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900年,昌泰三年。
八重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所有在黑瀬氏宅邸裡工作、和八重接觸過的人都這麼覺得。
對於這樣的評價,八重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也早已習慣。
在這個冷漠的黑瀬家,只要是與那位姬君有些關係的人事物,就會被一概地認定是污穢、是不祥,更是毫無眼力見的怪異。
當然八重也很清楚會被認為奇怪的原因不僅僅是如此——
「啊!明姬大人,我就知道您在這裡,又到這個房間看著『那個』啦?要是被母親發現的話一定會生氣的!」
雖然只比她口中的『明姬』大了三歲,但八重足足高出對方兩個頭,身型上也壯實許多,甚至有著比同齡人更加健康矯健的體魄,其他僕人的孩子若是找她麻煩都沒少被她揍過,目前戰績可以說是百戰百勝。
而被八重呼喚著的孩子正是三年前在黑瀬家中出生後,便不受家主及家主夫人待見的、被所有下僕忌諱的『鬼之子』——黑瀬明空。(註一)
除了當年妾室圓夫人帶進黑瀬宅的侍女椿及其女兒八重之外,所有人對這位姬君的存在都諱莫如深;更有傳言道自從這位姬君出生後,宅邸中的僕人便病的病、離開的離開,連當年為圓夫人接生的產婆也早早就因病故去,這一切都是身帶『惡穢』與『詛咒』的不祥之子所散播的『鬼氣』所致。
「咳⋯⋯咳咳——」
那個安靜地佇立於三年前曾是圓夫人產房門外的孩子稍微偏了偏頭望向那個來勢洶洶、用力噠噠噠地踏著步伐、朝自己走來的女孩,一雙在睜開眼後就被稱之為『鬼目』的薄煙色雙眸定定地盯了對方好一會才像是毫無興趣地移開視線,接著繼續注視房門內的——
房樑上。
「您的身子不好怎麼不多穿些衣服呀?雖然已經初春了但日夜還是很冷的呀!唔——讓八重來溫暖您吧!我的身上可暖和啦!」
說罷便展開雙手,一個熊抱將那個嬌小的孩子攬入懷中,八重笑嘻嘻地用下巴蹭了蹭孩子毛茸茸的頭頂。
那個孩子也相當習以為常地放鬆身體將自己深深地埋在女孩溫暖的懷抱中,本來蒼白的臉色也因為對方身上的熱氣變得稍微有了些血色。
想起那些下人之間的傳言,八重還是忍不住有些忿忿不平,她不在意其他人是怎麼說自己的,但是她無法忍受那些對自己柔弱的主人的污衊。
在她『看』來,那些人身上纏繞著的『汙穢』和明姬大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倒不如說明姬大人是她看過最『乾淨』的人了!
大人們才是最奇怪的。
明明畏懼著姬君、認為姬君是帶來『詛咒』的『鬼子』,但又在明裡暗裡嘲笑、譏諷著流著武家貴族之血的姬君及其落魄的模樣。
當他們這麼嘲弄著口中的『鬼子』時,怎麼就沒看見他們有多害怕『詛咒』呢?
八重想了想,要是明姬大人真是『鬼子』——
唔⋯⋯就算是『鬼子』,明姬大人也一定是最可愛的『鬼子』!
放棄思考心愛的姬君如果真是『鬼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八重屏棄了腦海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抱怨,轉而專注於自己小小的主人現在正在做的事:
「明姬大人在看的是⋯⋯啊,又變得更多了呢!會生出蝴蝶來嗎?每次和母親說其他人身上有奇怪的絲她總是不信!」
其實八重並不喜歡來到這個已經被久置不用的房間,她總覺得那個房頂上長著的東西有某種讓人不安的氣息,但被她視為妹妹一樣的明姬大人卻經常跑來『盯』著那個長相噁心的東西。
為了保護『妹妹』,她也就變得經常來到這個房間與明姬大人一同看著那個『蛹』的變化——
在這座宅邸之中也唯有她與明姬大人能看見那個『蛹』。
明姬大人因為早產的緣故,從出生起身體就一直十分虛弱,也不怎麼愛開口,那雙被忌諱的灰色雙眼雖然沒什麼人注意到,但八重知道明姬大人其實看不太清事物。
當然八重也注意到了,自己的主人正因為看不清事物反而能看得見別的『什麼』,這是她們之間沒說出口的秘密,而她絕對會守護既是主人也是『妹妹』的秘密!
