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1|閱讀時間 ‧ 約 63 分鐘

【舵劍溯天記】第四回、牡丹客斬奸(下)

第四回、牡丹客斬奸(下)

 

天黑月冷,顧平的書閣裏掛滿了名畫和墨寶,惟此時眾人均無心細賞。几上燈火明滅不定,忽地油燈畢卜一響,爆了開來。

 

顧平和王雄火分坐几旁,四虎立在書閣中央,謹聽兩位大官吩咐。顧平見王雄火將那匹破布視若珍寶,喜上眉梢的模樣,便說道:「王將軍,你要的歌訣,我替你找到了,你今夜定能做足美夢了。但是我這邊,卻是夜長夢多,這個姓湯的小白臉礙著我這門生意,須要早日處理掉才好。眼下田隆菲出來攪局,五坊幫已不方便出手了,你怎麼看?」言下之意是在說神龍軍的官差介入,當然是神龍軍的你應當擔起責任。

 

王雄火正在喜孜孜的撫閱手中這部《九重天訣》,心想絕世神功的譜訣,現在握在自己手中,恍如作夢一般,這回忽地被顧平激了激,猛地一醒。

 

他何嘗不知,要是被同袍發現自己勾聯在婦女失蹤的懸案裏頭,肯定被參,不僅頭上這頂籠官帽難保,說不定遭罪入獄,橫死天牢,這種事他見得多,也做得多,可不容許發生在自己身上。

 

王雄火思索道:「田隆菲這人最重功名,頗識時務,他若是當真查到甚麼,我們搬出劉公公來,諒他也不敢怎樣。」

 

顧平道:「大不了日後在劉公公面前讚他幾句,讓他加入我們,也是好的。」王雄火皺一皺眉,心想:「田隆菲要是知道《九重天訣》在我手上,沒交出來,我絕對沒好下場。」便應付道:「我回去先探探田隆菲的底子,再討論不遲,不如這樣罷,那個小白臉,我替你收拾了,你想要他怎樣?」

 

顧平喜道:「王將軍武功蓋世,料理掉他小子定然不難,不過怕引起騷動……,我希望他安安靜靜的『憑空消失』。」

 

眾人思籌計策,謀畫如何令福德藥舖的小白臉「憑空消失」。王面虎說乘夜殺之,再綁石頭,沉入河底,最是一勞永逸;白頭虎說以毒慢慢鴆殺,不明不白病死,最沒破綻;九紋虎說不如不殺,定要好好折磨他,打得他也再不能說話,替三哥報仇!黑毛虎說不了話,即令想說,也沒人聽得懂。

 

百般殺法,亂聊一陣,也是沒個結論,但眾人心情放鬆不少,笑聲多了起來。

 

夜已深沉,三更鼓已敲兩回了,顧平正要送客,王雄火也迫不及待的想回去練就這塊布上記載的神功,忽聽得書閣門板外竟有叩門聲響,六人皆是一震,只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在外說道:「大人!是我。」說話的正是貝采之。

 

顧平又驚又疑:「這麼晚了,貝爺怎會來此?又是怎麼進府尹大門的?」他倒不是疑心貝采之犯了夜禁,蓋長安城裏的王室高官,還有極其富貴之人,大多花了大錢買了通行文牒,且貝府和京兆府在同一坊市之內,得隨意走動,自不犯夜,但這等時間不請自來,又無僕役通報,真不知發生甚麼事情。

 

王雄火是神龍軍中高官的身分,孤身在此,已是不妥,此刻也是驚嚇無已,趕忙將《九重天訣》摺妥,揣入懷中。

 

貝采之隨即在外頭說道:「您上次問的『寂花山人』那幅『百花齊放圖』,還有興趣麼?此畫很多人在求,但是是大人您先問的,所以我請貴府僕人悄悄帶我進來,這件事少點人知道比較好。」

 

顧平一聽到朝思暮想的「百花齊放圖」,心裏大喜,戒心少了大半,起身走到門板處,輕輕開了一道門縫,見了門外果然是貝采之,手裏握著一幅卷軸,定是「百花齊放圖」了。

 

但閣裏尚有王雄火、四虎,整頓未定,顧平開口道:「貝爺,您稍……。」,這個「等一下」三字未說出口,貝采之急忙推門而入,趕緊關上門板,轉身向顧平道:「大人,這我好不容易才從……,咦?原來您有客人!多擾了……,不然我改天……。」一面說,一面作勢開門,佯裝欲走。

 

顧平心裏慌張,一來到手的「百花齊放圖」恐怕要飛走了,二來深夜裏與人談話被貝采之撞見,怕他見外,忙地攬住他手,笑道:「沒甚麼,這裏都是好朋友,貝爺請進,天冷了,喝喝熱茶!」

 

顧平忙拉著貝采之入內,替他引見神龍軍王雄火,貝采之將畫卷好,揣入懷裏,拱手與王雄火互揖道:「久仰,久仰。」王雄火細細打量貝采之,早聽說過這人名頭,見他服裝華貴,氣度閒雅,卻是京城裏的巨富模樣,尚沒瞧出甚麼端倪。

 

接著顧平解釋今夜正與王雄火商談長安治安之策,並指著四虎,藉口說道這四人是他的貼身侍衛。貝采之雖知他在說謊,但不免微忿:「堂堂的京兆尹,竟還找五坊小兒來當侍衛,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又好氣又好笑。

 

貝采之遊目環顧書閣,見此間布置雅貴,晶簾鳳屏,銀盆寶器,還掛滿了好幾幅名人墨畫,有周景玄的仕女圖、吳道子的神仙圖,更有幾幅「寂花山人」的花卉圖,心道:「顧平品行低劣,眼光倒是不錯。只可惜這些名貴藝品,都落在這小人之手。」旋即頷首佯讚:「大人這處書室,收盡我朝名家的真跡,皆是寶畫,大人風雅之高,在京城百官裏是罕見的了。」

 

顧平聽之大樂,喜道:「可不是麼!這諸多畫師的作品中,我最喜愛的,還是寂花山人的畫啊!山人筆觸細緻簡雅,一大片留白裏,幾支花朵鮮活艷絕,卻有極盡孤悵之感,令人久久不能自已!今天您帶來的這幅百花齊放圖,定能讓我這陋室增色不少!」

 

王雄火對畫藝不感興趣,聽李貝二人聊將起來,也是迷糊,想來現已無事,回去參悟神功才是要緊,遂起身告辭。貝采之卻道:「今晚有緣幸會王將軍,王將軍若不嫌棄,願否一齊欣賞這幅顧大人喜愛的畫?」他深怕王雄火一旦離開,再難殺之,今晚行兇之事必定敗露,趕忙藉故留人。

 

王雄火歸心似箭,但想一來貝采之是寶渠會的領袖,又是富可敵國的貴紳,有心結交,二來《九重天訣》已然到手,晚個半天看也未遲,三來也想看看顧平心心念念的花朵圖畫究竟是甚麼寶貝,便也應承,留了下來。

 

三人齊至書案前,顧平清開桌面,貝采之從衣襟裏掏出一捆畫卷,置在案上,正慢慢攤開畫卷,四虎也趕將上來,深怕圖窮匕現,或恐這卷軸裏藏有利器,貝采之暗暗好笑。

 

貝采之緩緩張開圖畫,直直的攤至盡處,自然是一根小針也沒有。

 

四虎等暗吁口氣,然而這幅畫紙上卻是一片空白,連一片花瓣也沒有,哪裏有甚麼百花?

