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令無絕 》再生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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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法因緣生。」

  「悉知一切萬物皆無所從來。但依所作為故有緣起。因緣而生。因緣而滅。」


  「人生當有死。無有不死者。」


  「今以死人者名見諦。見諦聞佛說經。

  「諸比丘及諸菩薩大弟子。天龍鬼神。

  「聞經莫不歡喜。皆前為佛作禮而去。」



***



  講經結束。


  薛妧腦中暈乎乎的。

  她不知自己是怎生走出小曠野院,心煩意亂間,更不知自己走向了何處;她只道是個僻靜無人的角落,便就地在牆根前蹲下。


  

  ——她這還是在作夢罷?


  耆婆迦羅再不濟,也是日日香花供佛的清信女,可自己不過就市井裡的尋常婦人,這一無信念,二無善業的......


  再者世間橫死之人千萬個去,便是還陽,又何以是她這般乏善可陳且跛了一足的庸碌婦人得以還陽續命?


  ——所謂還陽,莫非是很草率的事麼?


  而且是還陽成事事受制於人的九歲小娘呢......若說此是奇遇,也未免忒窩囊些......




  越想越是沒有頭緒,她手裡把著根撿來的枯枝,不覺便往地上不住比劃,直到人感到有些暈眩,方才渾渾噩噩地抬起眼。


  此時薛妧才注意到,原來她所面對著的牆根,竟然是幅壁畫的下緣。


  

  此幅壁畫看似已有好些年頭,饒是畫上顏料褪色,畫面都有些斑駁了,主題卻甚是鮮明。


  記憶裡,她在寺家見過的變相圖,所繪若不是莊嚴佛土、便是以經文典故為題,可眼前畫作卻與她往昔所見大相逕庭。



  此畫中繪著的,乃是無數青面獠牙、面目猙獰的惡鬼,正成群結隊踏越屍山火海;祂們手持刀戟棍棒,對著人間男女便是任意打殺,其中更有甚者,將毫無回擊之力的弱者架在刑具之上無情割宰——那是地獄才有的光景。


  而在畫面之上,諸天神佛端坐佛土之中,淡然地俯視著底下的煉獄山河。



  許是陽光曬得她神智昏亂,那壁畫上所繪的,本該是令人望之膽寒的景像,薛妧卻不覺看得入神;恍惚間,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似乎真真是隔著蒸騰的熱氣,在觀看著一場人間煉獄——


  她看見一片肉山血河,眼前觸目所及皆是殘肢斷臂;被削掉半個腦袋的屍體倒臥血泊之中,殘存的臉面上叫紅的白的漿液糊了一片;死不瞑目的亡者暴睜著空洞的雙眼,腐爛的肉身上蛆蟲蠕動。


  耳邊隱隱傳來苦者絕望的哭喊,她的鼻間似乎聞到陣陣濃烈的血腥與屍臭,混雜著好一股子烽煙氣息,令她幾欲作嘔......




  薛妧的身子幾不可察地輕顫了顫。


  恍惚間,一道突如其來的稚嫩童音打斷了她的空想。


  「欸,妳是誰啊?」



  薛妧被嚇得一個激靈,她猛然起身,身子卻禁不住她這般發動,一個踉蹌,眼看正要向身後栽倒......


  一抹銅青色身影連忙上前攙扶住她。



  薛妧站穩腳步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身畔不知何時竟站著兩名寺家裡修行的童子。


  此兩童子皆身著修行者穿的銅青色褊衫,頭上蓄髮,他們手裡把著掃具,或有些遲疑、或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薛妧。



  年歲小點的童子一踱腳,「妳是誰啊?咱每淨行塔院不對俗眾開放的!」他揚起掃具便指著薛妧一番比劃,黑白分明的眼仁中淨是好奇的意味,「妳好生鬼祟,蹲在此間又作麼生呢?」

  

  小童子好奇地張望過去,冷不防對上青面惡鬼將人攔腰劈成兩段的畫面......


  「嗚哇——師兄,有鬼!有鬼!救命——」


  他手中掃具一甩,嚷嚷著躲在師兄背後直打著顫。


  那托著薛妧的童子將手收回,「師弟,不可失儀。」他輕拍了拍小童子,「那是如鑒上人當年畫的地獄變相,是上人藉著地獄苦境來點撥人間男女的畫作,不是真有惡鬼在此逞兇,你不用害怕。」


  小童子撇著嘴,兀是驚乍著。


  他是第一次來淨行塔院,本來心裡還覺得新鮮,不曾想過塔院裡竟藏著幅嚇人的地獄變相。


  那年歲稍長些的童子待安撫完師弟,回身朝薛妧打了個問訊。


  「阿彌陀佛。」他合掌一揖,「三長齋月開俗講,不知小居士可是要往小曠野院聽講來得?若是失了方向,弟子可代為引路。此間乃供養如鑒上人淨行塔,不是尋常信眾來往之所,還請小居士迴避。」

