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是苦盡甘來？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能從感情中得到什麼？》

◆ 妳對他是真的喜歡？還是別人說著說著，聽多了就跟著相信了？

深圳／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六歲

訂貨會剛結束，今天是例行的部門檢討議程，目前進入頒獎環節。

「下一位要表揚的同仁，單款設計連續兩季都是下訂量前三，也是上一季單款銷量第二名，那就是——」老闆將目光轉向台下的我，大聲宣布：「小雅！安知雅！」

我走上台接過獎金，心情非常得意，台下同事也為我大力鼓掌。

進入公司即將滿一年，從剛開始的事事陌生與被處處針對，到現在能遊刃有餘地跟各部門打交道，甚至在工作上獲得肯定，這過程不容易！

我的頭髮也留回到有十幾公分的長度。

「我再說幾句大家就能去吃午餐了。」會議即將結束，接著由品牌主理人兼設計總監上台，她為人風趣沒有架子，囑咐完設計部新季度目標後，提醒大家：「下禮拜一就是內部比稿會，之前說過這次比稿只限設計助理參加，獲勝者不限資歷年紀，可以直接升為設計師！」

機會終於來了！全公司加上我總共五個設計助理，我自認贏面很大，對於比稿會可以說是十拿九穩。

「小雅，加油！」、「妳行的！」走出會議室時，經過我身邊的同事一一給我打氣鼓勵。

業務經理畢啟從身後喊住我：「知雅，午餐後妳有空的話，有些款式調整要跟妳確認。」

看著他拿在手上的款式數據，我點頭說好。「四點可以嗎？兩點我們部門要先開周審查。」

微笑向我比出「沒問題」的手勢，就在他要離開前，高我兩個頭的他突然靠近我，半彎腰小聲說：「妳表現很好！」

其他同事見狀紛紛起鬨：「畢總！你對小雅怎麼那麼好？」

「我也想要畢總對我那麼溫柔！」

「畢總，雅雅是我們的吉祥物，要出手得先經過我們審核！」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鬧了！畢總跟我……。」我出聲制止，沒有的事總不好一直傳。

在我努力想澄清時，畢總的回話讓我意外：「我平時待你們不薄，審核時記得對我放水。」

「哇！哇！哇！」在大家的驚呼聲中，激起話題大浪的畢總瀟灑離開。

「小雅，我要是妳就直接撲上去了！」

「撲什麼撲啦！」我往電梯間走，準備下樓吃飯。

「他表現那麼明顯，肯定對妳有意思！」

「畢總剛剛是給我面子，所以順你們的話答而已。」

「不只剛才，他平時兇巴巴，就對妳說話特別溫柔。」

「『午餐後妳有空的話』，拜託，他跟我們說話都是直接命令，哪這麼客氣？」

「上次辦秀，明明業務部的事情搞好了，他還留下來陪妳在現場加班到凌晨。」

「他那天是怕我來不及耽誤開秀的時間。」我努力解釋。

畢總年紀輕輕就升任業務經理，過硬的實力搭上他模特兒般帥氣高䠷外型，是公司的黃金單身漢，隔壁公司的年輕妹妹也常會來打探他。身為設計助理的我本來跟業務部沒有太多交集，是為了準備訂貨會的秀場我們才逐漸熟悉，剛開始我只覺得這人緊盯細節而且實事求是很難得，但後來……若有似無地……他頻繁地出現在我周遭，總在我需要幫助時出手，與他無關的職能範疇也對我極其熱心，這讓我有些心動，卻怕是自己想太多，畢竟這裡是設計公司，漂亮有品味又懂打扮的女生太多，他天天接觸商場代表跟門市女生一個比一個條件好，再怎樣也輪不到我。

說我是心態自卑也行，這一年來在深圳光是要撐下來就耗費太多心力，當一個人做什麼事都很艱辛卻又成果未明時，要說多有信心都是空話，如果又去期盼什麼，一但落空則打擊巨大，我寧可不要有太多「意料之外」。