 

顧平驚疑,問道:「貝爺,您會不會是匆忙之中,拿錯了啊?」貝采之笑道:「沒有錯,正是此圖,只是還沒畫好,當然看不到畫了。」眾人面面相視,臉上都是在問:「甚麼叫作還沒畫好?」

 

忽地貝采之挽起袖口,取了案上的畫墨畫硯。顧平是愛畫之人,桌間早有數支畫筆和瓶瓶罐罐各色顏料粉末。貝采之倒瓶調漿,游刃有餘,須臾間即成一盤丹青,眾人看了目瞪口呆,均不知貝采之要作甚麼?難不成立時就畫麼?

 

果不其然,貝采之倏地揮毫落紙,暈如雲煙,點似風雨,兔走鶻落,傾刻之間,六朵花卉翩然在紙上一處處綻放。顧平仔細看他提筆,大吃一驚,這婉轉的落筆和巧妙的點綴,不正是「寂花山人」的手筆麼?

 

顧平睜大圓眼,訝道:「貝爺,您……,您就是寂花山人?」貝采之笑道:「不敢當,承蒙大人厚愛。」顧平驚異不已,張大嘴巴,一句話都講不出來,貝采之只微微一笑。

 

原來貝采之繪得一手丹青絕筆,在他創立寶渠會後,遊走五湖四海,放情山水,每每想起吳綃綃,愁上心頭,便拾起畫筆,蘸漿就圖,畫些花卉、仕女、人物,聊以慰藉憂傷的情懷,末以假名「寂花山人」落款。他作畫筆致婉約,用色簡柔,常留下一大片蒼茫,但在主題的花卉、人物上精工細繪,靈麗無方,透著一股獨特的美感,為當時宮廷、士大夫所重,稱絕一時。

 

貝采之一面畫著,突然道:「……唉呀,這可不妙了。」顧平問道:「不妙甚麼?」貝采之道:「顏料不夠了。」顧平道:「甚麼顏色?」

 

貝采之哈哈一笑,忽地抓起紙來,道:「紅色。」

 

斗地右手抽出佩劍,白光一閃,在旁瞧畫瞧得最入神的白頭虎,突然間啊的一聲,頸間濺出數道血沫,貝采之左手揮動畫紙,在白頭虎周身四幌,接沾濺血,白頭虎登時白眼上吊,癱軟在地,抽搐幾下便不動了,躺在一片血泊中。

 

跟著蓬的聲響,貝采之將畫紙拍在案上,但見六朵花卉染在血霧之中,熠熠生輝。

 

這提紙、抽劍、刺頸、幌畫、落案,都是一瞬之間的事,眾人均反應不及,回神過來,畫紙已在桌上,地下一具死屍。

 

顧平見狀,嚇得大慌,道:「貝爺,您這是……?」這才想到是場刺變,正欲開口叫道:「快來人呀!」豈料喉間一痛,正被貝采之點中啞穴,吼不出聲,跟著貝采之拍了他身體好幾下,他全身要穴被點,痛麻無力,頓時委地不起。

 

四虎只剩三虎,見到白頭虎沒了,三虎又驚又怒,紛紛拔出尖刀,豈料白光閃爍,三虎刀還拔不到半截,血花亂噴,俱被貝采之刺中手臂,哐啷聲響,白刀子紛紛墜地,傷處鮮血汩汩冒出,經脈已被挑斷,三虎三臂登時廢了。

 

憑貝采之技藝之高,寶劍之利,這時除了王雄火較難對付之外,拔劍一舉刃殺顧平和四虎又有何難?正因他太過高強之故,反生戲弄之意,殺與不殺,端看心情如何,正如貓兒捉鼠,有時會將老鼠在用貓爪撥玩一番,或是留在身畔舔舐,玩膩了才殺。

 

此時黑毛虎驚懼交極,他口齒已給田隆菲打廢,這時右臂又被貝采之挑廢,萬念俱灰,雙眼發紅,哇哇大叫,往貝采之猛撲。

 

貝采之歎了一聲,道:「願你來生做狗也好,做豬也好,別再做鼠輩了。」倏地挺劍一伸,黑毛虎正發狂顛,龐大身軀望這柄長劍奔去,波的一聲,長劍前胸穿透後背,登時斃命。

 

二虎見長劍穿插在黑毛虎屍身上,料想貝采之定然難再施展,雙雙撲來,哪知黑毛虎屍身登時裂成兩半,只見劍光閃動,貝采之利劍在手,刷的一聲,當先的九紋虎見白光刺目,暗叫不妙,脖子一涼,腦袋與身體立時分了家,一顆頭顱飛落地上,滾到顧平身畔,顧平無法動彈,嚇得魂飛魄散,屎尿迸流。

 

但見貝采之甩劍瀝血,望著九紋虎屍身,滿是花花紫紫的刺青,亂龍怪鳳,厭惡至極,皺眉道:「還好你的頭臉沒給亂畫,把你頭割了,你在九泉之下,死而無憾了。」

 

他手裏的牡丹劍,明晃晃的閃動,雪白裏卻是隱隱透著丹紅色的紋彩。適才刺穿、砍殺敵人肉身,猶如切青菜豆腐一般,這口「牡丹劍」,不僅僅是把削鐵如泥的利劍,更是染過無數惡人鮮血的寶劍。

 

王面虎臉若白紙,不再上前,轉身要逃向門外,貝采之喝道:「今晚你們沒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正要挺劍而上,忽覺腦後生風,王雄火的拳頭倏地攻來,霍霍生威,勁勢雄沉,貝采之不敢大意,側身一斜,避開敵拳,跟著舉臂一揮,牡丹劍脫手飛出,筆直的射向王面虎。

 

王面虎已搶到門板,正想推門呼叫救兵,哪知背上一陣刺痛,牡丹劍從背插入,穿透心腹,篤的一聲,已牢牢的將王面虎釘在門板上,王面虎抖了幾下,血花噴飛,立時了帳。

 

