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異境

2024的行程要從哪裡開始呢？

沒有猶豫，決定先完成去年偷懶亂改行程結果沒去到的路線。不過因為要銜接下一座山，所以方向與去年的規劃來說會是相反。

經過了一天的移動、一天的採買、又一天的移動過後，我到了出發準備地：JR穗高站。

對於自己能有這麼充裕的準備時間心懷感謝。付出代價換取的美好，理直氣平以此條件進行規劃。

從松本到穗高的列車，人和登山包的比例大概是1:0.95。一到站，車廂差不多就空了，大家都熟門熟路往附近為數不多的那幾間旅館移動。

我因是首次到訪，又在松本站誤用了（其實是僥倖心理作祟）IC卡，出站多花了一些時間，到旅館後，還必須等待不少其他住客完成入住手續，才輪到我。

鄉下小鎮陳舊的旅館。最基本的配備、最基本的乾淨、最基本的價錢，這些都是原本就打算欣然接受的。但在訂房時我忽略了「吸菸」這件事。

「新鮮」的菸味我是不介意的，但牢牢抓住牆壁家具每個縫隙的陳年焦油味真是令人渾身不對勁，感覺整個空間都黏稠起來。還好只住一晚，而且隔天很早就要出發了。至於轉移到自己衣服上、背包裡的味道，只好期望大自然能盡快將那些分子帶走。

出發到附近便利商店採買食物，發現先前查找的戶外店還真的就在沒幾步路外的轉角處。

推開門，我腦袋裡的預設馬上被切換。眼前不是那種隨便賣點甚麼給忘記帶東西的登山客（比如我）、適合應急的店，而是真格品牌選物展售空間。

看來「買個堪用的就好」的計畫不可能，必須好好選擇了。

正擔心反而因此無法買到需求物品或必須付出不那麼甘願的高價，一眼看到愛牌Rawlow Mountain Works年度干支系列的小包和背包，啥事不管的當然先跑過去看。

啊。

我「只是」沒能記得要把登頂包從行李箱抓出來放進背包裡，難道馬上就要因此買下「完成行程後給自己禮物」這種等級的東西了嗎？

看著、摸著、試背在身上，店員發現了我的胸前小包也是Rawlow，問我是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背包。我說是，網路照片之前就看過不少，但見到背包「本人」真的是第一次。嗯。畢竟才剛上市沒多久嘛。

從他開心的表情，感覺到是「進到對的貨」的「中了」的小小成就感。

雖然其實算是，但絕對不是沒有選擇的結果，我買下了這個背包（很高興有白色）。現場還有好多值得慢慢逛的牌子，但此刻買的東西全都會需要背著上山，沒有比這個更逼人的考量了。

店裡慢慢出現了小小的人潮，我背著新背包離開，它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裝我今天晚餐和隔天早餐。

到穗高神社參拜、去便利商店購物、到車站去確認搭車地點之後，即使天色尚早，還是決定就窩在那個尼古丁洞穴裡放空，盡可能早睡。

電視裡轉播巴黎奧運女子柔道的比賽實況。我不懂規則，只看到備受期待的阿部詩在某個時刻突然間怔了一下，轉播員也還沒回過神來，連理應在比賽結束前最後一刻會有的吶喊都沒有，然後。

