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5|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林立玄:賴和的最後一場醫學校同學會:聽醫生,話一生


    【原來他們都是同學】

     1941年(昭和十六年),戰爭已開打了四載,日本當局對於臺人的社會活動愈加限縮,不但加強逮捕異己入獄的力道,甚至一反前例的不願告知逮捕理由。在這個動輒得咎的動盪時代,一場臺灣在地青年的聚會是談何容易,更何況他們是一群醫學校畢業的知識份子;然而詹作舟、賴和、杜聰明的醫學校第二回同學會就在該年於彰化高賓閣展開,共有十五人齊聚一堂。


    照片一

    醫學校校友出席彰化高賓閣第二回同學會(杜聰明、詹作舟、賴和等)合影(昭和16年2月2日)。

    (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好久不見了,聰明兄、阿川兄。」賴和端起酒杯,「畢業了這麼久,終於辦了第二次的同學會,能再見到在座各位老同學實在是開心啊!敬一杯吧!」

    「是啊!距離我們從醫學校畢業,已經將近30年了,時間真的過很快呀!」詹作舟也連忙端起酒杯回敬。


    照片二

    詹作舟、賴和等人醫學校學生時期合照(明治、大正年間)。(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大家的小孩也都長很大了,接下來老的是我們囉!」杜聰明乾了一杯。「對了懶雲,還記得我們某一年寒假,直接從臺北總督府醫學校走回彰化老家嗎?那時候真得很瘋狂啊!」

    「當然記得,真的是很青春啊!學校裡能遇到像你這樣,明明有火車不搭,偏偏要用走路的,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大概就只有你了。而且還是陪我回彰化老家呢!不愧是同窗知己。改天也應該陪你從醫學校[1]走回淡水老家,現在這個年紀也只走得動這段路咯!」想起年輕時的瘋癲,賴和不禁莞爾一笑。「還記得第三天中午,你的朋友順三君得知你經過頭份,還跑來迎接我們,並慰留我們住他家。真多虧你人脈廣,又有名氣,否則還真不曉得晚上要睡在哪裡呢!」

    「謙虛了啦!你比我和阿川兄還小,卻跟我們念同一屆的醫學校,這才是真得厲害。」杜聰明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說。

        「你們這樣互相吹捧,那我怎麼辦?身為年紀最長的,跟你們念同一屆就不說了,身為彰化人還很不夠意思的沒有陪你們一起走回自己的老家……」詹作舟突然插話。

    不等詹作舟把話講完,賴和趕緊接著說:「阿川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呀!你知道我們從小就是至交,一起在黃倬其先生開的小逸堂私塾上課,要說我們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只能說黃夫子教得好啊!我們才能有現在對於漢學的深厚根底。」

    「實在是很感念黃老先生呀!可惜他過世了。」詹作舟感傷地說。

    「至少當年黃夫子帶領的我們這屆同學,個個都很優秀啊!還記得我們不久前辦的『小逸堂晉一會』,那還是我們第一次的同窗會耶!」賴和說。


    [1] 臺灣總督府醫學校成立於1899年,位在臺大醫院現址西側,直至1936年臺北帝國大學(今臺灣大學)正式成立醫學部,才併入其中。


    照片三

    小逸堂晉一會紀念攝影(昭和15年12月28日)。(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以為醫學校3年前才辦第一次同學會,已經很晚了,想不到你們的小逸堂同學會     才辦第一次!」杜聰明笑著說。

        「聰明兄,可別笑我們啊!人總是老了才更懷念起過往的朋友,我們第一次同學會能湊到11個人來參加,已經實屬不易了啊!」賴和看著詹作舟說。

        「距離我們上次坐在小逸堂私塾一起上課,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能夠再碰面,非常開心呀!還記得會後,我還寫了幾首詩賦留作紀念。」詹作舟接著說。

        「阿川兄實在有心,念幾句來聽聽吧!」賴和期待地說。

        「當然好,讓我回想一下。」詹作舟思忖了一會兒後,吟道:「容易流光又一年,忝為東道此開筵。同人正喜閒身健,若輩應教豪氣連。」

        「原來同學會正是阿川兄舉辦的呀!果然是重情義之人。」賴和說。「講到文學,十多年前我寫小說〈蛇先生〉,也有把聰明兄您寫進去呢!」

        「你是怎麼寫我的?」杜聰明詫異地問。

        「畢竟您是時下的藥物學專家呀!」賴和慢慢解釋。「結尾寫道:『世人在痛惜追念蛇先生的時候,那西醫的朋友,化驗那秘藥的藥物學者,寄到了一封信給那西醫。』那個藥物學者指的就是你呀!只有你是同時精通蛇先生的『漢醫』,以及作為現代醫學主流的『西醫』!」