五坊四虎當年歃血結為義兄弟,立誓禍福與共,縱是殺人放火也不後悔。四虎一生無惡不作,今夜四命嗚呼,共赴黃泉,也不負了從前「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月同日死」的盟約了。

 

王雄火見敵已失劍,心下大喜:「你沒了寶劍,哪裏敵得過我一手『烈火霹靂拳』!」當即雙臂大振,左臂前探,右拳在胸,正是「烈火霹靂拳」的起手式「棕熊抱鯉」,跟著奮揮雙拳攻來。他身軀龐大,宛若一頭人立的巨熊,揮動熊爪,拳拳似有百來斤的沉重,更透著一股火辣辣的熱氣。

 

「烈火霹靂拳」是套陽剛拳法,修練之人須在一樁粗木上淋油點火,長年對著冒火的木柱迅速施拳,要在柱子焦壞前將之擊裂,一般人畏懼火燙,故須激發修練者的陽氣內功,凝於雙臂,要訣在於「快」、「猛」、「剛」三字,方能迅疾碎木。長久練將下來,出手自是速快、力猛、勁剛,甚至帶有熾熱的拳威,吐火揚烈,聞者披靡。

 

貝采之是博覽百家的武學宗師,自然知道這套「烈火霹靂拳」的威猛,當即抓起九紋虎的無頭屍身,抵擋來拳。王雄火暗喜:「你以為區區一具屍體就能抵擋我的拳頭麼?」更加發力揮去。

 

聽得沉沉蓬的一聲,王雄火左拳轟然打在九紋虎屍身上,勁道登時穿透肉軀,貝采之必受損傷,跟著暴喝一聲,右掌迅疾自上而下,劈將下來,一招「天崩山落」,他人高膀闊,粗臂如從高樓急墜的鐵鎚一般,要將貝采之連人帶屍一同擊個粉碎。

 

但聽砰然大響,灰飛塵揚,九紋虎屍身已被打爛,碎成四分五裂,王雄火踹開肢塊,赫見地面石板上嵌了五指大掌印,那是他方才一掌拍下所留,空氣中微聞熱息和焦味,也是他烈火霹靂拳的餘威,但怎地不見貝采之的人影?

 

聽見蓬啪聲作,門板上王面虎的屍體垂跌落地,只見貝采之悠哉的輕幌手中的牡丹劍,借窗外依稀透來的月光,欣賞劍身上巧緻細紋和銀紅亮澤。

 

原來適才貝采之藉王雄火的拳勁,借力一縱,輕飄飄的落至門邊,抽回寶劍。王雄火暗暗心驚,強敵重拾寶劍,定是更難對付,不由得口乾舌燥,舔了舔嘴角。

 

貝采之卻是哈哈一笑,噹的一聲,還劍入鞘,說道:「王將軍,念在你是一代高手,用兵器對付你一雙肉掌,勝之不武,貝某用空手跟你過招,你死得也是心服口服!」

 

貝采之正要飛身攻來,王雄火一伸大掌,止住道:「且慢!你與顧大人之間有甚麼過節,王某不該插手,但你膽敢行刺京兆尹,刺殺二品的大官,死罪也是難逃,奉勸你趕緊罷手,王某還能替你說情,求大理寺和監察御史從輕發落……。」

 

王雄火是吃神龍軍飯碗的人,哪裏在意高手互闘的江湖規矩?能夠留得性命才是實在,心想以緩兵之計,待僕僮聞聲來救,方是善策,便出口拖延時間,只是心想:「這裏的鬧了這麼大的事,聲響不小,為何遲遲不見護衛來查?」

 

貝采之先是哈哈大笑,即斂色正道:「不愧是神龍軍的神差大人,於我朝律令知之甚詳,那我順便問問,這誘騙女子、略賣婦人、逼良為娼、姦淫婦女,都犯了何罪?府尹不察,反而縱容惡行,從中牟利,又犯何罪?還有,身為皇城欽差,知情不報,積壓案文,勾結貪官,縱放惡人,又犯了何罪?」顧平躺在一旁,神色慌亂,卻難言語。

 

王雄火忙道:「此言差矣!顧大人的事,與我全無干係,我今夜之所以來此,乃是曾託顧大人代購一物罷了……,咦?」說著一面伸手碰護胸襟,臉上變色,失聲道:「糟了!」

 

貝采之道:「你說的可是這物麼?」說著伸掌一開,手中是一方摺齊的灰舊粗布,王雄火驚道:「怎麼會……?」正是剛剛放入懷裡的《九重天訣》。

 

原來方才王雄火使「天崩山落」之時,貝采之早已乘隙一招「梅枝探窗」,倏地在他衣襟裏伸指一挾,偷出《九重天訣》,才借力躍離。他早年偷金盜寶,熟稔穿窬行竊之技,兼之本領高強,要在王雄火身上盜取事物,自非難事。

 

只聽得貝采之張開《九重天訣》,悠悠誦道:「九重天訣……,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哈哈,王將軍,你也想修練『九重天功』啊?」

 

王雄火又急又怒,罵道:「原來你深夜來訪,是為了偷竊譜訣!」貝采之哈哈大笑,說道:「還以為安史之亂後,威震江湖的『九重天功』就此失傳,想不到竟然在王將軍身上,哈哈!可惜啊……!」也不再觀,將《九重天訣》緩緩摺好。

 

王雄火道:「可惜甚麼……,噫!」正疑惑間,見貝采之手中的寶訣冒著白煙,接著慢慢剝離,碎成細塊,如雪片般紛紛飄散,原來貝采之竟運內力,將掌中《九重天訣》震個粉碎。

 

王雄火大為驚慌,當下也顧不得強敵當前,趕忙趴在地面將一片片的小碎布撿起,心想帶回去縫合拼湊,保不定還能重現原形,一邊破口大罵:「貝采之!你在幹甚麼?九重天神功是至高無上的功夫,珍貴無比,你竟如此毀棄!莫非你見不得人好?當真是心胸狹窄的卑鄙小人!」

 

貝采之又是一陣大笑,說道:「那根本不是甚麼《九重天訣》,王將軍可是鬼迷心竅,明明白白的贗品,也看不出來麼?」此話一出,王雄火停手,抬頭道:「你說甚麼?」

 

貝采之笑道:「貝某做的是骨董生意,鑑定真偽的本領雖然還不到家,但這等贗品低劣至極,但凡有眼珠子的人都看得出來。『九重天功』乃是高祖皇帝所創,高祖資質之高,看過的經書武訣,過目不忘,一覽便憶,領悟出吞天沃日的九重天神功,就此一統江湖,經綸天下,這才開創巍巍大唐。高祖讓位太宗皇帝後,潛心修練,將一生武學造詣的結晶,譜成《九重天訣》,命人繡在從前穿的龍袍上,傳給太宗皇帝,故而只有天子才能承繼《九重天訣》,真正的《九重天訣》是金絲銀裘的綢緞,怎麼可能會是一塊破布呢?……」