「⋯⋯還沒,咳咳⋯⋯還要很久⋯⋯」
懷裡的孩子細聲細氣地開口,夾雜著呼吸不暢的咻喘聲,讓八重趕緊翻過對方的身子輕輕地拍打著背部好讓對方呼氣順暢些。
「哇,真不愧是我們的明姬大人!什——麼都知道!」
蹭了蹭對方因為自己誇張地讚揚而泛紅的臉頰,八重故意揉亂了小姬君一早被自己梳的滑順的黑髮,收穫了一枚羞惱的眼刀。
八重最喜歡這樣的時刻,雖然故意捉弄自己的主人於禮而言並不恰當,但明姬大人在這種時候總會看起來格外的生動而不是像一尊精緻脆弱的人偶一樣;當然就算是人偶,她的明姬大人也肯定是最美麗最尊貴的那個,但是比起美麗或尊貴她還是更希望明姬大人的身體能變健康就好啦!
這樣就再也不會常常生病,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盡情地玩鬧與奔跑了。
如果可以,八重希望自己能將這世間的幸福與快樂捧到明姬大人眼前,讓這個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令自己喜歡的不得了的『妹妹』不必再聽見或看見那些醜陋的事物,因為——
比世間的任何一切都還要『乾淨』的明姬大人啊——
值得擁有最美好的事物。
她的明姬大人是世間最珍貴的琉璃珠,在這髒兮兮的黑瀨宅裡依然閃閃發光。
是她最重要的寶物。
初春的朝陽撒落在兩個彼此依偎的孩子身上,打出了一層沒有太多暖意卻溫柔的光暈,而隔著一扇障子門的距離,『蛹』上勃發的鮮紅細絲依舊不停地向外探索著,不停鼓動著的肉瘤在經過三年的捕食,不再像最初誕生時那般柔軟,而是像真正的蟲蛹那樣有了一層堅硬的外殼,用以保護內裡靠著細絲反哺逐漸變得強壯成熟的『某物』。
偌大的黑瀬宅在三年間徹底地成為了『蛹』的巢穴,除了房外的那兩個孩子,幾乎所有曾在黑瀬宅活動過的人們全都被細絲當作養料給寄生,當然為了避免被一些特別的『人』發現,細絲的寄生模式相當聰明地早已從頸間混入髮絲之中,這樣就算是能『看見』的人也輕易不能發現。
「八重⋯⋯笨蛋。」
幼小的孩子纖弱的手臂攬在八重的脖子上,鬱悶地用額頭輕輕地撞了一下女孩的肩膀,接著在對方看不見的死角處『啪』的一下地拍開悄咪咪想纏到八重身上的紅絲,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的面色肉眼可見地變得蒼白。
「哈哈,我們的姬君最聰明啦!」
沒在意姬君對自己肩膀不痛不癢的輕撞,八重撩開對方的瀏海仔細地檢查是否撞紅了,雖然並不是沒有注意到姬君突然變得虛弱的臉色,但像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請大夫來看診也僅能獲得先天不足這樣的結果。
確定暫時沒問題後,一把將對方抱起:
「好啦,差不多該回去啦,不然母親真的會生氣的!母親生——起氣來可是比惡鬼更可怕呢!要是把我們可愛的明姬大人給嚇壞了可怎麼辦?八重會心疼死的!」
懷裡的孩子對這樣的動作習以為常,安靜乖巧地伏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啊,真是又乖又可愛!
與其他那些整天任性吵鬧又喜歡欺負人的貴人家孩子們完全不一樣!
無視怠慢明姬大人的家主大人和其他的僕人都太沒眼光啦!他們絕對絕對會後悔的!
