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會住在迪米崔・齊格蒙維奇家一段時間。他人不壞,只是話比所有人都少而已。」父親這樣說,軍裝別滿了勳章和穗帶,有如包裹上的郵票和麻繩,準備像急件一樣把他捆包送往遠東。他將一本書鄭重地塞進長子手裡。「要繼續讀下去,你會喜歡的。」
「不要擔心,做你們自己就好了。記得寫信給我。」母親這樣說,替男孩整理衣襟的手來回撫娑著領扣,最終還是輕輕收了回來。
於是康汀斯基兄弟跟著維榭洛夫公爵夫婦離開了家,搭上前往聖彼得堡的火車。阿列克榭一路上緊緊捱著他,當家鄉的港口離他們越來越遙遠後,才不捨地收回視線。
帕維爾一開始就知道老師家有兩個女兒,但也僅此而已。在學校,迪米崔.齊格蒙維奇是名稱職的教官,從不開口多談論一句有關自己的事情,也不對他人的事情肆意批評。他的不苟言笑使學生對他又敬又怕,帕維爾自然也不例外。不過男孩相信這些表現並非毫無理由。連同迪米崔.齊格蒙維奇在內的教官們一致認為,嚴厲的教育才能鍛鍊出堅強的意志,而堅強的意志才能擔起沉重的責任。這不就是武備學校設立的目的嗎?
因此,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師和女兒們的互動,帕維爾幾乎不能把迪米崔.維榭洛夫和「慈愛的父親」聯想在一起。至少不是康汀斯基家熟悉的那種慈愛,比如他自己的父親會大聲朗笑,把他或列西扛在肩膀上。那種窺見他人陌生的一面的片刻讓帕維爾感到新奇。托爾斯泰寫說,幸福的家庭各個相似,但似乎幸福的形式也有所不同。
父親什麼時候才能從遠東戰線回來?一切都平安嗎?他來得及回家見母親嗎?帕維爾走在花園裡沉思著,思緒雜亂無章地困著他,連深粉色的鐵線蓮掉在肩膀上都沒有發覺,甚至沒有想到老家也栽種著相同品種的藤樹。
對於舊日生活的思念還未開始影響他,因此這幾天以來,他努力表現出有禮得體的一面,不想讓老師一家認為自己有失家教,愧對父親伊利亞的名字和康汀斯基家的名聲。即便老師的家出乎意料地溫馨舒適,老師的妻子塞西莉夫人也時常關心他們兄弟倆生活上是否有什麼不便,但相比已經和這家的小女兒逐漸熟識的列西1(他很為弟弟高興,列西還沒有固定的同齡朋友),帕維爾仍不敢放鬆一分一毫。
鬱鬱蔥蔥的丁香樹搖起溫柔的細語,濃淡不一的紫色花海環繞著一座小鞦韆。他早就走累了,於是坐上鞦韆,打開一路上拿在手裡的小說讀起來。他不確定自己讀了多久,但應該久到足夠忘記時間的流逝,忽視掉花園裡各種細碎的聲響:微風鑽過葉片間的窸窣聲、蜜蜂振翅的嗡嗡聲、牆外不時經過的路人的腳步聲等等,只專心沉浸紙頁間。
生活五光十色,卻老是一樣,
明日與昨日沒什麼兩樣。
青春年少又逍遙自在,
生命讓燦爛的勝利圍繞,
日日沉溺享樂,
然而,奧涅金是否快樂?2
「啊⋯⋯」
突然地,他聽見有人倒吸一口氣。帕維爾抬起頭,看見躲在花叢間一臉驚慌失措的小女孩,正慢慢地往後退。他認出來那是維榭洛夫家的小女兒奧黛塔。帕維爾剛站起身,她便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妳沒事吧?抱歉,我嚇到妳了嗎?」
帕維爾緊張地詢問,半蹲下來查看女孩的狀態。小女孩搖了搖頭,沾在頭上的丁香花瓣掉了滿裙子,努力逞強的表情感覺隨時都要哭出來了。
「站得起來嗎?」帕維爾伸出手想幫忙,卻發現奧黛塔正雙手捂著臉。「妳受傷了嗎?」
「不,我沒事、」小女孩弱弱地開口,但說得太小聲了,沒有被聽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弄哭妳的⋯⋯」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還沒有到能夠熟練地應付異性的年紀,尤其那又是年紀比他小的女孩子。
「我、我沒有哭,我才沒有哭!」奧黛塔慌張地大喊,帶著莫名的怒氣打斷他的話:「我、我沒有,而且,是你先搶了我的鞦韆!」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弄得一愣。女孩回過神來,自己似乎也不明所以,無所適從地縮在原地。
