠,一定能得到大滿足。

眼睛必須隨時跟產線走,免得東缺西漏,或產品損壞,引來即將進入更年期的組長衝過來碎念。新來的很容易被她滿臉微笑矇騙,接著等上崗位,她會不斷責問你為何這麼慢,為什趕不上產線,進度要落後了還不快一點。再快再快,要更快點。天曉得她已經逼走多少新人。

但新的人還是排隊進來,因為在一片低迷,甚至低於22K的低谷裡,這間工廠的薪水算是不錯了。代價是無視勞基法瘋狂加班,但大家心知肚明勞基法只是一紙文書,搬出法規據理力爭基本上就是要換工作了。勞基法不適用某某地區不只是網路笑話,而是赤裸裸的現實。

反正等著當免洗筷的人很多。這是另個在科技廠上班的朋友說的,有次我們聊到流動率很高的事,他嗤之以鼻地說我們這種工作又沒什麼技術性,只是拋棄式免洗筷啊。然後他又說:雖然有技術性工作的也是被低薪搞成免洗筷。可是還是很多人趨之若鶩,罵歸罵,罵餓了還是得顧肚皮。

資深的大哥大姊竊竊私語說組長是因為老公都不碰她,很久沒性生活,才會把慾念發洩在工作上。

「等等,這是從誰那裡聽來的?」我不相信組長會主動跟別人說這種八卦。

就包裝部的,還是人事部的誰說的吧。他們也說不上來,但誰管來源自哪?一個人有一種來源,十張嘴就可以編出各種謠言。工廠確實無聊,所以大家才喜歡流傳八卦來排解無聊。

看著同事笑盈盈的臉龐,我想起面試的情景:

「你一個大學畢業生要來做工廠喔,」我正盤算如何回答面試的主管,但他用司空見慣的表情平淡地說:「反正裡面都是大學生。什麼時候可以上班?」

他像是輕描淡寫地嘲弄就學貸款幾十萬得來的文憑。大學文憑耶,可是那又如何,人事室裡堆積如山。錄取的,不錄取的,都是一張張昂貴的文憑。應徵作業員無須文憑點綴,只要跟長長的傳送帶搏感情,並祈禱產線順利。

在大學學歷變成基本條件的時代,時常能看見撻伐私校的情況,而許多人也是不明就裡註冊,跌跌撞撞領了證書出校門,然後大夢初醒,無所適從。

沒有四大四中二科沒用啦──不只網民戰學歷時這麼說,家中長輩的言語也不經意透露這些想法,縱然行行出狀元,但社會多多少少還是期盼名校與明星科系的光環。讀電機當高收入工程師,讀醫科當高收入醫師,讀金融當高收入理專,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四大四中二科,也不可能全都明星科系出身;如果大家真的從同樣的明星科系畢業,到時候的結果只怕會比現在更慘吧。古代學子以讀書仕途的人生最高準則,可是科舉末期卻一堆冗官冗員,金榜題名卻只能在家等通知,記名官員太多,為填飽肚子賣頂戴的也不是沒有。

扯遠了,組長突然走來關切,因為我一時發楞,沒注意到電腦已經發出換料的訊號。接著我在組長注視下慌忙完成替換,她才悻悻然離去。同事們見她走,又窸窸窣窣談起天,這次的主力題目是新來的年輕妹子的私生活。

但我討厭聊八卦,我更喜歡關在自己的小空間,思忖鐵皮外的世界。是的,猶如昨天與好友徹夜談話,總會聊起優閒又憂愁的學生時代,還有逐漸荒蕪的壯志雄心。在一片哄堂大笑裡,我偶爾會配合的笑幾聲,然後默默地思忖來到這裡的原因。肯定不是為了某個崇高志向,包含我在內,絕大部分有大學學歷的人都是為更現實的理由──生存。

而我來到這兒,正好符合家人穩定的期望,當作騎驢找馬,最好再找時間進修,尋求更好的職業。總比之前做那些一點也不像工作的工作好。有時他們見我下班晚,會說怎麼不當警察,或考個更穩當的公務員。他們說你這麼會背東西,去考公職肯定不難,這句話從高中便聽了,聽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變。

身在被認為沒有明確出路的文科,大多人的確朝公職邁進,我問一位落榜三次的朋友為何還不放棄,他道:「我只會讀書,而且鐵飯碗很好啊。」聽說這一次又名落孫山,他決定先去澳洲打工,現在滑開FB就能看見他一會在雪梨,一會在墨爾本。還在讀書的時候聽前輩說著國外打工的事,覺得那很遙遠,畢業沒多久便看著生活圈的人前仆後繼赴往南半球,退伍後就換更多男生投入,要在那裡開同學會也不成問題。