只是，不可否認，我一方面在內心自我貶抑去掐滅幻想，一方面卻又虛榮地享受著大家的鼓譟，畢總各方面都傑出，如果真被這種人喜歡，彷彿我的身價也會跟著提高。

「我也在現場，怎麼他就沒來幫我？他就不擔心我來不及只擔心妳？」

「真好聞！春天的花開了！空氣中瀰漫著交配的香味！」

「你們幾個！還吃不吃飯啊？」電梯門開，我趕緊走進去，佯裝生氣好讓對話別再誇張下去。

在我進電梯前，媒體部的同事跑出來喊住我：「雅！上週拜託妳的資料？」

「弄好了！我下午寄給妳。」

「她們自己該做的，妳幹嘛又幫？」同為設計助理的辛蒂對我什麼忙都幫很不能接受。

「妳好意思說？昨天妳不是才拜託小雅幫妳整理東西？搞得小雅加班到九點。」另一位同事馬上吐槽她。

「那是因為今天就趕著要，我時間來不及。」

「好了！妳們兩個！」這倆人常有爭執，我趕緊制止她們免得最後吵起來。

能在一年內跟公司各部門建立友好關係，除了我姿態盡可能柔軟之外，一部分原因在於我是「好好小姐」——大家有什麼需求我幾乎全盤接收。並不是因為我想討好大家，主要是怕再重演過去在婚紗公司被同事排擠的狀況，因為不懂拒絕，所以什麼都答應，久了就演變成「因為答應過那個人的那個忙，如果現在拒絕了這個人，就好像我刻意針對他，只好也答應了」的困境。

八卦話題總是一時興起，剛才還圍繞畢總跟我之間的粉紅泡泡，一群人擠進電梯後又換了新的交談內容：「聽說吳總要跳槽，品管部整批人都會跟著他。」

「薪資沒提上去？」

聽著大家對話的我表面裝不在乎，實際上卻在意起了畢總。有時「感覺」的萌芽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別人說著說著，聽多了自己就跟著相信了……。

◆ 過度熱心不是因為妳人好，是因為妳共情氾濫成災了吧？

「配色跟前兩季的太像。」、「這包釦風格跟整體設計不一致。」、「把手太短，握起來不舒服。」設計總監一個個檢視過樣品後提出反饋，並與設計師們反覆討論細節調整，我們設計助理則快速筆記款式的修改意見。

「她剛說什麼？要換皮？」漏聽內容的辛蒂悄聲問我。

趁著總監沒注意的空檔，我趕緊回答她：「要換內裡布。」

沒過多久，辛蒂又拉我衣袖，問：「她剛說那個詞是什麼意思？」

「針距要調密。」

「妳們兩個，」主設計師發現我們在竊竊私語，有些慍怒：「專心點！」

被點名的我有些愧疚而立馬道歉，辛蒂卻還是狀況外。

同為設計助裡的辛蒂到職已經兩個多月，但她對職務內容依舊陌生，出包是家常便飯，不只設計部，製作部對她也頗有微詞，大家都說等這個月試用期一過如果還不見改善，就要把她換掉。

看到辛蒂讓我想起一年前剛進公司的自己，那時我也是磕磕碰碰一路摸索，大概是因為共情心作祟，所以每次她找我幫忙我總會協助。

結束審查後設計總監先行離開，留在現場的主設計師向辛蒂提出要求：「辛蒂，這次修改意見彙整好後，由妳去跟製作部打交道。」

「啊？」辛蒂向我透露求救眼神。她前幾天才為了樣品跟製作部的幾個老師傅起爭執，現在要她去無疑是送死。

感受到她的不安，我舉手：「我可以陪著她嗎？」

主設計師直勾勾地盯著我，不發一語。

為了怕主設計師不同意，我趕緊補充把理由說得漂亮：「我怕有些地方她沒注意到，所以跟著確認她有沒有漏的。」

「……妳要跟著我沒意見，但是，知雅，妳不能一直幫她，不然她永遠成長不了。」主設計師接著把矛頭轉向辛蒂：「已經給妳夠多時間了。」

辛蒂在主設計師身後做出不屑表情。

「妳不要這樣啦！」我用手肘碰了碰辛蒂。

「明知道我剛跟那群老傢伙吵過架，她就是想逼我走。」辛蒂認為主設計師是刻意刁難。

「老師傅們人都挺好的，是妳沒掌握到跟他們溝通的方法。」

「就老人欺負新人，刻意針對我，大不了走人。」

過於熱心的我拉著辛蒂向前。「走什麼走？走啦！我帶妳去跟老師傅們打交道。」

「我不要！」

在彼此推拒中，我帶著辛蒂來到製作部，第一站就是曾當眾給我難看的版師主管。「老大，我們設計部新人辛蒂前天說話不經大腦，得罪了妳，她很自責，說要跟妳道歉。」

被我稱為「老大」的版師主管現在跟我關係友好，她雖然還是臭著一張臉，但至少願意看向辛蒂。「怎樣？知道自己錯了？」

趕在辛蒂說出冒犯的話前，我從後面捏了捏她的手腕，暗示她要照我剛剛的建議做：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能回話，只管乖乖道歉。