「不走⋯⋯咳咳⋯⋯那裡。」
幼子那薄煙的雙眼透過八重注視著,朦朧的目光在凝滯了一瞬後就垂低了視線,拉了拉抱著自己的女孩的衣袖,輕咳著低聲讓女孩改變原本想走的方向。
「唔,就聽明姬大人的!今日春光正好,我們就稍微繞一下路吧!」
沒去探究小姬君這麼說的理由,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八重知道姬君自能開口說話起,雖然還無法表達的很清楚,但凡是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有其意義及原因。
或許是天生能看見一些奇怪的生物的緣故,八重不像那些總是忌諱著一堆事的大人們一樣,對此她反而接受良好,因為比起這些她更加擔心姬君的身體狀況總在『看見』些什麼後變得虛弱。
抱著懷裡的孩子在原地拐了個彎,八重不知道在她換了個方向離開後,原本她想走的那條道,黑瀬宅中第二高位的卯之方夫人就和其侍女前腳踏進這片區域。
三年過去,卯之方夫人那狹長的黑目依然看著十分苛薄,與三年前大不相同的是那正高高隆起的腹部。
沒錯,時隔多年,卯之方夫人總算是如願以償地懷孕了。
黑瀬家主對此大喜過望,夫妻間的情誼也從不冷不熱轉變為每日夜間必定會一起共用膳食及同眠的程度。
誰又在乎黑瀬家主真正在意的是誰呢?
反正這一切都像是正朝著美好的未來邁進,對黑瀬家主而言只要卯之方夫人順利生下兒子,正室所出的繼承人更是名正言順,那麼只要好好教養,黑瀬氏的繁榮肯定指日可待。
所有人都對此感到滿意——只要不提那猶如一根刺般的『鬼子』明姬。
當年在明姬出生後數日,黑瀬家主也僅僅只是順口提了一句孩子的名字,在知道圓夫人早已取名後也就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
「黑瀬氏不需要無法上戰場的女兒,如此瀕弱的肉體只會拖累黑瀬氏的繁盛,但既然已經流了黑瀬氏的血就隨意在宅子裡的哪不礙眼的活下去吧!這般容忍廢物的氣度老夫還是有的。」
言下之意也大有明姬若是死了也是不可抗拒之命的意味。
這座黑瀬宅邸中,除了椿和八重就無人在意出生『不祥』的明姬。
出生三年,無論是黑瀬家主亦或是家主夫人都未曾見過一眼那個被下人稱為『鬼子』的孩子。
只要不去看,那個孩子就只會是承載傳言的幻影、是虛無的鏡花水月、是黑瀬氏的『不存在之物』,那他們就能相安無事地共同生活在同塊土地上。
只要那孩子能安分的待在她該待著的地方,像只溝鼠一樣好好地藏在宅邸的縫隙裡——
那麼黑瀬氏就能容忍她。
——
明姬在剛回到住所時就又立刻發燒了。
在這個即使只是發燒也能奪人性命的年代,對因早產而先天不足的明姬而言更是凶險萬分。
八重的母親急急忙忙地去請了大夫,留下八重近身照看著明姬。
她們的居所是一個狹小如雜物房的小屋,這絕對不是一個武家姬君住所應該有的模樣,連一個像樣的、足以確保安全隱私的隔間都沒有,座落在黑瀬宅最偏僻的角落,像個見不得光的苔蘚,招人嫌地僅能在這樣一個破敗的地方生根發芽。
沒有人會幫助她們。
沒有人會願意駁家主夫人的臉色去幫助她們。
連在黑瀬氏工作的那點微薄薪酬也總是被那些仗勢欺人的僕人們克扣。
八重的母親椿不只一次被譏笑為何要繼續侍奉一個早夭之兆、空有黑瀬氏血脈還身帶厄名的姬君。
那時母親是怎麼說的?
