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0|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三、在花園牆外-1

Ivan Aivazovsky. St. Isaac’s Cathedral on a frosty day, 1891

Ivan Aivazovsky. St. Isaac’s Cathedral on a frosty day, 1891


有好一陣子,維榭洛夫公爵家暫時停止了與社交圈的交流,深鎖起原先便僅開放給少數親友的大門。他們彷彿決定模仿冬眠的熊,吃飽了秋天豐盛的大餐後躲進巢穴裡,窩在一起沉眠。只是當這一家人再度打開大宅的門戶,一腳踩進的不是翠綠的草地,而是積雪甚深的道路和結冰的湖面;迎面吹拂的不是芙蘿拉嬌俏的親吻,而是寒冬的漫天飛雪。

事實上,不是維榭洛夫家突然決定要與世隔絕,而是不得不這麼做。十一月初時,奧黛塔和阿列克榭同時得了流行性感冒,沒有人知道是誰先得了病、誰又被誰傳染。大人們只好嚴令,在痊癒前他們不可以外出,而這一等就是足足半個月。孩子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各自的兄姊出門上學,彼此對著窗外降下的初雪唉聲嘆氣。

厚厚的積雪把後院結冰的小池塘完全蓋住的那天,奧黛塔的心神如剛做好的全套冬裝一樣煥然一新。她費了千辛萬苦(這是她剛從書上學到的修辭),想把一直窩在屋裡的阿列克榭拉出門,還用了熱巧克力賄賂,阿列克榭才終於穿上毛皮斗篷,隨她一同走到戶外。兩個人一起蹲在池塘邊,想看清楚有沒有小魚在冰層底下。她答應爸爸,只在池邊小心看,絕對不踏上去。

時不時的,孩子們會在花園牆角聽見牆外傳來的吆喝和抗議聲,有些聲音請求他們的小爸爸1出來回應,有些則是咒罵著資產階級和貴族的怒吼,最終似乎總會混合著衛兵拔槍的隆隆聲響;而有些是混雜著不成字句的哀鳴和哭喊,最後只剩下司祭的念禱聲,隨著送葬隊伍逐漸走遠。

阿列克榭低下頭,眉眼之間的悲傷如同斗篷底下的喪服,仍未被換下。奧黛塔輕輕握了握朋友的手,想起他們因病被一起隔離在病房的期間,她在夜裡聽見的微弱啜泣。四十天感覺好漫長,但只用四十天來紀念一個深愛的人離去,真的足夠嗎?2如果今天是她失去了父親或是母親,她無法想像自己會哭成什麼樣子。而她又要有多少的勇氣,才能和他們一樣表現得如此堅強?

她很想為帕維爾和阿列克榭他們兄弟倆做一點什麼,來回報他們的友善。那些友善就像一片片的雪花,輕柔地蓋住埋有報春花種子的土壤。當春天雪融的時候,會在花園的角落裡,開出令人喜愛的小小白色花朵。

奧黛塔的思緒開始飄遠。她從父親書房的報紙上看到,和日本的戰爭就快滿一年了。原以為很快就能結束、只發生在遠方的戰爭,突然變成了大家不得不習慣的事。

父親不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一開始,謝爾蓋舅公只是說要「借走」爸爸一個早上,之後變成一天,有時候則是好幾天都見不到人。奧黛塔曾經和母親一起去學校接他回家,卻發現父親一踏出校舍,就立刻被參謀部的座車接走了。現在,她和姊姊幾乎只會在早餐時或就寢前見到父親了。

有一晚,父親來到臥室和她說晚安時,奧黛塔在睡眼朦朧間詢問他:

「爸爸,你什麼時候才不用再去參謀部?」

謝爾蓋舅公明明說只會借走你一下下而已。她忍不住小聲埋怨。父親沉默了幾秒,她便知道這個問題是得不到答案的,於是她乖巧地閉上眼睛,讓父親幫她蓋好被子後便離去。

與此同時,麗茲舅媽為了慈善協會和士兵援助委員會的事情,頻繁來拜訪母親。有時候,奧黛塔會躲在客廳的屏風後面,如老鼠般安靜地偷聽她們的談話,記下輕聲細語的言語間,有關人滿為患的軍醫院和孤兒院、皇帝一家與人民的疏離(奧黛塔覺得這個字念起來好冷漠)、那些可怕的革命者,還有伊莉莎白學院3最近的「升級考試」云云。直到大鐘敲響四聲,姊姊從伊莉莎白學院下課回到家,她才躡手躡腳地溜走,抱著自己新得來的疑惑去向姊姊求證。