 

王雄火插口道:「哼!誰不知道《九重天訣》原是龍袍上的繡字,但你可不知安史之亂,玄宗皇帝未立太子,重病臥床,皇子們鬥個不可開交,其中四皇子李嗣實意圖竊位,夥同叛軍神虎軍盜走《九重天訣》,欲奪京城,好在和宗皇帝(即五皇子)識破奸計,起兵圍剿叛軍,最終收復長安,只是四皇子就此下落不明。縱然《九重天訣》原是龍袍,但說不定四皇子逃亡後,將之抄錄,抄在其他地方上,都是不無可能的!」

 

凡武林之人,久歷江湖,多少都聽過高祖皇帝施展「九重天功」的神幻故事,都說那是一門至高無上的功夫,萬夫莫敵,當者披靡。但究竟是甚麼樣的神功?也沒人親眼見過,只是口耳相傳,習武之人莫不想練得蓋世神功,稱霸武林,人人癡心妄想,王雄火自然也不例外。

 

貝采之續道:「即便如此,那塊破布也不會是《九重天訣》。方才我拿在手上,聞到一股油脂味,原來是文字上的墨汁氣味,那是油煙墨,用的還是豬油,王將軍你可不知這種豬油做的『豨膏墨』,是長安左近畿縣這一二年的技術,寫將起來,雖有光澤,黑則不足,且滯筆鋒,但較便宜,剛剛那塊布上的文字,正有用此種油墨的特徵,況且,那墨汁浸透布料甚淺,顯然是這幾天才寫好的。你想,玄宗皇帝的兒子,四皇子縱然落難,仍有復興之志,用的定然還是皇家的麝蘭松煙墨,以昭身分,豈會自甘墮落,用這種三流的墨錠呢?貝某在想,咱們顧大人恐怕是被黑市裏的奸商給騙了,哈哈!」

 

王雄火聞之愕然,看看地上的顧平,他被點啞穴,說不出話,他固對墨寶字畫有一定的研究,只是他非武林人,甚麼《九重天訣》的是全然陌生,自不知如何品鑑,反正不貴,就順手買來送給王雄火做人情,哪知竟是贗品。

 

王雄火爭執道:「縱使李嗣實不自甘墮落,他的叛黨流落草莽,用這等油煙墨,也是有可能的!」貝采之大笑,說道:「看來你不見棺材不落淚,好罷,就跟你說了,那上面寫的文字,也不是《九重天訣》的字句。」

 

王雄火不怒反笑,說道:「今之天下,沒有一個人見識過《九重天訣》的字句,你怎麼就識得了?」貝采之笑道:「因為那上面寫的是另一部經文的文字:『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極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這是東吳徐太常所寫《三五曆紀》的文章,壓根不是記載練功的武訣,勸你別再作夢了。」

 

原來,黑市裏有人得知顧平正在求問《九重天訣》,探知顧平並非行家,便胡亂找了古舊的布匹,信筆偽抄,充作是這部天下第一的武功,就賣給顧平了。

 

王雄火氣得哇哇大叫,原本對《九重天訣》懷抱一絲希望,今夜卻被貝采之潑了一大桶冷水,怒極之至,暴喝一聲,掄起砂鍋大的拳頭,望貝采之霍霍打來。

 

貝采之也猱身而上,雙手連綿倏至,向敵人王雄火胸膛、脅下的要穴疾攻,手法之速,如風似電。

 

王雄火他身形雖然巨大,拳掌卻是靈活之至,連環猛揮了六七拳,他羞怒交迸,每一拳都窮畢生之力,均有打死一頭牛的勁道。怎奈貝采之身法輕盈,氣度閒逸,在他火燙的掌風之間游動,不疾不徐,飄忽不定,明明看似要擊中身軀,卻怎麼打也打不到,倒是打得書案斷折,毀箱倒櫃,木屑紛飛。

 

二人一剛一柔,王雄火猛攻雖繁,但場上卻是貝采之佔上風。又鬥了三五招,王雄火忙地看準他下一步的位置,怒聲一吼,奮臂大展,向他環撲,貝采之微一矮身,雙拳併攏,向上一推,正是一招「芙蓉並蒂」,擊敵下顎。

 

王雄火哼了一聲,下巴吃痛,又急又怒,猛然望下撲擊,卻抱了個空。貝采之已滑步左側,一記「東籬採菊」,攻敵下盤。

 

王雄火急躍而起,閃開他的急掌劈削,卻見一拳斜上刺來,正是貝采之一記「一枝獨秀」,變招為拳,叩關直入,王雄火身在空中閃避不及,小腹已然中招。只是貝采之宛如一拳打在石頭上,心道:「這人可不簡單,一身橫練功夫,挺結實的。」

 

王雄火悶哼了聲,落地急往後躍,貝采之舞動雙掌,倏地自多個不同的方位紛紛襲來,忽東忽西,或高或低,正是一招「泥金萬點」,令人眼花撩亂,王雄火只能全採守勢,亂掌撥架。

 

王雄火越打越覺有異,由怒轉疑,由疑轉驚:「這掌法……,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是拳腳功夫的行家,神龍軍裏又將各門各派的武藝編輯成冊,自對天下武術下過一番苦工研究,但是在江湖打殺,鮮少見過這套掌法,卻又有些若有似無的朦朧印象,一時間想不起來。

 

此乃貝采之揉合百家拳法之長,自創的一套「飛花扶絮手」。貝采之愛花,故每一招都取了花卉的名稱。

 

他天賦奇佳,允文允武,一身絕頂的好功夫,初出江湖之時心高氣盛,那時的他前程如繡,如花似錦,不可限量,看甚麼都十分美好,故而創了這套「飛花扶絮手」,務須出手優雅,輕描淡寫,要旨重在藝壓萬夫,降敵服人,萬不可過狠過辣,否則有失高人一等的聲威。

 

貝采之欲將今夜書閣所有惡徒置於死地,但想王雄火是武林高手,自要教他在武藝上輸得心服口服,才要殺他,故而使出「飛花扶絮手」相敵。這招「泥金萬點」似將雙臂化成千百隻手,好不容易撥化一掌,另一隻手又從意想不到的方向拍來,王雄火實難抵當。

 