我讀歷史系,卻未曾想過教職跟公職。那讀這個科系要幹嘛?家人嚴厲地問。原來這是這麼狹隘的科系嗎?但我找不出話反駁,只是想起面臨學測,低頭啃書卻不知為何讀書的我,只有研讀歷史沉浸時代興衰,鬱塞的情緒才會出現缺口。所以我理所當然社學科拿了滿級,指考時歷史科亦是滿分,再理所當然填了這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科系。

這能賺錢嗎?那陣子我被這問題連續轟炸,直到到學校住宿才停下。昨天同我熬夜深談的好友讀中文系,我們背負的疑慮幾乎一樣,他的選擇也跟我一樣,難兄難弟般。我們高中時成天談論陳勝吳廣之志,細數古人功業,那股豪情壯志溢於胸懷,同時又愁慮未來。

「吃飽太閒才會這樣。」

可能真的當年太閒太無憂吧。記得《賭徒陳湯》裡,陳湯這個被看不起的浪蕩子對鄉親說當年陳平也是被看不起,還一直闡述自己的兩千石之志,年少的我不禁肅然起敬,跟好友說大丈夫當如是。年代不同了,封建時代的封將拜相太不切實際,但我們想要學的是陳湯的氣魄。

少年限定的豪情,與社會接軌後變得荒謬,至少在他人眼中是如此。

最後我跟好友各自到工廠當起小小螺絲釘,知道的人都說比以前妄想好多了。我照著鏡子,審視鏡內雜生的鬍鬚與倦容,這不是陳湯,更不是某個胸懷大志的人的臉孔。

「廢話啊,你就是個普通人啊。話說我們這邊缺很凶耶,要不要來,薪水比你這裡高啦。」在科技廠做事的朋友問。他是跟一群大學同學去的,在桃園,做的事當然跟本科系無關,但他說:「反正大家在乎的是錢啊,老子賺的錢夠交代就好了。」

也對,社會的期望如果是錢,他的做法儼然正確無誤。去年冬天我這個工廠招了一批工讀,有個三十一歲的大哥問我為何不先出國打工再來,然後娓娓說著他的經歷。他大學畢業後就去澳洲兩年,回國就進去電子大廠輪班,瘋狂加班雖累,但看到錢一切就不算什麼,他打算再拚個兩年準備收手,跟女友開個小店舖。

他工期到了,我們去熱炒店送別,他用過來人的身分說:「年輕人別多想,社會很現實的,錢嘛,去追錢就對了。」

「難道不能抱著更純粹的夢想活著嗎?」

「你是說那些藝術家喔。他們要不是家裡金山銀山,就是準備餓死名留千古,台灣耶,」他敲著酒杯,勸世般地說:「人家梵谷死後才出名,在台灣死了還是白骨而已。」

「我不是說藝術家。」

「不然?」

「像考古學家啊,作家啊。」

結果他搖著頭,嘆氣道:「那有什麼不同?」

那有什麼不同,賺不到錢都一樣。他說倒不是因為他功利,而是現實就是得生活。



其實來這間工廠前,我在一家公司擔任文化資產研究助理,公司專門承辦各種展覽,很多跟歷史文物有關。在數字銀行看見這則徵人訊息,我怦然心動,忖著終於有可以大揮長才的地方,通知面試時激動的不得了。

是由主任面談的,他戴著細框眼鏡,一派文人優雅。主任很滿意我帶來的作品集,跟我相談甚歡,我在希望薪資那欄猶豫了一下,接著填上比打聽來的行情再少一些的金額。畢竟是新鮮人,別要求太高。

他瞥了眼,笑容立刻僵住。

「這不太對。」

這下換我僵住,這工作要寫文案、做文獻分析、還得聯絡政府機構,出差監督展覽進程,我以為我要求的薪水已是物美價廉。主任一副年輕人不懂事的模樣,塗改了新的薪資,大大砍價。

我看著主任眼裡蕩漾世故的流光,他緩緩說須經一番琢磨,璞玉才會輝映亮光。

「而且已經多給你了。」

沒有更多的掙扎,我同意了,我想在這家公司好好磨練,等收到正式的錄取通知時,我躊躇滿志,等著發揮四年所學。

工作一個禮拜我便深覺自己多廉價。實際的工作內容比當初說定的還多,得協助各種業務,甚至要手做美工。我美工很爛,只能在罵聲中勉強成形。前兩個禮拜幾乎睡在新竹,只有六日放假回家,彷彿重溫當兵的日子。失望的是領到的薪資與談好的不同,但主任說因為前三個月是試用期。