「是我不懂事。」千百萬個不願意的辛蒂最終還是照做。

「年輕人不要覺得自己什麼都會。」老大是接受了她的道歉，但不忘酸她幾句。

接下來，我帶著辛蒂依序把製作部的老師傅們都拜訪了遍，同時一一提醒她跟每位的相處訣竅：

「王師傅做事有自己的節奏，最討厭人家催他，所以妳前一天再來跟他確認進度就可以。」

「妳要林師傅如期趕給妳的話，就要自己把所有布料跟配料都備好。」

「江師傅不喜歡被直接指出問題，如果有要她改的地方，妳得先誇她。」

看辛蒂心不在焉，我有些著急：「妳有沒有記起來？我剛說的很重要啊！」

「有。」辛蒂尾音拖得長，彷彿是我在逼她。「反正妳不是說了，妳會再陪我來溝通？到時我看妳怎麼跟她們說話再學就好。」

唉！面對辛蒂的消極，我不知道還能怎樣幫她。

◆ 寂寞是陷阱，當妳越是想要依賴，是不是就越容易對感情產生期待？

儘管辛蒂對工作不怎麼認真，但對感情話題倒是很來勁。

「他回妳什麼？」辛蒂一聽到我手機有訊息震動，馬上就把頭湊近想看我螢幕。

我跟辛蒂搭同線地鐵所以常一起下班，又因為年齡相仿而走得近，我不只把她當同事，更把她視為朋友，因此會跟她分享生活細節，包含我跟畢總的私下互動。

「畢總說不麻煩，他還是想幫我慶祝這次業績表現好。」

「去！拖拖拉拉幹啥啊妳？」

「只有我跟他兩個人，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只有兩個人的氛圍太曖昧不明，我不確定現在的自己是否有餘力談感情？

「兩個才好，飯吃一吃，找個理由把他睡了，直接在一起。」

「又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對我有意思。」

「妳去吃這頓飯，不就能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思？」

「如果沒有，是我誤會那很尷尬，如果有，那就是辦公室戀情，也不大好吧？」

「妳工作挺俐索，怎麼談起感情這麼糾結？我要是妳，誰管工作？這種男人先拿下再說。」不等我反應過來，辛蒂直接拿過我手機，手快地替我回了畢總訊息：「約哪？」

「辛蒂！手機還我啦！」發出的訊息我還來不及收，畢總已經回覆：「訂好餐廳再跟妳說。」

「我到站了，周一見。」早我六站的辛蒂先下車，車門關上前她大喊：「我比稿會的東西妳再幫我看哪裡要改。」

列車繼續向前，看著辛蒂消失的身影與畢總傳來的「期待」貼圖，我有點抑遏不住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受。

儘管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但單身一個人在異地待久了太寂寞，在心底還是會想要依賴，我……能對感情有期待嗎？

工作上獲得肯定，也交到好朋友，接下來連感情說不定都有著落……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這麼幸運可以嗎？

◆ 錢花在自己身上就心疼，妳就這麼不配對自己好一點？

坐到終點站後沿著工業區街道走二十分鐘，會先經過幾家賣吃跟生活用品的小店，然後再經過正在施工中的空地，最後，穿過小巷，巷子盡頭那棟矮房就是我的租屋處。

今天是星期五晚上，所以我不會直接回家，在巷子口我左拐，走一小段路後就是條大巷，大巷左右兩邊攤販林立，這是我每周都會來一趟的菜市場。

這時段小販們都趕著要收攤，剩下的多半是賣相不佳的蔬果或即期品，價格幾乎是打折賣，這對經濟緊張的我來說是很大的福音，只是即便已經是優惠價我還是不敢多花，將菜市場看過一遍並挑了些菜後，我在「五塊錢的大餅」和「十塊錢的盒飯」之間猶豫。

五塊錢的大餅就只是麵粉加鹽，雖然沒什麼營養，但這麼大一個可以吃到明天，十塊錢的盒飯儘管貴上一倍卻只夠吃今晚，不過裡頭倒是有好幾道熱菜……考慮再三的我最終做了決定：「明後天還要兼職，這幾天要熬夜準備比稿的資料，會很累，還是吃好一點的吧！」