貝采之出手從容,暗哼道:「你也是一代高手,敗在我手之下,也是死得其所了。」正飛舞間,利眼一見王雄火左脅出現破綻,當即變掌為指,一記「喜鵲啣李」,往敵左肘「天井穴」疾戳,豈料指尖方觸,如點到一塊鐵面,王雄火渾然無事,雙掌使出「巨熊倒樹」,熱風虎虎,排山倒海而來,貝采之一怔。

 

「天井穴」是人體要穴,縱使對方橫練功夫練得再好,亦難練到完全封閉,定要撤招迴護,且憑貝采之的指力,定能點中敵人「天井穴」,然而王雄火完全不避,如隔靴搔癢,全然無恙,他又不是功夫練到出神入化的宗師,不可能不護,這令讓貝采之起了疑心。

 

王雄火袍袖振盪,貝采之旋即看準縫隙,縱身飛入熾熱的掌風之中,王雄火竟也碰不到他半分,貝采之豎起指頭,凝指發力,在敵衣衫和兩袖間漫劃,聽得撕的幾聲,他手指劃過之處,猶如利刃剪過一般,應聲而裂。

 

這招叫作「玫瑰繞刺」,猶若玫瑰刺傷劃破衣衫一般,王雄火大驚,這種利刃般的指力誠是世所罕有,此人武藝實在高他太多。

 

王雄火袖袍脫落,半身衣襟迸裂,露出碩壯胸腹和兩隻粗臂膀,但見他貼身穿著一副鐵鎖甲,包覆軀幹及兩臂,直至腕處,平時外面套著朱衣錦袍,故一般情形是看不出來的。

 

貝采之道:「想不到神龍軍堂堂的四大神差,竟穿鐵甲防身,膽小如鼠,神拳火熊原來只是一隻怕死狗熊。」王雄火橫臉一沉,說道:「古來將兵皆穿鐵甲打仗,哪有甚麼不好?」

 

貝采之冷道:「只是江湖都道,四大神差皆是武功極高的高手,原以為你橫練功夫到家,一身似鐵,沒想到卻是雞鳴狗盜的伎倆,看來你也只會霹靂拳的功夫,仗著鐵甲,只會攻,不會守,哪裏算得上是武學行家了?你要麼就是辱沒了四大神差之名,要麼就是這『天羅地網,四大神差』之名,不過虛名而已。」

 

此言一出,說中王雄火的心事。

 

在神龍軍中,要名列「四大神差」之位,原看的是軍武功績和辦案實績,但武藝本領卻是不成文的要求,否則人說:「堂堂四大神差,才德兼備,會跑會跳,威震江湖!」傳出去豈不笑話?

 

因此,王雄火除了汲汲營營,一手「烈火霹靂拳」練得勤快,學成十有八九,無奈他爭功心切,守禦武技總學不上心,便僱人打造了鐵鎖薄甲,偷偷穿著來抵充防守,令敵人以為他練就了鐵布衫的本事。「神拳火熊」的名頭不脛而走,讓他坐上了四大神差之位。

 

日後,他在神龍軍中自是意氣風發,但對自身武藝不免心虛。他平素裏常聽師父「百絕老人」焦不世時時惋歎:「我雖會不少絕門武技,獨獨沒學過『九重天功』,實乃畢生最大的憾事啊!」故而焦不世的門徒個個明察暗訪,皆欲尋得此訣下落,有的心想奉呈恩師,立下大大功勞,而王雄火和許多門徒一樣,意欲私下修習,練成獨步武林的神功。

 

此際王雄火又羞又怒,又再掄拳而上,心想:「他的掌法雖然精奇,但勁力不足,我一身鐵甲,又有何懼!」撲向貝采之。

 

他雙拳仍難傷到貝采之分毫,而貝采之雙手連綿拍出五掌,兩掌打身,三掌攻面,王雄火身穿鐵衣,拍在身上不痛不癢,打在臉上也是硬硬扛下,好在敵人這套精妙掌法不是狠辣功夫,他皮厚薄粗,尚能抵擋一番,還有餘力發笑,心想對手不過花拳繡腿,我有鐵甲,纏鬥一久,敵力衰竭,或有勝利之機。

 

貝采之心裏一沉:「此人武藝名不副實,不配跟我較量,與之糾纏終是無益。」他實恨極這個與京兆尹顧平狼狽為奸的走狗,深吸了口長氣,右掌畫了一道弧形,運氣蓄力,緩緩前推,一掌輕飄飄的打來,直望敵手胸口的「膻中穴」拍去。

 

王雄火穿了鐵甲,何足懼哉?竟挺起胸膛,大開門戶,雙臂迎敵,料想對手近身拍到,必如甕中之鱉,定要擒抱拿之。

 

只見貝采之一掌拍到,果然無事,王雄火大喜,正欲環抱之際,貝采之掌力一吐,王雄火胸口劇震,十二對肋骨皆被震碎,嘴角冒出滾滾鮮血,五孔陸續滲紅,跪倒在地,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膻中穴」是人體氣海大穴,一旦受傷,氣血翻湧,周身筋骨全然受損。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對手的「花拳繡腿」竟然能破他鐵甲,傷及大穴。

 

這招乃是「大碎花掌」,是貝采之在苦難後創出的絕技。一改「飛花扶絮手」翩輕巧複的風格,使的是狠絕冷酷的殺著。

 

他昔日遇逢強敵,中了奸計,失去了愛侶吳綃銷,自責不已,有大半年的光陰都隱居深山,終日渾渾噩噩,痛不欲生。他時時在森林裏狂拳亂舞,打得林中木折樹裂,許多樹幹上多是他發勁亂打留下的拳痕掌跡,樹木被他震斷脈絡,半月後葉落凋零,枯死去了。

 

一日,他又再癲狂,在林裏亂拳發洩,不意間一掌拍滅一株鮮花,他登時一恍,似悟非悟,楞楞的跪在原地,呆視地面碎花,一看就看了三天三夜。

 

待得朝暾初昇,晨曦自密林間穿透灑落,曙光照耀,但見花瓣已黃,枯萎的花朵漸化塵土,曉風微起,碎花揚動,花瓣似飄落在他心池裏頭,輕惹一圓漣漪。他立時舉頭,遊目四顧,但見周身一片狼藉,盡是他打壞的枯樹敗木。

 

他想:「綃綃雖非我所傷,卻因我而死,不正如同我親手殺她麼?就如同我直接一掌拍死這株花是一樣的啊!」伏地慟哭,直至日落,乃別深山。

 

自此,他心境丕變,再不是從前的瀟灑適意的盜帥郎君,轉成沉著深邃的幫會首領,做起生意來很是果決,殺起惡徒更是狠辣。創出這手「大碎花掌」,遙祭那年深山裏頭那株碎花,立誓對於凶徒決不容情。似是胸臆中難拔碎花之愧,以致眉宇間常寄憂鬱之色。