最苦惱的是下班責任制,雖說早八晚五,但工作做不完就得帶回家趕工,不斷用通訊軟體反覆報告進度,再修改,再趕工。每一聲叮咚都像地獄的回聲,餒則未讀的訊息都像索命鬼,只要手機一震,就得抹去方才辛勤建構的資料,直到主任跟對方滿意。

無止盡加班,無止盡修改,留下煙燻般的濃濃黑眼圈,磕磕絆絆小半年,好不容易完成一檔大的歷史展覽。卻突然收到遣散通知。那時愚人節剛過,我開玩笑地問主任是不是發錯時間,他說沒有,具體原因沒說,只說該給的遣散費不會少。

過兩天公司又開出一樣職缺招募新人。一個月後,某個討論版上出現抨擊公司的文章,大意是這家公司用低薪招新鮮人進來,操到案子結束便無預警踢人。我們都成了免洗筷,過去半年的努力變成廉價的嘲諷。

大家第一個領年終的日子紛紛評比,果然還是科技業跟金融最好。我有些後悔為何當初不選這些有用的科系,就不必在親戚團聚的場合遮遮掩掩,我黯淡躲在角落,幾乎要把頭塞進碗內。聽著科技業分紅,聽著證券股票,聽如何在商場縱橫,都是我不懂的事情。

所以隔年我過年我狠下心去東南亞遊了一個禮拜,在清邁佛寺聽僧人喃喃解經,聞著裊裊檀香暫時忘卻島嶼上瑣碎的事。

我打算今年再拉上幾個受不了轟炸的朋友一道逃難。那位讀中文系的好友最想逃,他退伍去補習班執教鞭,雖然文章寫得出采,卻忍受不了教學生涯,辭職後受跟家裡大吵一架,獨自流連在外。一邊在工廠,一邊抱著作家的夢。

他高中就在寫了,上大學被一位同樣寫小說的學長引薦,順利過稿出書。出第一本的時候,他興奮地拉我到書店,在密密麻麻的書叢認出自己的書,我買了一本讓他簽名。

但寫作沒有光鮮亮麗,更非悠閒在咖啡廳爬文的美夢,他們不停更書,緊緊追著市場與讀者。

「我想一輩子寫小說,寫出讓自己、讓別人流淚的故事。」學長拿稿費請我們吃飯時雄心壯志地說。我忘不了那副黑框眼鏡後堅毅的眼神,一顆生在嘴唇上方的青春痘無損信誓旦旦的神情。朋友大受振奮,立志要挺直腰桿走在作家的路途。

可是學長出到第七本書忽然斷頭,稿子拖了兩年還過不去,故事停在一個高峰,接著學長入伍,不再動筆;然後慢慢變淡,淡到追文的人已經忘了前面演過什麼。再聽到學長的消息,已是回老家接家中生意,有一年我們到台北受他招待,聽他說生意的艱難,彼時的煥光早被一張人情淬鍊出來的笑臉湮沒。

我沒提小說斷更的事,怕喚起那些甜蜜而悲痛的回憶。朋友仍在寫的,儘管寫作已成為學長口中「難賺、難做、吃不飽」的苦差。他領了盼望許久的退伍令,先是補習班教作文,沒兩個月就宣布要當專職作家,其實就是無業。

不知何時他染上菸癮,在大學,還是當兵,我不清楚,總之他說這是為了跟靈感交陪。坐在電腦前夙興夜寐,光是房租、水電、學貸三大開銷就攤掉絕大部分稿費,甚至時常左支右絀。茫茫小說家裡,有幾人能到九把刀的高度?

苦撐半年後,他約我到以前常去的海岸聊天,一下抽去大半包。

「戒菸吧?」我看著那堆菸屍說。

「可是不抽我就好焦慮,想不出劇情,但抽了也想不出……」他眺向闃黑的海,述說自己的靈思如同黑壓壓的海淵,再怎麼熬夜、怎麼逼迫,也榨不出一滴豔彩。

是不是打算放棄?

