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數字建模】02: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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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孕肚翻倍漲大,已經三個月過去,油漆氣味卻未完全淡退。

  夫婦沒能抽空整理新居,多個紙箱仍雜亂零散在客廳,更遑論為油漆除臭。事關早前他們到醫院檢查時,得知胎兒患有「雙胞胎輸血症」,需施予「內視鏡雷射治療」。

  簡言之,同卵雙胞胎在胚胎分裂階段,共用單個羊膜,兩個胎兒血管相通,引致羊水分佈不均,血流量較多的胎兒愈長愈大、血流量較少的胎兒愈長愈小,必須(在第16至26週內)燒灼相通的血管以根治此症。

  幸然及早進行手術,現已順利度過危險。

  唯盼此後妊娠能媲美這天晨光明朗,從窗外斜照入內,令滿屋狼籍格外礙眼。雨順雙手叉腰,與其因幫不上妻兒而沉湎在無力感中,不如找點事幹,趁着休假打理家居已是他能力可及的最低限度付出。

  他拉開軟尺來回走動,丈量在玄關處添置燈泡的對稱距離、電視屏幕該面向哪個方位、鑿開廚房灶底能騰出多少儲物空間?蹲在灶底前,他把軟尺收進口袋裏,不由得狐疑,之前忙着上班及照顧妻子起居,都沒有發現灶底用水泥密封起來了。

  怕是那對笨賊表叔伯搞砸了些甚麼,雨順不置可否,反正這丁點儲物空間也不值他鑿石施工。

  從廚房步出玄關,瞄見月曆上用紅筆圈起的日子,愣怔片刻,總算記起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飛奔回到客廳。

  遲遲沒能看懂說明書、沒能組裝起來的床架板材仍擱在路上,他險些絆倒,磕磕撞撞的,蹲跪到放在客廳地面的床墊前,想把海倫從夢中搖醒:「別賴床了,得去覆診!」

  搖曳着的身子肚大如籮,體重與床墊塑膠包裝膜摩擦,擠弄出如穿童裝叫叫鞋走路般的怪聲,「吱吱、吱吱⋯⋯」但也多虧母體奧秘的餵哺本能,高頻聲音更有效喚醒孕婦。

  「能通融下嗎?」海倫似醒非醒的帶着濃重鼻音,看來還陶醉在馬爾代夫海域自由浮潛的夢境裏,才說出這種胡話:「我是潛水艇的睡眠量。」

  到底潛水艇的睡眠量是甚麼鬼?聽得雨順滿頭問號,良久才跟上水瓶座女人的思路。

  「你們倆趕快開船!」他竟傻到衝着孕肚喊話,叫兩名寶寶潛水員駕着媽媽起航,幼兒園學生遲到秋季旅行也沒他這般焦急:「你老母要覆診呀!」


  夫婦到了獨立式產檢室,醫生把黏糊糊的耦合劑塗在孕肚上,這層導質介質可讓振動器顯示出胎兒影像。黑白屏幕裏的孿生,懷胎七月已經人模人樣,妻子躺坐在檢診台上與丈夫執手,相視而笑,盼待新生命的到來。

  雨順轉向醫生諮詢:「有甚麼我需要注意的嗎?」

  「按正常程序就可以了,雷射手術很成功,沒有甚麼後遺症,只是需要增加孕酮劑量⋯⋯」老醫生資歷豐富,嫻熟得偶爾忘記要解釋更改劑量的原因,但雨順沒有受過醫學培訓,只得連連追問每個微不足道得細節:「你不是說沒有後遺症的嗎?怎麼又要增加劑量了⋯⋯」

  資歷豐富歸豐富,老醫生怕是未曾遇過如此着緊妻兒、着緊到絮叨不已的婆媽男,擺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再盡量簡化術語,耐心解答:「先生先別擔心,孕酮能調整孕婦的荷爾蒙、穩定胎兒輸送來的血液和營養,畢竟動過手術,這是為了安全起見⋯⋯」

  縱是自小便無讀書運的雨順,也要用心細聽,頻頻點頭,想聽懂艱深的醫學概念。反觀海倫表情放空,認為生小孩只是自然程序,沒必要簡單複雜化,醫生和雨順的對話傳到她的耳膜,就如雜音淡入背景,思緒不經意的飄走。