  


  薛妧聞言不覺朝塔院掃視一圈,果然見塔院松林之間矗著座青石砌的舍利塔。


  舍利塔裡供著的自然是前代高僧遺骨,然而此間塔院平時應是鮮有人跡,偶爾才有童子過來執掃;舍利塔的塔剎與基壇上滿是枯枝落葉不說,塔柱上猶長著青苔;這樣的舍利塔座落在松林陰影之間,望上去倒顯得有幾分陰森氣象。



  薛妧擺擺手,「是我不該擅入上人塔院,不、不勞煩小師......」她雖是渾渾噩噩間進來塔院,但想到自己這般終究是行逕無狀,不禁臉一紅,她絞著手指結結巴巴道:「方才多謝小師。我、我阿孃在小曠野院尋不到我,必定著急,我這便回去尋她,告、告辭。」

  


***



  薛妧蒼白著臉走在返回小曠野院的路上,心中惴惴不安。


  顏六娘在小曠野院不見薛妧,正納悶著,見她渾渾噩噩自院外走來,趕忙迎上前去。


  「妳怎、怎生......不好好在堂、堂內聽......講?」



  講堂中隱約傳來梵唄歌偈—「死人復開眼,耶孃心歡喜。」—堂內猶在講〈耆婆迦羅再生變〉。 

  


  若說自己初還陽時,因著眼下遭遇離奇,她尚且能找藉口苟且偷安,經過如今這一遭,她又有何不明白的——


  她怕是真的再生了,再生回自己九歲那一年!



  薛妧癡癡地望著養孃,當下只覺恍若隔世。



  細思前塵,如若她同耆婆迦羅一般只是單純還陽續命,薛妧想她定能坦然接受眼下一切。


  然而她許是教人毒殺橫死的;更甚者是,她還喪失了前塵的泰半記憶......


  薛妧心中一懍。


  這是否意味著,即便來日她能避過那壺偽裝成菊花酒的毒水,在不知是何人對她行兇的處境下,她也未必真能躲過橫死的命運......



  冷冽的誦經聲穿堂而過,依稀在耳畔迴盪——


  「人生當有死。無有不死者。」




關於〈再生變〉的橋段設計,除參考與引用自現存敦煌文獻與〈弟子死復生經〉的部分,其餘皆為小說杜撰。

小說家者言,蓋道聽塗說者之所造,切莫較真。🦝

下回章節🍀預計8/14 22:30更新



偏食系女性向古風小說創作者。 他平台傳送門: cxc.today/zh/store/ironbear/work https://www.penana.com/user/198769/ironb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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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濟師離去後,薛妧又將養了幾日。   這幾日六娘在她面前雖是保持著一貫地溫和慈藹,薛妧卻也曾撞見過她私下愁容滿面、黯然傷神的模樣。   薛妧不想讓養孃因著她的糊塗再繼續勞心傷神,即便自己對眼下這番遭逢尚有諸多疑惑,養病這段期間她也再不敢做些多餘的糊塗事。    她不再
  是誰給她下了毒?誰要害她?為何害她?   她想不明白,她想起身,想去大肆質問,卻是四肢沉重提不起半分力氣。   火艾安神,意識昏沉間,薛妧彷彿聽見耳邊迴盪著窸窸窣窣的低語。   ——「溝裡發現的......」   ——「可憐......發現時......都沒了..
  六娘被薛妧這一鬧嚇得不清,唯恐她是叫野狐之類的邪祟禍害,也不管這深更半夜的,趕急便去叩響趙娘子的院門。   「阿妧這丫頭白日不還好端端的,怎生就招惹野狐惦記去了?她那夜驚的毛病不是已許久未犯過?」   趙娘子驀地想起破倉院那場鬧劇,「哎呀,——莫不是白日讓孫宜那賊丫頭給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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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先去向阿妧她賠不是去!」趙娘子見孫宜像丟了魂似地呆愣著,硬扯著她胳膊便要把人往薛妧跟前拽。   「......不要。」孫宜掙扎著,臉色越發陰沉。   「欸,——妳個沒心肝的臊丫頭,良心都餵狗喫了不是?這強脾氣是誰給妳的膽氣使得!」   「賊婆,有本事妳便打死我!薛
  被指名的女童單薄的身子幾不可察的輕顫了下,卻仍強作鎮定道:「我與珠珠幾人作遊戲,也不知妧娘她是緣甚進來破倉院內,發現時看人就在井下了!」   孫宜脾氣暴躁,在妙心院一眾小孤女中平素最是張揚,此時卻反倒作低眉順眼的模樣。即便她語氣間並無絲毫心虛的意味,然她雙手十指牢牢交扣,指節掐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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