「人還是先顧好肚皮,再想築夢。」他說出學長當年語重心長的話語,又不捨地說:「我怕顧好肚皮,就忘了怎麼築夢。」

在這兩難的選擇裡,他決定去工作相對規律的工廠,稍微減輕擔子。薪水很低,扣一扣不到20K,跟他面試的課長說因為工作很輕鬆,所以才領這個價錢。

但聽好友的敘述,做的事好像跟我待的工廠差不了多少。

反正他不在意,去那裡不過混飯吃,重要的是不能斷掉寫作。生活的風霜讓他憔悴,瞬間老了好幾歲,越來越突出的顴骨默然說著餐費挪到房租或其它用途。

相較我的搖擺不定,我很羨慕他的堅持。儘管很餓。



預料中的加班,組長訓話了十分鐘,打完卡大家抱怨老女人又再拖時間。回家,開冰箱,拿酒,把自己反鎖房內,沉溺在音樂之海。不說話,吉他獨奏盡責的表達糾結心境,裝作沒看見桌上那本母親替我索取的報考公務員簡介。

悠悠音符將我帶回入夜後吵雜的兵營,我跟一幫要好的同袍在中山室嘻笑,我彈吉他,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慶祝即將告終的軍旅。輪流談論未來,我們對圍牆外充滿期待,滿懷夢想。天南地北的夢,青春,璀璨,不須拘束放縱地交流。我們分成兩派,一邊對人生很敏銳,也很有想法,早早定下目標;我屬於另一類,懷夢卻害怕失敗,沒有更詳實的計劃。但大家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很好,我喜歡這種氛圍。

我的夢不是考古學家,亦非歷史教師,我想當個吉他達人,揹著一把吉他由走天涯,寫出膾炙人口的歌曲。我很少跟別人提及,因為聽到的人都用狐疑的眼光盯著我,彷彿我不該這麼說,所以我隱藏。

別人不知道的是,我自彈自唱得過獎,雖然沒有名氣,但我一直偷偷努力著。中文系好友說這夢想很棒,同袍也給予支持,所以我趁當兵的時光寫詞寫曲,退伍後自信的寄自創曲給唱片公司,並到街頭彈吉他,但熬了兩個月成效不彰,家裡也不願給我更多嘗試的時間,我便去應徵了符合所學的文化資產研究助理。

忙碌的責任制讓我無法享受彈吉他,換到這間工廠,幾乎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使我萬分疲累,只能躺在床上望著吉他沉沉睡去。六日寧願到超商買一手沁涼的啤酒,或跟著三五好友吃吃喝喝,發洩積累每周六十個工時的壓力。

此刻我憶起要將夢想當飯吃的口號,漸漸的那些大放厥詞的話變成荒徑,迫於生活壓力只能毅然轉身。我重複彈奏聽來悲愁的和絃,其實心情不佳,什麼和弦聽來皆蘊含一股惆悵。

FB跟IG隨便一滑,能看到誰又參加某某公司的誓師大會,許久沒聯絡的朋友的私訊停滯許久未點開,他的IG曬著一大疊鈔票,鼓吹大家一起從事這份事業,他的口號很響亮:錢,轉動你的人生。

突然手機響徹打斷不協調的奏樂,軍旅結識的朋友約了禮拜五晚上聚會,方敲定掛掉電話,換高中的朋友約禮拜六。

彈指離開稍息立正的歲月兩年多,這些朋友穩穩地踏向目標,在上海、在紐約或在學術殿堂,奮力地前進。其實他們大抵家境殷實,可以回去接家裡的位置,卻另闢蹊徑。他們不畏苦,不畏難,眼中炯炯有神,明確知曉自己的方向,縱然行駛在暗夜的海,也懂得如何尋找指路的星。

但他們說:其實沒這麼順利,人生本來就起起伏伏,但儘管遇到難處,還是要堅持己見,披荊斬棘。人不能違背自己抉擇的路。

我趁上廁所時偷偷落寞,我背棄了吉他。他們越有成就,更顯出我的哀然,儘管他們不是眼睛長在頭上的人,但我真的很欣羨他們即使受挫,也能奮力再次回到軌道上。

他們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我猜測是不是因為環境好,家庭因素影響,使他們擁有更冒險犯難的信念?抑或說他們有失敗的本錢。我趕緊撇開這個念頭,畢竟我也輾轉自他人口中聽說那些胸無大志、隨意聽從家裡安排的富家子弟的事,說到底都是個人選擇。

我們舉杯慶祝大家邁向青雲之路,但我深深感覺我們之間有條難以言盡的鴻溝,是家世背景差距而生的裂痕嗎?我腦中迸出一個想法,五年後,他們會攀向更遠的目標,夢想則離我越來越杳渺,我不管如何拚命追,似乎注定只能站在與夢想背馳的輸送帶……



