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9|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虛構事件

第一次接觸到記錄劇場是看里米尼的《遙感城市》,後來過了好幾年,受邀去參加他們因為要製作《這不是個大使館》而開的工作坊,導演很有脈絡的把里米尼記錄劇團在做的演出一個一個的介紹過,確實,他們每一個作品都在用劇場記錄某一種真實的狀態,但我覺得他們最厲害的是如何把這些真實的事情以各種肉眼可見的方式記錄到舞台上。其實剛知道記錄劇場這個概念時我非常困惑,因為如果要這樣子講的話,我過去的所有創作幾乎也都可以說是某種形式的記錄劇場,因為我所有創作的起因都是因為自己的某種需求,這件事情讓我發現一件事情:我鮮少去虛構一個故事,為了講述某個觀點或想法。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做真正發生在我身上,讓我覺得必須得做出來的人事物。我並非科班生,我根本沒有經歷要練習莎劇或其他經典文本,自從我接觸劇場創作以來,作品一直就是我干涉真實世界的某種手段。

這並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很有意識的在做記錄劇場,我思考的事情是,某種程度上,這是不是代表我這個創作者沒有虛構的能力?我只能血淋淋的開腸破肚,讓人看到實在是非常獵奇的奇觀。我是不是沒有那種能力,為了一個概念或中心思想,去建構一個文本的能力呢。

這件事情一直都讓我焦慮,彷彿是在提醒我,我這個人一輩子都必須處理與自己相關的話題,我沒有關心別人的能力,進一步讓我覺得我只是一個如實以告,讓人覺得「這人真可憐」的作者,那是一種深層的恐懼,似乎我這輩子必須得不斷的談論殘破不堪的我。

就連單純做為演員,我也是很沒有職業道德的那種。通常進入一個角色,演員的工作就是來回於自我與角色之間的調整。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讓自我成為角色,當然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得怎樣做的,我這麼做不一定是壞事,但是我最清楚的問題是每個演出都有結束的時候,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作品,最痛苦的時刻就是在演出結束之後,那種「我什麼都沒有了」的空虛感。大概是因為我是一個太匱乏的人,很容易一無所有,因此每一個結束對我來說都是折磨,彷彿不斷提醒我,我不值得擁有任何東西。

久而久之,這種書寫方式已經成為我的習慣,我並不是高明的創作者,懂得運用各種方式來表現自己的想法,我唯一會做的事情就是說實話,說心裡想到可以講的話,說那些我唯一知道可以說的話。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做的。

一開始其實是喜悅的,或許那時候沒有很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因此我覺得自己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永遠有想表達的事情。以前我是個很有自信的人,只要我想說,我從來不會顧慮太多。後來發生許多事情,我在過程中失去那樣的能力,我開始認為我的存在是個錯誤,也因此,我所有的表現或想法對這個世界都不重要,甚至是個累贅。然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可能這輩子無法創作了。

如果自己的存在是個錯誤,那麼做什麼想什麼都會有種怎麼做怎麼錯的感覺,不被任何人需要,無法產生什麼價值或造成一些影響。我無法用作品的角度客觀看待自己的作品,因為每一滴淚跟血都是真的,要怎麼去評價一個人的人生呢。所以像這樣的作者,我發現他們永遠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的同時,他們同樣的對自己的存在是肯定的,他們很有自信,認為自己可以作為某種榜樣,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思考或應對。每一次看到這樣的作品,不管是誰做的,不管那個人是否真的有什麼過人之處,我都只是很單純的羨慕那種勇氣與自信。

人對於活下來可能真的有本能吧。我一直以為我會在失去一切之後,最終走向死亡,真正的失去一切。但我並沒有死,只是持續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倖存。久而久之,我好像發現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虛構這個手法,為了自己想說的事情去建構一些不存在的現實,用這些造出來的存在堆砌成更精密的作品,像是魔法一樣,我可以死一百遍,我可以活下來,我可以想像所有我認為我做不到的事情,原來虛構的目的並不是只有讓不可能的事情發生而已,虛構是一種生存手段,是一種解救自己的方式,我是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原來是這樣,原來還有這種方式。

一直以來我總是追求如實,只要有一點別人可能不會認同自己的感覺,我就會殺死那個寫出事實的自己。實際上我並不可能讓全世界都肯定我,所以如果我沒有學會虛構這個技巧,我沒有辦法說任何想法。

做為一個人,過著一個一直被排斥、被否定、被不認可的生活,非常令人討厭,連我自己都討厭,要知道光是活著就是一種錯的心情會讓自己覺得連呼吸都是多餘的。要克服這種反常的想法而繼續活下來的話,必須去想像出自己值得繼續活下去的原因,任何一絲可能性都好,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因為也沒有別的選擇了,除了握住那根稻草以外,沒有什麼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了,請好好的繼續用虛構的方式建立出自己的可能性吧。

一千零一夜就是這樣的故事,一個因為妻子背叛自己而瘋狂殺人的君王,一個懂得虛構的女子被獻祭給王,這名女子為了活下來,總是跟王講虛構的故事,並且總是停在最精采的部份,以讓王想繼續聽下去而不殺死她,久而久之,王被她改變,不再殺死無辜的人。乍聽之下好像沒什麼問題,但我只要想到女人接下來餘生必須不斷的繼續講故事,不斷的虛構一切,不斷的想辦法活下來,我就覺得好累,與其要我跟這樣的人共度餘生,我更有可能選擇某天殺死國王,停止這樣的生活。

女子對國王有愛嗎?還是只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女子,有可能從來就沒有想過這種方式行得通,也沒有考慮用這種方式可以逃過一劫,甚至可能會有點希望國王還不如殺死自己吧。虛構只是女子因為求生本能所採取的手段,或許活下來才是最令她意外的事情吧。

虛構讓我不需要真的死亡,也能讓觀看的人看見比死亡還痛苦的真實生活。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論,但我很感謝自己學會這個能力,因為我可能真的不想死吧。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