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我獨坐在家中客廳的沙發上,等候着祖父自英國撥回來的電話。
六時,夕陽西下。按着時差,祖父應已到達英國倫敦的希思羅機場。他在香港機場向我告别時曾應允我:「當我到達倫敦,便會立即致電你,你可乖乖地在家中等候喔!再見!」這句話,雖只在十二小時前向我說,但我卻依然記憶猶新,彷彿只在十分鐘前說過。本來幻想着祖父會向我說些甚麼,我又應該用什麼回答⋯⋯這些對白,我已漸漸淡忘,因為現在已經十時多了。
等着等着,我又再次進入自己的幻想世界:祖父告訴我他有一个在英國留學時認識的好友去世了,他必須參加這位好友的喪禮。以祖父豪爽開朗大方的性格,他是如何認識這位好友呢?祖父又向我說過,這位好友曾在我剛出生三個月便來過香港探望我們一家,以後卻再也沒有來過香港,他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突然,電話鈴清脆地響起了,把我從幻想世界中拉回來,這是我期盼已久的聲音,我興高采烈地拿起聽筒,想也沒想便叫道:「哎!我親爱的祖父,你到達倫教了嗎?」電話竟不是祖父打來的,而是我的同學允行,他大罵道:「你又在胡說什麼,我何時成了你的祖 父啊?」原來他只是問問週末的班會遠足要帶些什麼裝備,我趕快回答他就斷掉電話,好讓我能第一時間接到祖父的來電。
漫漫長夜,我獨坐在家中客廳的沙發上,等候着祖父自英國撥回來的電話。十一時了,我愈坐愈冷,忍不住要起來走走,順便打開電視機,正是晚間新聞時段,赫然看見最新消息有一台從香港飛往倫敦的客機在俄羅斯西部墜毀了,出發地點和目的地完全與祖父坐的航班吻合,我幾乎暈倒了!想起祖父從我上幼兒園到現在唸中學都陪伴着我,多麼温柔、慈祥、令人難忘的目光和聲線,用滿佈皺紋的大手牽着我回家,早上喚我起床的話音,難道都不再重現?不!祖父!不要離我而去!你答應過要看着我大學畢業呢!」當時夜已深了,這些話只好留在心裏急喊。
這時,電話又響起了,暂時抑壓我的悲傷和絕望,我拿起聽筒,是父親的聲音:「天心,還未睡覺嗎?已經十一時了!」我嗚咽着回答:「祖父乘坐的航班在俄羅斯西部墜毀了!」「噢!不!」父親也難掩悲痛,但隨即又冷靜地問:「你怎麼知道的?」我把電視新聞的最新消息複述一遍,父親說他會去查證一下便掛斷電話。
我繼續回憶著往事,有些故意跟祖父頂撞的場面冒出來,使我不自禁地流下眼淚來,原來這便是後悔,原來這便是遺憾。我重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天真地、絕望地、 一廂情願地等待着祖父自英國撥來的電話,卻不是獨自地等着,有半暖的眼淚和我一起等着。電話又響起了,我又拿起聽筒,卻聽得彷已失去、不會再回來的祖父慈祥的聲音:「天心,你為什麼哭了呢?是不是因為我晚了撥電話回來?别哭!別哭!只因為航班延遲了四小時才起飛呢!」我已淚如泉湧了,也顧不得越洋電話費非常昂貴,連忙為着從前的無禮和任性向祖父道歉,我若不趁祖父在世時對祖父道歉,恐怕以後再沒有機會了。
祖父聽完,竟然哈哈大笑,還說他早就忘掉這些事了!不管祖父是否真的忘記,還是不想追究,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寫於2012.1.9,2024.6.11修訂、增補,另立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