於是，我難得對自己大方——「豪擲」十塊錢人民幣，允許自己吃一餐正常。

薪資本來就低了，又礙於得跟同儕打好關係的壓力，平日中午跟同事外出吃飯加上時不時的聚餐，幾乎佔去我絕大部分伙食費，其它餐我只好能省就省，拮据時不吃更是常態，因此現在多花的這五塊錢讓我很有罪惡感，即便不是用在玩樂，也讓我有種「自己不配吃好一點」的自責。我努力用畫餅安慰自己：只要比稿過了我就能升上設計師，升上設計師薪資就會增加，我就不用再周末打工可以好好休息，等存夠錢還能搬到環境好一點的地方，吃東西不用總挑便宜的買……光是想像未來就讓我激動！

會的！很快我就會發現去年在職場上的挫敗，都是些久遠到想不起來的舊事，我會慶幸這一年有堅持下來！辛苦都會是值得的！

加油！安知雅！生活就要不一樣了！

◆ 約會最讓人著迷的或許不是在見到對方那一刻，而是在準備過程中對自己的細心呵護？

「這間餐廳很有名耶！你怎麼訂得到？」

「剛好有認識。」畢總向櫃台後那位看似老闆的人打招呼。

太久沒有跟異性約會讓我相當緊張，光挑衣服就花了半天，香水不小心噴太濃，眼線還因為著急而畫不對稱，幸好這間餐廳燈光昏暗，畢總應該看不清楚。

雖然今天只是吃飯，雖然今天絕不可能會發生什麼——就算可能我也會拒絕，但內衣褲肯定要穿成套，各種毛什麼之類的也要處理好，因為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儀式感就像某種集體催眠術，因為自己做了大部分女生會做的事，於是讓我相信自己也擁有了身為女性的魅力，但在瞬間清醒時又會覺得身為女人要顧慮太多好麻煩。

「台灣女生講話都像妳一樣軟軟的嗎？」飯吃到中段，畢總將聊天內容從工作轉移到我身上。

「沒有啦！是腔調問題，台灣腔都這樣！」為了怕畢總不相信，我刻意醜化自己好加強說服力：「我在台灣女生裡面算講話很不溫柔的，常被說是男人婆！」

「真難想像妳這樣還不算溫柔，是台灣男生沒眼光吧？」

面對畢總看似直球的誇獎，我有些招架不住，不知道該怎麼回才得體。

「幸好他們沒眼光，妳才會到深圳。」

如果我敢一點，這時候回句「也幸好這樣我才能遇到你」，大概後面就不用再糾結什麼了，可惜我沒這膽，只能傻笑。

「我之前聽說設計部來了個做事認真又有禮貌的台灣女生時，就很想見見妳，認識妳後知道妳是一個人在這就更加佩服妳。」

「我沒那麼好啦！是大家不嫌棄我。」

「為什麼我誇妳時，妳總是要否定自己呢？」畢總言行看似不經意地，每一句卻都打中我心。「下次再有人稱讚妳，妳只要說『謝謝』就好。」

「好。」我像個孩子只能應聲。

畢總被我的反應逗出笑。「在我看來妳真的很可愛、很特別，妳要更有自信。」

「沒有啦，我……」意識到又想貶低自己，我趕緊改口，只是說得有些害羞：「對，我很可愛，謝、謝謝！」

「我想多了解妳，跟我說說妳的故事。」

「什麼故事？」

「妳想說什麼我都聽，不管是妳剛到深圳的事，還是妳小時候的事或是感情的事……開心的不開心的我都想知道。」

「嗯……你還記得我剛到公司時是光頭嗎？那時候我呀……。」我挑了第一瞬間浮現在我腦海的事來講述。

畢總聽得認真，並適時給予我回應，過程中時不時給我鼓勵跟稱讚，這讓我有些飄了起來，開始沒有防備地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分享給他，這給了我彼此距離在拉近的感覺。

我們聊了好久，更正確地說，是他聽了我說了好久，直到他載我到租屋樓下……。

他親了我。

下車前，他摸了摸我的頭，說：「妳這麼脆弱又可愛，我想好好保護妳。」

我淡定地走上樓、開門鎖、關上門，然後……「啊！」我摀住自己的嘴然後悶聲尖叫！

畢總才只是說了句「我想好好保護妳」，明明對他認識不深的我卻編織起我倆的未來：我們會很甜蜜吧？什麼時候結婚？兩岸婚姻到時生孩子戶口要報在哪？老了退休要定居哪座城市？

「對了！要跟辛蒂說！」興奮的我拿起手機撥了出去。

當我在電話這頭嘰嘰喳喳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時，我卻因此漏接了母親的來電，此時的她正因為嘟仔沒來由地癲癇發作而慌張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