 

王雄火身負重傷,只怕難逃一死,拚得一口氣在,登時起身狠命朝門口奔去,心想大鬧起來,援兵一到,貝采之寡不敵眾,只得遁逃,或能有一線生機,奮力邁步。

 

王雄火身軀龐大,宛如一頭因傷發狂的巨熊猛衝,砰磅大響,門板被撞破四散,奔到閣外的天井,正欲呼救,提不上氣,只能咳出鮮血。

 

舉目四顧,猛地一驚,但見天井、迴廊,護衛倒散四地,但不見血,似是暈死。原來貝采之在叩門以前,已先將官府裏侍衛、僕僮、奴婢等所有之人,盡皆點倒在地,陷入沉沉昏睡,因此貝采之在書閣行刺殺人,動靜聲響,均無人聽見。

 

他發足狂奔,只見白光爍動,貝采之已仗劍縱出,劍氣大盛,刷刷刷地,織成一道光網,如密雨疾電,一霎間似有千劍萬刃望他身上招呼,面頰、手臂、軀幹、雙腿,無不中劍,登時周身鮮血狂噴,三十幾處筋脈俱被挑斷,饒是他大熊一般的軀體,此刻亦是難支,啪的聲響,塵揚血濺,絕倒在地,趴俯不起。

 

王雄火見貝采之揮劍身影,劍點飛星,萬花紛放,如在劍雨飛花之中漫舞一般,瞥眼看到兩隻裸露的臂膀,滿是血痕劍吻,每處劍痕或五道,或六道,成一團,赤血淋漓,正似一朵朵花兒開綻。

 

王雄火猛然想到甚麼,歎道:「啊……,這是……『萬花劍法』……。」勉力撐臂,將龐大的身子翻過仰躺,大口呼吸。

 

垂死之際,靈台清明一陣,這敵手的拳劍招式,起落間閒雅瀟灑,翰逸神飛,當世劍客能有幾人?不覺在腦海裏翻搜曾在神龍軍禁庫中閱過的所有劍客之密檔,驀地裏憶起了一人,一位七年之前早已死亡結案之人。

 

他嘔血喘道:「你……,你不是貝采之,你是……朝廷欽犯……,『墨花劍雨』費……,啊!」一口氣未完,利劍已刺入咽喉,慘哼一聲,登時斃命。

 

貝采之緩緩的道:「我的名字,你不配說。」將劍一抽,王雄火喉間噴出大量血花,貝采之更不打話,刷的一聲,一劍割其首級,提著王雄火的頭顱,回入書閣。

 

***

 

顧平癱瘓在地,早已嚇得滿褲失禁,但見貝采之將王雄火的頭顱放在書案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四大神差,此時身首異處,奇慘無比,殊是可怖,不禁褲襠裏頭又是一陣濕熱。

 

貝采之又將王面虎、白頭虎、黑毛虎的人頭一齊割了,撿起九紋虎的人頭,四顆「虎頭」併王雄火的「熊頭」置在案上,擺成一列,個個五孔血淋,死狀悽慘之至。

 

若在平時,顧平早已嚇得肚痛作嘔,然此刻已是驚過了極點,生死交關之際,不由得他嘔吐,只是心頭怦聲又響又急,他頭一回發覺自己的心跳聲竟能如此聲徹震耳。

 

貝采之搬來一張椅子,拉起顧平坐上,用劍挑斷四虎屍身的衣帶,結作繩索,將顧平五花大綁,再拍拍身體,解去封阻的穴道和啞穴,拉了張椅子正對顧平而坐,貝采之開口道:「顧平,你可知罪?」

 

顧平方歷貝采之大開殺戒,連斃五人,已知他是為了略賣婦女之事前來興師問罪,立時哭求道:「貝大爺啊!小人知錯了,您要多少銀子?多少寶物?我這邊有甚麼,您都拿去罷!小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兒,求您饒過小人一條狗命……。」

 

貝采之聞之大怒,白光一閃,紅血一噴,顧平哇的大叫,只見他大腿上已被刺上一團劍花,回神看時,牡丹劍卻是在劍鞘內,似是未曾離鞘,貝采之一抽一回,出劍神速,當真不知貝采之何時拔劍的。

 

貝采之怒道:「難道你拐賣的這些婦女,就沒有父母?沒有子女麼?」續道:「你縱容五坊小兒四處拐騙女子,拘禁略賣,尤其賣給平康里周郊的土窯妓寨,幾文錢就能享樂,許多沒錢去青樓嫖宿的人,都聚在那,淫亂荒誕,弄髒的不只是那些無辜婦女的身體,更致令長安城世道敗壞,惡臭難當,你身為京兆尹,是京師的父母官,竟滿身罪惡,我看你脖子上就算長了十顆人頭,也不夠我砍!」

 

顧平哭道:「小人知錯!小人該死!……」貝采之道:「你也知道你該死,那很好!我會如你所願!」顧平慌道:「大人饒命!……」貝采之怒道:「哼!你知道我為何現在還留著你的狗命麼?」語聲未畢,從袖裏取出一包紙包,攤開放在桌上,那紙包裏裝的是四五粒深紅色的藥丸,殷紅如血。

 

顧平怔道:「這……這是……。」貝采之道:「這是你在長安賣給婦女的藥丸,天王美人丹。」顧平慌道:「這不是我賣的啊!我只是配合劉公公!劉公公吩咐,只要通融五坊幫的幹事,就能分潤,不要過問太多……。」

 

貝采之問道:「那你告訴我,這藥丸是從哪裏來的?是誰做的?」顧平哭道:「小的只聽說……,是從『鬼市』裏來的,但是是誰做的,小人確實不知!但小人猜測,定是五坊幫的人做的!五坊幫在『鬼市』幹的勾當不少,私賣柴火、私酒、聚賭,這藥丸定也是他們私下做的!」

 

貝采之怒極反笑,道:「哈哈!顧大人,你是念過書的,五坊小兒念過書麼?」顧平道:「五坊小兒只會胡鬧,幹些鬥雞弄蛇的事,就是沒念過書,才去當五坊小兒的!」

 

貝采之問道:「賣柴、釀酒、賭博,不需要念書也能做得了,但我就問顧大人,這顆藥丸的成分殊繁特異,五坊小兒豈能做得出來?」顧平急道:「應該是有人教他們的!五坊小兒照著做,也就做得出來!」貝采之續問:「那是誰?」顧平嚅道:「這……,小人真不知道……,啊!」

 

他話未說完,右手小指鮮血噴濺,一小截指頭落在地上。原來貝采之乘他答話之際,迅地抽劍剁指,顧平又痛又慌,直哭喊道:「小人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貝采之見他眼淚鼻涕,哇哇哭叫,所言似是未假。

