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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的時候,我經常先觸碰一些游離的情緒,順利的話,順著某條情緒往裡面走,可以遇見別有生機的洞穴。
童年經驗必然影響了成年以後的行為模式,儘管有一些心理勵志的說法,說人可以完全掌握自己,完全擺脫過去的習性和限制,開創全新的局面。
理論上可以,但童年經驗是初次認識世界最初的基石,之後的世界觀從其上堆疊,說要輕易擺脫,太困難了。
從首次踏入社會化的場域——幼稚園時,我就沒有喜歡過學校。
每天我只想著回家。有時是午休連同頭也蜷縮在藍色企鵝睡袋裡的時候想家,滴眼淚。有時是在前往學校的路上想家,更多時候還沒踏出家門口,就想家。
我記得其中一次和爸媽搏鬥抗拒離開家裡的畫面,早晨用過早餐,那天我有強烈的感覺我不要去學校。
那時我們住在十幾層樓高的大房子裡面,光著腳丫踩在冰涼大理石鋪面的地板上,我站在三人沙發後方,與父親周旋。
我哭啊,鼻涕和眼淚沾滿整個臉,哭得喘,喘到抽搐,抽搐到筋疲力竭。
「翰生,翰生。」母親耐著性子蹲下來喚我的名字,用白色熱毛巾替我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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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起我的童年,父母對我多的是溺愛,這是再清楚不過。無限的鼓勵,無限的寬容,無限的給予,當然還有「你真的很聰明很有天賦你能做到一切事情」的期待。
而我嘗試做個乖孩子。儘管對我來說,上學、以及與人相處始終是最大的障礙。
另一個我欲逃離上學的記憶,與省立臺灣美術館有關。
那天母親載我,車子開到幼稚園門口,我拒絕下車。
我說我夢見自己穿著睡衣到學校,所有同學都看見我穿著睡衣,很丟臉,所以我不要去上學。
「那我們今天不要去學校了好不好?」媽說。
「翰生,不要跟爸爸說,我帶你去個地方。」媽說。
母親放下手煞車,車子向前滑動。她帶我到省立臺灣美術館,那時的美術館尚未改制「國立」,可見得是921大地震之前的事。
美術館大廳有一個以黑色調裝潢的開放式空間咖啡廳,巨大的空調管線裸露懸吊在挑高的天花板下方。在偌大的空間裡,身體的熱氣迅速逸散到空中,儘管是夏天阿勃勒林蔭燠熱的美術館,待在室內一會兒就開始感覺到涼意。
母親給我點了一份奶酥厚片。
吧台後方烤箱「叮」一聲,表面黃澄澄稻穗一般的厚片吐司很快被遞上桌。
我吃很慢,用夢境中的恐懼換得一天不用上學,那份驚喜還沒有消退。
之後母親就帶著我進館依序看了一個展,又一個。
母親讓我放縱脫逃學校一天,不為什麼,就因為我害怕。至今我仍舊無法斷言父母給我的愛對我的人生帶來正面或是負面的影響。
後來因為地震,美術館閉館整修了好幾年。我長久盼望它重新開放,為了回去看曾經吃奶酥厚片的地方。但等到重新開館,那一塊曾做為餐飲區塊的地方早已不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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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翰生,吃下去你就會變勇敢,這是勇氣糖。」媽拿出薄荷曼陀珠1,擠出一顆推到我掌心。
「真的嗎?」我滿臉猶疑,但又多要了一顆。
這是我待的第三所幼稚園。父母求好心切,以老師太兇、同學很可怕等理由,他們再度幫我換了一所新學校。因此又是新一輪適應期。
初到新學校幾天,不到一周。
母親拿出一隻黃色浣熊布偶,頭和身體幾成一個平面,眼睛周圍是白色,還有一圈黑眼圈。
「小熊媽媽會代替媽媽陪在你身邊。」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她會一直陪著你。」
我很希望能克服要被拋擲到陌生空間的恐懼。畢竟是愛我的媽媽希望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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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跟你交換玩具嗎?」一個男生腳下的是消防模型車,有他雙腳跨開那麼大台,燈泡會亮,有聲音。
「可以啊。」我想了一下,他就拿去了,我的視線無法離開小熊媽媽。幾分鐘後他將熊還了回來。
「好無聊。」他說。
在那裡,每週有一天可以帶自己的玩具到學校,但我總是捧著我的小熊媽媽,沒有多帶其他的玩具。