  突然間,兩股蠻力在海倫體內撒野,疑是胎兒在發狂亂撞。

  在胎盤和子宮壁的包覆下,推、撥、抓、挖、刮,在孕肚表面隆起忽隱忽現的小手印。忍耐住暴烈脹痛,她抬頭定睛超音波屏幕——腹中靠左胎兒伸手拿起臍帶,擒撲出擊,纏住靠右胎兒的脖子,死勁箍頸!誓要趕在出生前,把這個瓜分母愛的競爭對手剷除。

  「呀!」海倫驚得兩腿亂蹬、雙手往後推撐,背脊猛的抵着床頭,退無可退,顫顫用手指着黑白屏幕。忽如其來的尖叫令醫生和雨順也大驚失色,霎時反應不及,而當他們循其指尖望向超音波影像時,僅見孿生恬然安睡。

  丈夫面露惶惑,輕聲探問:「怎麼了?」

  「他們、他們剛剛在⋯⋯」妻子整個呆住,久久未能組織言語。


  這溫馨家庭肥皂劇變調於旦夕之間,原本的妊娠明朗已隨天色入黑。

  雨順捧住兩盒便當回家,心不在焉的獨自走在昏黃夜路上,忽感掌心灼熱,卻又沒有迅即縮手,反倒停步低頭。其實便當裝在塑膠袋裏,他大可不必謹小慎微的捧在手心,但方才老闆把飯菜塞得挺滿,若放任袋子隨意擺動使醬汁外漏,未免太可惜了。

  匣子中的必是豐盛,妻子必是產前壓力太大才錯看胎動,對吧?

  推門入屋的雨順如常親切叫喚,但這回海倫卻不熱烈應門,怕是因懷孕容易疲倦而提早睡覺了。為免妨礙到愛人休息,他沒有按開燈掣,躡手躡腳地摸黑內進,步至玄關轉角望入客廳時,猝不及防的怪異狀況令他詫然頓住。

  「唦唦——」

  電視屏幕的雪花雜訊映在海倫臉龐,目瞪口呆的,坐在床墊上,手持紙筆抄寫亂碼,疑是從閃爍的噪點中破譯加密信息。

  「電視沒有信號。」雨順坐到身旁環抱其孕肚:「你在看甚麼呢?」

  緊盯着雪花雜訊的海倫不敢怠慢,有空回話,無暇對視:「他們有話要跟我說⋯⋯」

  「我不知該怎麼跟你說,但我、」雨順焦心得語塞,朝屏幕攤了攤手,想讓海倫明白這是荒誕無稽,語氣也盡量柔和:「我只看到雪花。」

  「他們會困惑,會翻臉,有很長的時間甚至還會痛苦,但外面的世界是美好的,他們需要知道這些。」

  「老婆,你有點嚇到我了⋯⋯」

  筆尖懸在紙面上停止書寫,眼波粼粼的垂眸:「你不相信我嗎?」

  丈夫嘴角微抿,原想撂下狠話以釐清正常感的界線,奈何敗在心軟,唯有輕吻妻子前額,委婉回道:「我相信你相信。」

  但「信你所信這個東西」和「信你很信那個東西」本就是南轅北轍的東西。為了找回方向感,雨順向公司請假陪同妻子看診精神科,未知前路將通往何去,只知海倫確診患有混合型妄想症,處方思樂康精神病藥。

  儘管她已竭力表現出正常人該有的談吐,仍是淪為病人,又斥醫生草草了事,皆因裝瘋賣傻騙取現金津貼的傢伙比比皆是,才統統斷言患病作罷以減輕工作量。然而,這種論調自然會被當成缺乏病識感的陰謀論。

  妻子理智知道不該讓丈夫在外人前丟臉,啞忍至回家才肝氣大動。

  雙手推着特大紙箱,罔顧不慎摔倒或有胎死腹中的潛在風險,邁步前進。箱底磨損破開,過往夫婦悉心挑選的嬰兒玩具從中掉出,由客廳到睡房留下逕跡。

  她氣喘吁吁從紙箱執起家居用品,歇斯底里的往窗外投擲。

  「啪啦——」

  仿古青花魚藻紋大碗,好比因力矩大於主樑負荷極限而鬆脫的迪斯科轉盤,迴旋飛墮,應聲落地,那青花魚藻都爛成了魚蓉蔥屑。湊巧回到樓下的雨順,乍聞陶瓷餐具在跟前破裂,縮肩後退,當場愣住。

  陸續而來的高空擲物在前頭不遠處,碎片橫飛!