 

貝采之緩緩坐下,手指桌上藥丸,慢慢問道:「你可知,這藥丸是怎麼做出來的麼?」顧平搖搖頭,貝采之冷哼一聲,道:「諒你真的不知道,否則憑你的膽子,也不敢安心坐在這京兆尹的位子了。」

 

貝采之續道:「你說的沒錯,這天王美人丹,的確是五坊小兒從長安鬼市裏運出來的。我原在暗中調查五坊幫略賣婦女之事,發現在平康坊郊一帶的妓寨裏,押了二十餘名婦人,每人關一間破窯,衣衫不整,裸胸露股。土窯牆上有孔,行人從孔窺視,若是中意裏頭的女子,便投幾文錢給看門的人,即得入內尋樂。有的婦女一天接了三十幾個客人,如此一來,她們不想懷孕也難。顧大人,妓女懷孕,你若是主事的,該當如何?」

 

顧平道:「我……,我……。」砰的一聲,貝采之一掌拍在一旁的倒椅上,那椅子是上好的海南黃檀木所製,堅硬無比,竟被貝采之一掌擊碎,木屑橫飛,嚇得顧平趕緊道:「……我若是主事的,她們懷孕,生意就不好做了,定要她們墮胎,看是要服藥,還是要杖打……。」

 

貝采之道:「哼,你這麼會做生意,做京兆尹是委屈你了!不錯,平康坊的青樓也是這樣子做生意的,但怪就怪在這些妓寨,卻沒有這般對待這些窯姐子,她們懷了身孕,反而養足七月。孕妓妊娠期間,至少有五個月幾乎沒有生意,顧大人,請問這是為何?」顧平搖了搖頭。

 

貝采之續道:「這些女子懷孕七月後,五坊幫便乘夜將她們運至西市,順著漕渠,坐舟往西,駛入漕溝……。」顧平聽到這,問道:「漕溝?那不就是要去鬼市麼?……帶這些孕妓去鬼市做甚麼?難不成……,要買賣麼?」

 

長安城西有一道運河,名曰漕渠,自西市西北延伸至西郊。漕渠有一道支渠,叫作漕溝。因長安宵禁,坊門關閉,市貿人行,一概禁止。但長安作為天下樞紐,舟航聚匯,四方珍奇,皆所積集,商賈貿易如江河浪湧一般,無穴不入,焉能禁絕?

 

每每入夜時分,三更鼓響之刻,漕溝一帶便有人聚,兜售珍品異物,斯時無燈無火,風雨曛晦,只聞喧聚,不見人影,隱隱有吟唱談話之聲,故曰鬼市。

 

鬼市之民,半夜而合,雞鳴而散。有賣柴米、乾貨、酒食、聚賭,亦有禁品禁物、走鹽私酒,天下奇貨,無有不售。甚麼都賣,死的也賣,活的也賣,自然人口也是有賣,鬼市裏略賣人口,亦是時有所聞。

 

貝采之問道:「購買孕妓,要作何用呢?」顧平又是搖頭。

 

貝采之續道:「我曾潛入鬼市,追跟孕妓下落,雖然五坊幫的易追,但他們的買家卻是難尋。子夜之時,鬼市常有陰霧,我見五坊幫乘小船在漕溝邊,孕妓綁在船中,下了船後,我暗暗跟蹤,豈料他們只是在鬼市裏頭悠轉,找處攤子喝酒吃肉而已,當我再回去時,小船已不見了。後來有一回,我不跟五坊小兒,留守溝畔,卻見小船自己動了,漂入水中濃霧裏頭,再難追蹤。顧大人,這船為甚麼會自己動了呢?」

 

顧平見貝采之忽爾侃侃而談,不再對他動粗,便也細細諦聽,伺機乞命。這時他順意應道:「難不成……,是鬼?」

 

貝采之哈哈大笑,笑道:「顧大人你是讀書人,怎麼會信鬼神之說呢?依我推測,我想小船裏頭,早已有接頭的人了,五坊小兒們下了船後,再解繩而去。」續道:「我不死心,我堂堂的寶渠會,縱橫長安八水之間、大唐千川之上,區區一條漕溝,豈非我不得之地?但是不論我怎麼佈局、怎麼暗跟,一旦小船駛入霧中,就再找不著了,真如憑空消失一般。哈哈,說不定真的有鬼呢!哈哈!

 

「後來我想,這操船的這麼有本事,但五坊幫不過烏合之眾,定有破綻可查。果然不出所料,在我追蹤五坊幫後,有一日,他們將孕妓運至漕溝沿畔,自小船裏走出,一如往常在鬼市裏遊蕩,正在一間客店找酒喝,我跟進去,聽得他們其中一人說:『這次的……似是比之前還少了,一次比一次還少。』邊說邊輕摸著綁在身上的包袱。另一人說:『你沒聽過物以稀為貴麼?藥丸變少了,價錢就得提高了,我們將價錢加個幾倍再賣,賺得更多了,嘿嘿!』

 

「我一聽,便曉得他們方才在船裏,除了交人,也拿了貨。起初還不明白甚麼藥丸,便趁他們後來大醉之際,順手借了幾粒瞧瞧。之後調查一番,才知道這是近期在京師名媛貴婦間紅極一時的天王美人丹了,服之有回春的神效。

 

「我命人仔細研究這藥丸到底是甚麼,結果裏頭有十餘種補腎益氣的草藥,不外是牛膝、川椒、人蔘、地黃,也不是多麼名貴,但卻有一味藥占了一半的成分,始終不明,問了好幾位漢方大師,都說從沒見過這種藥材,直是搖頭。

 

「一次因緣際會之下,我偶遇洞庭湖百草洞的洞主,我想你也不認識。我便拿出天王美人丹給他看看。百草洞一門是使毒用藥的高手,尊神農氏,故試藥也是口嚐身試。他淺嚐一點,便說出了許多草藥名稱,一味不錯,但是卻說:『這其中有一味藥下得極重,嚐起來似是紫河車,卻比之腥熱許多,這不是紫河車……,這是肉河車。』

 

「甚麼是紫河車?甚麼是肉河車?我也是當下問他才明白。紫河車是婦女生產之時,裹在嬰兒身上的胞衣(胎盤),初為紅色,不到一刻,由紅轉暗,呈紫色,故稱紫河車,曬乾密製,有補腎益精,進氣養血之功。在南海郡一帶,常有民家產男嬰後,取胞衣製成紫河車,合宴親友,配酒而食。說到這裏,你可曉得甚麼是肉河車了。」

 

顧平臉色慘白,顫道:「該不會是……,死胎?」

 