在她看著時針快要走向「4」,思考姊姊是不是已經搭上馬車時,母親突然出聲呼喚她:

「小老鼠,出來和麗茲舅媽打招呼吧?」

奧黛塔嚇了一跳,為什麼母親會知道呢?然後她才發現,連身裙的腰帶如尾巴似地垂到了外面去。她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從屏風後面探出頭來,走到微笑的母親和舅媽身邊。

「麗茲舅媽。」她親吻麗茲的臉龐,發現她看起來好疲倦,彷彿有十幾日沒有睡好了,不禁多問一句:「您還好嗎?」

「親愛的黛特琳娜,我很好。很高興看到妳已經康復了。」麗茲上下打量過小外甥女,欲言又止道:「瑪露夏和季馬這陣子去住萊明將軍家了──不是因為妳的關係,不用擔心,萊明將軍和我們的交情就像妳父親和我們的一樣好。」

她趕緊說明,才接下去切入正題:

「季馬他⋯⋯還有繼續寫信給妳嗎?」

奧黛塔遲疑一秒,才緩慢地點頭。從那次的茶會之後,季馬每週都會寫一封信,指名寄給她,但每一封信寫來寫去,都是相同的內容:請求她原諒,要她快點忘記,不要那麼斤斤計較。

當她知道,是謝爾蓋舅公要求季馬要一直寫道歉信,直到她願意原諒他為止,奧黛塔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究竟是什麼心情。

該說傷心嗎?她早就不傷心了。

該說高興嗎?她甚至不曾為此幸災樂禍,只是對讓謝爾蓋舅公為難而感到抱歉──她只是沾親帶故的外甥女;德米特里.帕夫羅維奇卻是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親姪子,是名貨真價實的羅曼諾夫大公。

奧黛塔不理解,似乎謝爾蓋舅公和麗茲舅媽有多麼愛著這對姐弟,投入多少心力關懷照顧,瑪露夏和季馬就同等地討厭養父母。明明舅公和舅媽是那麼好的人!她忍不住氣憤地為自己最敬愛的兩名長輩抱不平。

但要說她因此討厭他們,甚至是厭惡,又過於強烈了,她的心智尚未有那麼多力氣來承擔厭惡的重量。這些情緒都太過直接了,不足以形容這個矛盾的結構。或許最適合的字應該是──無力。

她不想再把珍貴的勇氣消耗在面對季馬和他做過的事情上,也不想因為舅公和舅媽的緣故,而試著想和他或瑪露夏好好相處,卻每每都落得無比難堪。在這一次次和現實與無力感掙扎的過程間,有一個名叫自尊的嶄新特質冒出芽來,那小小的、脆弱的,但又分外驕傲的自尊,要求她停下來,別再浪費力氣了。

「黛特琳娜,妳如果不想開口原諒他也沒關係。原諒只是美德,不是責任。」麗茲溫柔地勸慰。

奧黛塔緊緊抱住麗茲舅媽,在她耳邊低聲道謝。

她只是不想再讓爸爸因為她的事情而生氣,變得不像他自己,也不想再讓大人們為了她而煩惱了。



註1:在以往,俄羅斯人會稱呼統治者為小爸爸、小媽媽,表示敬愛之情。

註2:東正教的服喪哀悼期是四十天。

註3:聖彼得堡的伊莉莎白學院隸屬於瑪麗亞皇后機構的管轄,經由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提議,從民間學校升格成貴族學院,並在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變成最負盛名的教育機構之一。不過伊莉莎白學院的名字是向亞歷山大一世的妻子伊莉莎白.阿列克謝耶芙娜沙皇后致敬,而非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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