  用傢具鑄成飛彈無差別轟炸,烏檀原木砧板、喇叭口玻璃花瓶、兩片式吐司機、六英吋鐵葉風扇,在紅磚路上擊出多個小凹痕。

  街坊街里驚得爭相走避,口頭嚷着危險,但退到安全距離後,又久留原地湊熱鬧。各種道德譴責、眾說紛紜,砸死幾個八公八婆不值同情。擠在人群中的雨順抬望樓牆,驚見墜物是從自家單位窗戶擲出,他剛才只不過多花了數分鐘繞道泊車,先讓生悶氣的妻子回去,豈料鬧出此等大事。

  他拔腿趕回家,循着嬰兒玩具逕跡衝進睡房,生怕弄傷妻兒,不敢貿然撲上,只得站在咫尺游說。

  無奈海倫聽不下任何勸告,惱得原地跺腳,思緒紊亂的重覆相同叫罵:「你不信我、你不信我、你不信我!」

  「你這些行為證明了,讓你見醫生是正確做法。」雨順的語氣愈是淡然,心情就愈是沉重。

  「這些藥會拆散他們兩兄弟呀!」海倫把手中的孕酮與思樂康狠摔在地,更大吼大叫的,把雜物扔過去。雨順雙手護頭,硬抗如筆筒與鬧鐘等堪比投石的鈍擊傷,忍痛走近,強把海倫旋轉拉入懷內從背後擁住,臉貼臉的耳語慰藉:「嘿,他們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他們有事的,別怕⋯⋯」

  妻子愈是苦苦掙扎,丈夫愈是牢牢抱穩,直至夫婦雙雙耗盡體力,靠牆緩緩滑落。

  「老公,我們太渺小了⋯⋯」

  「嗯,我會用盡全力握緊你⋯⋯」

  丈夫眼眶泛紅,耗上接着的整個午後至午夜,摸頭安撫妻子。

  在這個把扣帽子當成理解的都市,貫徹偏見便是人的性情修養,那些淬煉自我或感悟透徹的所謂清晰時刻,往往來自「這個人慢慢變成人人口中的那個人」,總是本末倒置——愛屋及烏的好好先生,無理取鬧的瘋婦。

  他們這些行為證明了,比起混合型妄想症更失常的精神病,是愛。


  「呀——」臨盆的嘶叫聲響徹了醫院走廊。

  由看診精神科至送達婦產科相隔兩個月,不僅超過預產期,更過期妊娠。

  兩腿之間流淌羊膜液,往腰臀以下的床鋪低窪處積成水坑,大瀑分流成小溪,往床架外漏,懸流至腳輪。顛簸滑行的病床腳輪,成了省力手握式膠帶封箱器,在耐磨地板上剪貼兩道育命水液,叫孿生不入地極。

  奈何那水液馬上又被踏成污濁鞋印,是雨順緊隨床邊,面露想讓人安心但難掩慌張的憨笑。

  當時丈夫沒有為意,他的手給妻子都掐出瘀青了。但這點瘀傷,與宮縮陣痛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吧,他可管不着,只管噘起嘴巴引領愛人調整吸氣呼氣。

  他循着病床進到手術室,見醫護人員把海倫移至分娩床上,全體穿戴青綠色醫用帽及刷手服,口罩蒙面,無法分辨哪個人說了哪句話,只知聽起來不像好消息。

  「病人胎位不正,懷孕超過四十二週,要立即做手術。」

  「但病人做過內視鏡雷射治療。」

  「怎麼可能?兩個胎兒的大小還差那麼遠!」

  連番術前討論令雨順摸不着頭腦,惶恐眼神左右亂竄,更被護士當頭唪喝他離開手術室:「先生,請出去外面。」

  「但是我、我見別人可以陪着老婆⋯⋯」

  「現在這是突發情況,你會礙到手術進行!」

  「我⋯⋯」

  雨順被推擠回到走廊,隨大門無情關閉,連手術室內外氣壓不同而致的微弱氣流,都似要把他吹倒,是四肢疲軟的無力感。他急得雙手抓頭來回踱圈,腦袋空白,眼淚在眸中閃縮打轉。

  經過數小時搶救,雖能保住雙胞胎,但海倫因子宮破裂而失血過多,及後死於產褥熱。醫生聲稱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有何居心你知道嗎?人類只有在辜負其他人時才有提及努力的必要,用意是名為仁至義盡的良心好過。

  他好過了,你不好過。

  明明在確診「雙胞胎輸血症」時已動手術施予「內視鏡雷射治療」,術後卻莫名其妙地重新連接血管,你爭我搶、掠奪營養、互纏臍帶,有意無意要置對方於死地,還為此害死母親。

  高氏兄弟就這樣登陸地球,囟門大開,思緒猶在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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