幼稚園已經是初成形小型社會,最早的社會互動在這裡發生。
有些小朋友喜歡扮家家酒,他們湊在一起就很有話聊,喜歡角色扮演,善於在互動之中獲得樂趣。
另外也有像一個貝兒這種的女生,她亂入,抓取她想要的,她獲得主導權。
她紮著雙辮子,四肢總是向外侵略。她曾抓著她好朋友的頭髮不放,因為貝兒想要她的好朋友跟她一起去玩某個玩具,而她不肯。
我觀看他們,羨慕扮家家酒的小朋友,但多抽離於他們之外的時光。
通往室外遊樂區的拉門兩側,有兩株被修剪成圓圓的球體的植物,有著圓圓小小亮亮的葉子。紅色的瓢蟲喜歡待在上面吃她的葉子。
我會捏起一小串葉子在手裡揉,它有一點橘子的味道。長大後方知道她是胡椒木。
時間在觀看他者的互動,以及觀察植物的細節之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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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結束時,我跟著其他小朋友們一起摺睡袋,那種兒童睡袋都是枕頭連著棉被,從枕頭向腳那個方向捲過去,在尾端縫有一個袋子,套起來。有提環可以提起來,和其他人的睡袋堆放在木地板的角落。又是一個需要安放注意力以減少焦慮的下午。
我把小熊媽媽捧在胸前,下巴和嘴唇緊貼在它的頭頂。
貝兒走了過來,沒說話,伸出手,一把抓走小熊媽媽。
所有人本該坐到木地板中央集合,但我沒有動。
老師不一會兒走了過來。
我只懂得哭,眼眶含著眼淚,怯生生地囁嚅:「那是我的。」
貝兒還和她的好朋友一起。
她說那隻熊是她的,理所當然的口氣裡很強硬。
她的好朋友幫腔:「本來就是貝貝的。」
站在旁邊的我只會摳手指頭。
在能夠當面對質的老師面前,她甚至還有證人。我找不到好理由向老師舉證,初來乍到,我不認識任何人。
我甚至開始懷疑那隻熊是不是我的。我開始幫她找藉口。她只是想要玩。她沒有惡意,她只是「借」走了我的熊,儘管那是我的安全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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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老師明理,她先是把小熊媽媽收起來,放在導師區的大抽屜。
不曉得她後來是怎麼判斷那隻熊是我的而非貝兒的。也可能是見到我抓著棉質的小被被低調地哭,鼻涕、眼淚,直直滴。
總之在接近放學之前,老師把我和貝兒叫過去。記憶中有一個正正經經的鞠躬對不起道歉儀式,我不該拿你的東西之類的。
我不認為貝兒從此之後會修改她的行為,但我們對於老師的要求都行禮如儀,這是我們的共通點。
我只能將她的行為歸咎於她的無明慾念。關於貝兒,在那之前之後,我並沒有討厭,也沒有喜歡,她只是一個在我之外的他者,一個不可控制的外力。關於上學的恐懼,也不因她的搶奪而增加,她的行為反倒為我增加了不去學校的藉口。
在往後諸多的求學經歷中,我也繼續找尋讓我逃離社會場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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辮子女孩霸道依舊,眼光向外,她的安全感來自於佔據玩偶,佔據玩具車,佔有人。
我的安全感來自於觀察她,把她分類,列幾個標籤,將她放進記憶的圖書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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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獨行電子報第076期-小霸王貝兒]
・本期收信人:我和我的朋友們,還有未知的小精靈。
・本期點播:my little airport - 那陣時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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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商服務時間:歡迎來我的新家坐坐。空氣清新,還可以順道搭公車前往擎天崗看大草原,或是到七星山主峰跟竹雞打招呼。
・後記:「我希望你能做你自己。」我想對小時候的自己說。安於你擅長、你喜歡、你樂意成為的樣子。他們是他們,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