「反正就是家裡有錢,想幹什麼都行嘛!」中文系的好友聽了我的轉述,彷彿要挑起M型戰爭,「我家要是有金山,坐在家裡寫五年都不成問題。」

雖然我也產生過這樣的念頭,可是我只想分享他們無畏的、勇往直前的精神。

「有錢人就是爽啦,哪像我們每天輪班,肝從紅的變黑的。」在桃園工作的朋友特下南下跟我們吃飯。他仇富的言論說起來一套一套,簡直像在發表政見。他瘦瘦高高,不善喝酒,沾個一杯就滿臉通紅,今晚他喝了特別多,憤怒地說:「說是去國外打工賺很多錢,還不是在那裡被抽稅然後爽花掉,回來一樣做工不然就考公務員,既然都沒辦法實現夢想,乾脆在台灣當免洗筷,反正日班加個班可以上四萬,當夜貓子就有六萬,把自己操的累個半死,就不會哀嘆什麼夢想的。」

他去桃園後更瘦了,沒事就打電動,飯也顧不得吃,我不曉得他是否藉此發洩怨懟。還是真的已經放棄尋夢,把多年前撂下豪語的自己給忘得乾乾淨淨。

最後都是為了錢啊。他嘀咕道,聲音輕如暴雨後浮游的羽毛,在潮濕的空氣中飄蕩。

邊在工廠邊寫作的好友最近勤快的跑健身房,他想靠運動戒掉菸癮,但席間還是忍不住到巷子裡抽一根。其他人狀況差不了多少,抱怨工作高工時,不然就是對契約工無法轉正職感到心灰意冷。

想考公務員的,那片廣袤的藍天綠地似乎沒激盪出新的想法,已經在綿羊與袋鼠的國度去了一半,再過一半,他仍要當全職考生。

我們圍著酒菜,彷若回到今年那團營火,望著泰半被陰雲遮蔽的中秋明月,烤著痛下決心買的高級牛肉。彈著曲,唱著歌,對蒼穹射出一發又一發的煙火,直到一百連發的蜂炮發射殆盡,在極度熱鬧後收拾寂靜,我們的想望好像飛上天的煙火炸出五光十色,斑斕亮麗,最終被沉冪的雲層掩蓋。

風止靜,曲子略顯悵然,漫無目的地刷了幾個和弦,彈起宋冬野的歌。

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我不禁想,還能有足以寄望的明天嗎?我們默默隨曲哼歌,搖了搖瓶中的酒,突然的靜默讓人難受,都知道應該離開了,卻沒人想挪動屁股。凝重的臉比悶燥的空氣還重,若再不動,就要整個陷入沙地。

有股情緒噎在胸腔,不上不下,但礙著大家在場始終憋在心裡頭。手指頭停不下彈奏,只怕一停手,淺隘的眼眶承載不了氾濫。

烤肉隔沒幾日莫名驟降大雨,霹靂啪啦似要打穿屋簷,我騎在熟悉的工業區,雨勢逼車子拖著沉重的步伐,徘徊在永遠挖不完的柏油路上。我對長長的車陣油然感到憎厭,遲滯了幾日的情緒忽然不受控的朝七竅噴出。我鑽過暴躁的砂石車,駛離壅擠的工業區,加速衝撞狂暴的雨滴,躲在雨衣裡的我壓不住厚重的氣息而洩洪。我停在一處無人的廠區,嘩啦嘩啦的雨使我與世隔絕,可以大肆宣洩。堅實的柏油路好像被搗成爛泥巴,我深陷其中動彈不得;時間彷彿過了很久,但實際上還有十分鐘才上班。

因為不知所措,覺得迷惘,徹底擱淺在大雨。我整理不好肆無忌憚的表情,便沿著無人的路回去。最後大費周章請了病假。

聚完兩場,聽了各式各樣的談話,我的心還是茫然的。度過平淡的禮拜日,禮拜一早上我特別早起,好整以暇盥洗,吃早餐,然後坐在床上與吉他對視。

好冷。手就像冰棒似的。我搓了搓手,拿起吉他彈了一會,彈了第一次學吉他時練的歌曲,很簡單,但相當滿足。我邊彈,心裡擬了一份辭職的說稿,給工廠也給家人。

我必須不斷重溫學吉他的快樂,才能堅定想法,我怕一鬆懈,許許多多的理由就會再次壓倒那道光芒。時間差不多了,我穿上鞋子出門,戰戰兢兢踏著每一步,摩托車看起來離我好遠,但沒幾步我已經跨坐在上頭。

引擎聲聽著有些蒼老,似乎得換些零件,一輛汽車呼嘯而來,我趕緊按下剎車,發現輪胎也該汰換。一筆一筆的費用逐漸疊加。

工廠看起來還非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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