        「哎呀!可別這麼說。畢竟漢醫能夠流傳幾千年,西醫能成為近代醫學的顯學,一定都是有它的道理在的。唯有透過科學的藥理研究,才能明白中西醫的箇中道理。」杜聰明羞赧地答道。「話說懶雲君、阿川兄,你們最近還有其他創作嗎?」

        「最近又只能回去寫古典漢詩了。」賴和舉起酒杯,啜了一口。「不過,雖然是用舊文學的文體,寫的東西還是我們平常的所思所想,沒有受到文體的束縛啦!話雖然是這麼說,但自從1935年發表了〈一個同志的批信〉這篇文章後,就沒再提筆寫作了。」

        「我的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寫詩、吟詩,只要還能創作,我就會繼續以詩來遣懷,寫到提不起筆為止!」詹作舟緊接著振奮地說。

        「阿川兄的文學觀實在是令我敬佩呀!不像我近幾年疏於創作,也就把之前寫過的小說,拿給李獻璋編《臺灣小說選》、黃洪炎編《瀛海詩集》而已。」賴和回應。

        「你們倆在文學上的成就早已遠高於我了,文學啟發的是人民的智識,帶領臺灣人民的去追求平等自由。哪像我只會鑽研藥物,能幫的就只是少數人而已。」杜聰明把最後一點酒倒給了賴和。

        「多謝聰明兄的賞識!」賴和高舉酒杯,爽快地一飲而盡。

      日後,賴和來不及看到戰爭結束,便因心臟病發而過世。戰後,詹作舟遭到逮捕,坐了好幾天的黑牢。杜聰明從此埋首研究。

        賴和、杜聰明及詹作舟在題名簿上簽了名後,一起走出高賓閣,互相擁抱、話別。沒有人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同學會。



    ★人物介紹

    賴和(1894-1943),本名賴癸河,一名賴河,出生彰化,筆名有懶雲、甫三、安都生、灰、走街先……等。其作品洋溢著民族情感與人道主義,而被譽為「臺灣新文學之父」。

    賴和幼年習漢文,舊文學根柢深厚,16歲考進總督府醫學校,1917年6月在彰化建立「賴和醫院」。1918年2月前往廈門,在鼓浪嶼租界的博愛會醫院中任職時,感受到中國五四新文學運動對於文化、社會的影響力。

    1941年12月8月,珍珠港事變當天,第2次被捕入獄,在獄中撰述〈獄中日記〉,反映了 殖民地下被統治者無可奈何的沈重心情。1943年1月31日逝世。

     

    詹作舟(1897-1980),本名詹阿川,字作舟,又字臨川。出生於彰化市,總督府醫學校畢業,於臺中病院實習三年後,於永靖街開設生春醫院。日治時期即開始創作漢詩,參與興賢吟社聯吟活動。1950年因受「興漢同盟」案牽連,被逮捕九十天。1955年加入彰化應社,1959年成為興賢吟社社長,直至過世前持續創作漢詩不輟,題材多元,時政、景觀、地方選舉、行醫、詠懷都被寫入詩中。

     

    杜聰明(1893-1986),出生於淡水北新庄仔。為臺灣獲得醫學博士學位殊榮的第一人。戰後歷任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第一任院長、熱帶醫學研究所所長、國立臺灣大學代理校長等職。與高雄地方要人陳啟川先生合作,創辦高雄醫學院,任院長多年,對於醫學研究、醫學教育、醫療行政及培育科學人才,貢獻甚鉅。

     

    ★轉譯研發團團員簡介 

    林立玄,生於臺北,長於城南,畢業於清華大學,現就讀於成大臺文所,逐漸南漂。耽溺文字、熱衷寫作,一有閒暇便是旅行,故文章皆斷簡殘篇。碩士論文寫城南地方書寫,也算是合理自己的旅行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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