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開始意識到「當代性」在文學中存在的必要,在現在這個世代,我們應該寫出更多只有這個世代才獨有的文化、現象、交流方式、獨特心理,也就是說我們需要時代議題性的作品。
《偶像失格》(台版譯為《本命,燃燒》,以下用《偶像失格》代替)可以說是很「新」的文學作品,這個新,指的不是這個文化出現得新,而是題材上的新,至少在純文學界,這種探討偶像文化議題的書還不算多。在某一方面,這本書可當作是窺探冰山一角的紀錄片,對於粉絲對偶像的心理,以及那種在生活上完全失敗的脆弱心理有深刻的描寫刻畫。
剛翻開這本書時,本以為會是如同《主播女孩重度依賴》一樣,是對網路文化當代性的揭露批判,甚至帶有強烈的諷刺。但這部與其說是批判和諷刺,倒不如說是揭開偶像文化的面紗,讓我們一窺偶像文化下脆弱的粉絲,探討偶像對人的意義,而後提出有別於正常社會、正常倫理外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作者不是站在高處描繪出一卷混亂悲慘的追星繪卷,給予嘲諷或同情,而是給每一處看似令人費解、正常人難以接受的現象,以一個少女的視角給予解釋,解釋為什麼這些混亂的偏執對她如此重要。
作者並沒有做出評價,而是拋出疑問。這是我非常喜歡的描寫方式,至少,作者是真誠且認真地對待偶像文化的題材,也很極其認真地對待人物,展示了少有的「尊重」。人物並非某個現象背後的受害者,而是切實存在與起伏值得尊重的人生。
社會上,人與人之間追求的是平等的關係,付出了要有回報,所以會對單方面的追求視為不健康的關係。但如果單方面的愛慕偶像不追求回報可以讓人開心,那這是不是也算是一種幸福?
單方面的付出不求回報,並且僅僅是欣賞感受對方的存在就能幸福,這是否也值得被重視與相信?
書中有段這樣的描寫:
「無法通過與對方交談而拉近距離,無論我做甚麼也不會破壞這種關係。待在隔著一定距離的位置,持續為某個人的存在而動容,這會給我一種安心的感覺」
「僅僅因為對方的存在便覺得自己活著是有意義的」這種隔著距離而不靠近的關係,是極其當代性的。女主明里與偶像之間那如同量子糾纏般的同步生活,解讀偶像的一切,揣摩對方的所有,像望著一面鏡子,從偶像身上獲取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要從豐滿的對方身上挖掘出空洞的自己體內僅剩的價值。這正是偶像文化中令人玩味的部分。
有些人像明里的朋友,渴望的是貼近偶像,從偶像身上獲得缺失的親密慾望:有些人則像明里,並非以成為偶像的另一半為目的,而是想解讀他,享受傾注一切為對方應援的獨特連結關係,在偶像身上投射自己渴望完整的慾望。
女主的家庭因為她沉迷偶像而爆發不少衝突,看似偶像的存在讓她變得一無所有,那如果沒有偶像的話,主角可以活得更好嗎?並不會。
並非因為沉迷偶像所以喪失一切,不如說正是因為一無所有,感受不到生命的價值,覺得肉體的存在是一種累贅,所以才會從偶像身上挖掘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喜歡上偶像,她才在漫漫無志的生活中察覺到了自己生存的意義,她需要為偶像應援,才能證明她存在。
書中有一段是,當明里心愛的偶像退圈後,她發現自己曾經為偶像應援的一切,周邊、照片、生日卡、博客……不再具有意義,已經不再能成為她活著的證明。
「是她抱在懷裏的衣物對我造成了無法再逃避的傷害。我堆放在房間裡的大量檔案、寫真、CD,那些我用盡全力收集來的東西,都不如一件襯衫、一雙襪子更能真切地描繪一個人的現在。偶像已經退圈,他的將來會有其他人在身旁注視著。這才是我要面對的現實。」
到了結尾,她突然抬頭環視自己的房間,看到這些凌亂邋遢的痕跡,她才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活著的證明。
多麼造化弄人。明里反而是失去偶像後,才回過頭發現自己原本的生活也是一種存在的證明,一事無成、像條狗脆弱地趴在地上的自己也是值得存在的。
我很喜歡結尾的處理:
「我回想起拋出棉簽盒之前的場景。一直忘記收的杯子、殘留著湯汁的蓋飯、遙控器。視線掃過,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收拾起來最輕鬆的棉籤盒。」
「我趴在地上。我想,這就是我生存的姿態。既然不適合兩足行走,暫時就這樣活下去吧。身體很重。我撿起了棉籤。」
結尾的處理並不是墮落到底,也不是從深淵中爬起迎接光明。而是在深淵中爬行,主角終於從偶像那裡回到自己身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於是以一種極其無奈的自嘲,緩緩做出了微不足道的改變,甚至,這個看似向上的改變也並不會改變她那悲慘的終局。
在意識上,明里的想法從「如果死了就死了」對生命毫不在意只是為偶像而生存的狀態,到「不戰鬥就無法生存」即便一無所有、沒有希望,也要卑賤地苟活下去的狀態。
這給我一種不彆扭的感覺,不會有那種很強硬,刻意升華的虛偽感。一切如此自然且殘忍。從偶像那脫離後,第一次回歸面對自己的真實狀態,一直以來凝視的對象,從完美的他,變成了邋遢殘破不堪的自己,這也算是一種悲哀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