「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兇。我只是、我只是⋯⋯為什麼、我老是這樣子?為、為什麼?我、我明明,很努力了,不應該、一遇到事情、就哭的⋯⋯」她越講越結巴,越講越沮喪,摀起臉放棄般地哭著。
帕維爾不知該如何是好,即便他試著想做點什麼,至少讓小女孩能夠稍微鎮靜下來。教堂的長老都是怎麼說服別人的呢?他回想長老和藹的聲音,絞盡腦汁思索,瞄見攤開在地上的繪本扉頁,以漂亮的花體字簽下獻詞,還押著一株三葉草。
「黛特琳娜3,深呼吸,吐氣,慢慢來,沒事的。」
奧黛塔應聲抬起頭,又驚又疑地掉著淚,但仍不自覺地聽從他的話照做。帕維爾慶幸自己猜對了,繼續模仿長老那種不急不徐的語調,並放輕音量:
「噓,再深呼吸一次,好⋯⋯哭出來沒事的。感覺好點了嗎?」
她遲疑地點點頭,呼吸終於穩定了下來,藍色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你怎麼會知道⋯⋯?」
帕維爾撿起繪本遞還給她。奧黛塔一看到題詞就臉紅了,紙頁上顯眼地寫著獻給黛特琳娜。其實他也聽過老師和夫人用這個小名來稱呼小女兒,但還沒有多到足以確定是否為真。
她拍拍臉頰,彷彿在提醒自己要振作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他。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我之前還叫錯你的名字。」
「我說過沒關係啊。」他留意到她講話的停頓,於是也跟著放慢了速度。
「可是,我覺得那樣很不禮貌。」奧黛塔以認真的口吻表示,卻因為帶著哭腔的聲音而顯得像在哭訴一樣。
「為什麼你覺得這樣不禮貌?」帕維爾好奇地問道。
她有些懊惱地低下頭來:「因為,我不喜歡被叫錯名字,或是,被別人開玩笑。所以,我也不想叫錯別人。可是,每次,都還是有人,會故意叫不對。只要,我一生氣,就會模仿我⋯⋯」她抿緊嘴唇,好似在忍住喉嚨裡的哭聲。
帕維爾沉默下來。他在學校看多了這種欺凌,同儕們會找到各式各樣的理由對待與自己不同的人。他輕而易舉就能想像出她平常是怎麼被人調侃名字,模仿她還不夠連貫的說話方式,在努力對抗那些被人輕視的惡意時,又受到了怎麼樣的嘲笑。孩子的惡意就和他們的喜愛一樣,直接又鮮明。
他看多了,但不代表他可以習慣到視若無睹,於是他向奧黛塔伸出手:
「我們先站起來好嗎?」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撐起身時拍了拍裙邊,小聲喃念著「嬤嬤一定又會罵我的」,沒有留意到自己被他一路牽出樹叢,來到鞦韆前。當女孩坐上鞦韆後,顯著地緩緩放鬆下來,嘴角也抿出小小的酒窩。
「我很抱歉佔走了妳的鞦韆。我不知道那是妳的。如果這讓妳不高興的話,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不,沒有關係!我很喜歡待在這裡,如果也有別人喜歡,那我會很開心。而且,春天的時候,這裡的花會開得特別漂亮。只要⋯⋯不要太多人來就好。」
奧黛塔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欣喜,彷彿頭一次能和人分享這些想法,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著手指:「這樣想是不是很奇怪?」
「沒有這回事。」帕維爾保證道,看到女孩猶疑的表情,再補上一句:「真的,如果我有這麼漂亮的花園,我也會這樣想。」
小女孩終於開心地笑出聲,小小的臉蛋都亮了起來。那是被周遭保護和疼愛著的孩子才會有的無憂無慮的笑聲。
「謝謝你,帕維⋯⋯爾。」她的尾音還是發不好,讓她不禁又難為情地皺起臉。
「妳可以繼續這樣叫我。我不介意。」他不自覺被她剛剛的笑聲感染,微微彎起了嘴角:「不要著急,用妳做得來的方式就好。」
註1:列西(Лёксi)是阿列克榭的小名。
註2:引自普希金的韻文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翻譯取自宋雲森老師的譯本。
註3:黛特琳娜(Детелина)是奧黛塔的小名,在保加利亞語中是三葉草的意思。字首Дети-在俄語中則是孩子的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