貝采之搖搖頭,緩緩的道:「是活胎。婦女妊娠八月,胎兒已成人形,五官四肢俱足,此時若早產,多能活命,若要做肉河車,就是要取八月的活胎了。我說到這,你可知道為何五坊幫豢養窯姐,卻不墮胎,目的就是要販賣孕妓。我想五坊幫可能自己也不曉得,他們手裏頭的藥丸,原是他們養的妓女肚中胎兒了。這些女子後來下落不明,無聲無息,連一具屍體都找不到,真不知道是死了?被埋被燒了呢?還是仍然活著?持續的供人孕胎取胎呢?這當真是生不如死啊!」

 

顧平一想到近年來為劉公公縱容五坊幫,原想是替劉公公遮掩略賣婦女和天王美人丹的勾當,沒想到背後竟有如此淒極怖極的慘事,不禁乾嘔連連。

 

貝采之道:「顧大人,你助紂為虐,害及百姓,本應死得極慘,才能償命。諒在你不知就裏,我可以答應你,給你一個痛快,包准你一丁點的感覺都沒有。但是你必須告訴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到底是誰製造這個天王美人丹的?你可有一絲半縷的記憶?」

 

顧平極是怕死,慌道:「可我真的不知……。」貝采之道:「你不要急,或許你真的不知,但你仔細回想,在整個過程中,有沒有見過、想過、懷疑過有其他人牽涉在內?」顧平回道:「我真不知道啊……!」貝采之冷道:「你若不知道,那今夜你恐怕死得沒就那麼容易了。」說完,刷刷數聲,顧平慘號數聲,肚腹、胸口、臉頰又被刺了好幾劍,留下好幾朵劍花血痕。

 

原來貝采之之所以對他說了這麼多,便是要引顧平說出真相或線索,因此才強忍怒火,好聲好氣循循說之,惟此刻顧平表現如此蠢昧,再按奈不住怒氣,連次數劍,直將顧平刺得哭爹喊娘。

 

貝采之越刺越怒,劍花一抖,白光幌動,顧平衣衫迸裂,露出胖呼呼的肚腩。貝采之挺劍指肚,怒道:「那些女子們受的罪,你也體驗一下罷!」正要將劍一遞,顧平急忙叫道:「不要殺我!我想!我仔細想!不要殺我!」

 

貝采之默然,劍身仍慢慢送出,劍尖距他肚皮已不到一吋,顧平驚恐萬分,叫道:「我說!我說!我甚麼都說!」貝采之冷笑一聲,劍停在半空之中,凝劍不動,倒是顧平驚幌抖動,肚皮亂顫,觸到冷冰冰的劍鋒,以為將被開膛剖腹,登時嚇得連聲喊道:「痛死我啦!我要死啦!饒命呀!……」

 

貝采之伸劍指道:「你冷靜一點,你再叫一聲,就是你叫的最後一聲。」劍尖慢慢上提,指向咽喉。

 

貝采之道:「我這柄牡丹劍,不只是鋒利而已,它劍身繡有牡丹花紋,紋路奇異,只要劍刺進肉裏,鮮血會順著紋路不斷湧出,是以被此劍殺傷之人,不是直接斃命,就是失血過多而死。你要是再亂哭亂叫,我一個不小心,劍刺入你的喉嚨,血不斷的噴,我要幫你止血也難了。與其大吼大叫的,不如冷靜想想,你及劉公公還有朝廷,在做這等事的時候,還有誰在場?」

 

顧平想起方才貝采之大開殺戒,血花劍光,一連五命,頓時聳然,不敢再叫。一想到死劫難逃,從前的幸福回憶和這輩子做的諸多壞事,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一幕幕湧現,不禁涕淚交流,不住哭喊「對不住」、「我的錯」、「我該死」……。

 

貝采之見之,既恨且哀,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我不得不殺你,若不殺你,天理難容。」

 

忽聞顧平道:「還有誰……?還有誰呢?……」又若有所思的喃喃道:「……劉公公吩咐說,天王美人丹是駐顏聖品,他自己也都吃了,一日三顆,效果奇佳,這等聖物,豈能不分享於世?……便命我通融……他養的五坊幫,在長安市售。劉公公說,真不得不佩服……啊!佩服那位……?」

 

貝采之急問道:「哪位?誰?」顧平道:「不就是……,啊……!」正要脫口,表情忽變,雙眼大睜,嘴巴一開,彷彿欲言,卻沒閉上,就此不動了。

 

貝采之一怔,用劍背敲他下頷,問道:「是誰?還不說!搞甚麼把戲?」豈料顧平仍不說話,表情極其詭怖,七竅竟緩緩滲出黑血,眼睜口開,似是話講到一半就凍住了一般,樣貌可怕至極。

 

貝采之一驚,猛然發現顧平周身處處傷口,流血已非鮮紅,盡是黑血,尤其被他劃開衣裳露出的胸前,赫見一道五指黑印!原來顧平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早已死僵。

 

貝采之大驚,倏地仗劍環視四周,心道:「難不成有高手在此?乘隙打他一掌?將之滅口!」提劍揮斬,劍光大盛,刷刷刷地,閣內四壁懸掛的字畫、框裱、匾額,群群墜落,要看後面有無藏人。但見四壁一白,哪有甚麼人影?

 

貝采之又驚又疑,縱身飛樑,竄上屋頂,四下察看,均無異樣。旋即回到閣裏,五顆人頭和顧平屍身俱在。仔細凝視顧平胸前的黑手印,掌痕輪廓隱隱泛泛,不似方被掌擊。冷靜一想,頓時明白:「是了,顧平應該是早就中了毒掌,只是此時才毒發!」

 

貝采之武藝已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若有其他高人在此,縱然自己武功再是不濟,也決計不可能在他眼皮子下,還沒發現有人潛進閣裏,偷施一掌。

 

但又一想,疑竇更增:「難道施掌之人如此高妙?算準了這時才毒發麼?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正好顧平要透露消息時,剛好毒發?……怎麼可能?」饒是他見多識廣,卻從沒見過這種黑手印的毒掌功夫,越想越是不明。

 

忽聞四更鼓響,打鑼的梆聲敲破闃靜的夜晚,這是最後一次四更鼓的響聲了。此際的京兆府裏沒有一人醒著,只有被點穴暈死的僕婢,還有五具無頭屍體,和一具顧平死狀悽慘的屍身。

 

貝采之輕歎一聲,還劍回鞘,回書案前拿起畫筆,走到顧平屍身跟前,面對一道空空的白壁,自言自語道:「綃綃,你好好看著,我定會好生照顧絃絃的,有我在的長安,絃絃一定平安無事……。」跟著將畫筆蘸飽屍血,腕臂大擺,在牆上揮毫舞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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