八重回想起椿當時說的話:
「明姬大人是圓夫人一直盼望的孩子,即使最後因生產的痛苦而口不擇言,明姬大人仍然是我最敬重的主人懷抱著『明悉空淨』這般澄澈祈願而出的孩子,出生時曾被斷言活不過足月的明姬大人熬過了肉身的苦難成長到如今的模樣⋯⋯我確信,這樣的明姬大人定然有著常人不能及的毅力與心性,這樣的姬君絕無可能身懷詛咒!」
如此說著的椿臉上沒有因為那些譏諷而有絲毫動搖。
八重一直欽佩尊敬著這樣的母親。
母親曾經說過當年的圓夫人即使因為以平民之身嫁給地方貴族的黑瀬氏而遭受閒言閒語,仍然能淡然以對,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那個模樣』,但圓夫人在過去是個善行與美貌並稱、十分溫柔的女子。
「八⋯⋯八重⋯⋯」
額頭上覆著濕布,躺臥在老舊床榻上的明姬,用細如蚊納的氣音呼喊著八重。
「明姬大人!您醒了嗎?要喝點水嗎?」
用乾淨的布沾了點水潤澤著孩子那因高燒而乾裂起皮的嘴唇,八重膝行到明姬的身邊小心地要將對方攙扶起來喝水,卻見到對方尚且還帶著迷濛的濕潤雙眼愣愣地『看著』自己——
「⋯⋯八重⋯⋯椿在哪裡?」
「您發燒了,母親就去請大夫了⋯⋯怎麼了嗎?誒?!您、您怎麼哭了?!」
那雙睜地大大的、已有狐狸眼雛形的眼眶中無聲地落下淚珠。
一滴一滴的墜落在粗劣的木質地面上,留下顏色稍深的印跡,最後滲入纖維的深處,徒留下一層薄薄的濕意擱淺於木板上。
喉頭出不了聲的哽咽最後變成肺部裡沈悶的壓抑喘息,用力吞嚥著像要泣血似的苦痛。
悲傷大約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刃,比因『出生』而受的『天罰』還要殘忍,將『非人之物』的心臟生生地刨開——
非要她認清,她是之於此世的『錯誤』。
而『錯誤』終將引來另一個『錯誤』。
那雙含著淚的薄煙色瞳仁定定地『注視』著遙遠的某處。
『注視』著某處來不及阻止而正在發生的一切及不遠的未來即將發生的失去。
這一刻,落在深淵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生於無暗無明的混沌,以胸腔裡那無法平息的、激盪著的恨意為養料。
最終——
會開出怎樣的花呢?
——昌泰三年,在通往黑瀬宅邸人煙稀少的無人近道,一名女子疑似慘遭馬蹄輾斃,懷裡緊抱著數疊藥包,顱骨被踏破、四肢被磨躪拖行至扭曲,內臟的碎塊因踐踏而與鮮血一同糊了滿地,死相淒慘的無人願意收屍及多看一眼,血肉的氣味在陽光的曝曬下混合著藥味散發出讓人難以容忍的腥臭,最後被國府轄地裡四處徘徊著的、飢腸轆轆的野狗分食,留下一地狼藉及被翻弄地七零八散的藥材。
可惜了那被珍而重之收予懷中的緩疾之藥,終究未能被需要它的人服下。
生於狹縫的『鬼子』啊,再次弄丟了自己的『母親』。
詛咒,無法停止了呀。
註一:平安時期有不能直接稱呼貴族女子名諱的風俗,所以一般會取名字中的一個字或是居住地或是職位來稱呼對方,在這裡因為主角名稱是『明空』所以稱作『明姬』,八重因為是僕人(平民)的孩子不在此限內,平民也沒有姓氏。第一章有提到『之方』這樣的稱號也是此故,因為正室夫人住在『津卯院』所以取一個字尊稱為『卯之方』
【次回預告】第五章 湯屋七津
或許是旅舍的原因,他看見了其他咒術師的咒力殘穢,這也不是什麼多稀奇的事,咒術師雖然稀少,這裡畢竟是湯屋,有那麼一兩個咒術師來到這裡泡湯住宿也並不是太奇怪的事——
但咒術師只有在使用咒力的時候會留下自己的痕跡,就像作案後的指紋一樣,那這家留有咒術師殘穢的湯屋似乎就有些讓人玩味內情了。
「啊,我是受七津屋委託來調查鬧鬼事件的夜蛾正道,請問老闆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