然後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可以說是「悔恨」二字最精準的定義、最透徹的表現。

即使那些無力和絕望與我無關卻仍強烈襲來，逼得眼淚直直要掉。我坐在床上，花了一點時間把自己抓回現實，鏡頭也轉向別的比賽項目。

能成為頂尖的都不是一般人，要承受的壓力自然也不是一般。

還好至少此時此刻、至少接下來幾天的行程，我都只要照顧自己就好──即使那一向也不是太容易。

天將亮，我背著此後六天的身家前往公車站牌，預計搭乘4:40的公車前往中房溫泉。

雖說是第一個到，但隨即人龍就接上了。離發車只剩10分鐘，這樣的合理讓我心安。

時間到了，沒看到車。

時間過了，車子還是沒到。

這不尋常，在日本尤其如此。但隊伍裡沒有騷動、沒有抱怨，只有或許是假裝不經意洩漏的疑惑眼神。

約莫過了10分鐘，有車開來，但停在遠遠的地方，司機下車前來清點人數。

清點完人數，他開始打電話，看起來是在聯繫相關事情，接著用可能是他最大的音量說明，車子有延遲，現在會加開班次，請大家耐心等待。

約莫又過了10分鐘，他引導隊伍中間的那批人到他的車上，把車子發動，往前開。這時我明確感覺到身旁（包括我自己）的人都驚訝了一下。這不會是他們要出發了吧？明明是我們先到的。

但沒有人說話。相信我們都相信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

果然，車子只是發動，轉個彎，又停下來。

所為為何？

只能理解為他是5:10那班車的司機，那是5:10的車，很合理的在五點之前到停車場載客等準時出發。而我們排在前面的人要搭乘的是4:40那班，所以即使那班車遲到了，我們就是應該要等那輛車才能上去。

如果原定4:40分要到的車子到了5:10還沒來，5:10已經載客完畢的車子會準時開走嗎？

我不知道。會的話，那就太荒謬了。死腦筋跟守規矩有時果然是同一現象的正負兩面解讀而已。

很慶幸沒有機會驗證這件事，第一班車在5:10開來了。

不過，這班車應該是空車才對。因為依照時刻表，這個班次穗高站是起站，5:10那班才有先行在安曇野載客。

但事實就是車上已經半滿。座位上的婆婆媽媽嘰嘰喳喳，讓久等又疑惑的我滿心嘀咕。

因此巴士連中間走道的追加椅都塞滿了人，和背包。

如果有下次，我會記得住到安曇野，無論如何就是要從起站出發。

市區範圍很小，郊區也不大，幾乎是轉眼間就上了山路。

搖晃間，巴士就在路中間停了下來。司機說，右邊的山坡下有一隻山羊。大家驚呼、拍照。坐在左側靠窗位的我只能羨慕和想像。

我也很想看日本山羊啊。屁股有愛心狀白色絨毛，一定很可愛。

車子經過有明莊，看見了許多從這邊開始徒步前往登山口的人。

中房登山口到處都是人和背包，我深深呼吸──此次的第一個健行行程終於要開始了。

從登山口到燕山莊，五公里左右要爬升1200m。陡自然算是相當陡，但海拔有點高又不太高（中房溫泉海拔大約1500m），路很好走，沿路遮蔭不少──要掌握呼吸和腳步的節奏、要控制流汗量，都不算難。

到了海拔約2000m的地方，視野漸開，闊葉樹和針葉樹開始交接了。遇見下山的人們很振奮的告訴大家，上面有西瓜，再加油一下吧！

這是說合戰小屋就在眼前了的意思。

沒有特別想吃西瓜，倒是看人家小心翼翼端著切片西瓜，感覺新鮮愉快。

喝了水，啃了一條羊羹，用了洗手間，繼續出發。

看見告示牌，很感恩友人FB頁面裡的留言。在那之前雖然知道有少數的山屋營地是要預約的，但一直忽略這件事情沒有好好確認。好險發現的時候還有為數不多的空位可以預訂，否則這次可能又走不了這條路線了。

走著，遠方的群山裡，有一個形狀辨識度很高的山頭。

沒想到竟然可以看到富士山！

看到富士山固然令人開心，不過更令我在意的是另一個方向，那裡是隔天要去的常念岳。在常念岳的後頭，是表銀座稜線，令人思念的槍岳就在那裡讓我向它招手。

很想再去，但不是這次。

從此處開始沿路就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景觀平台。

一個一個停留眺望，所耗時間不少，但絕對值得。

不久復鑽入樹林，再一段的使勁爬升後，可以看到燕山莊就在前面高高的、遠遠的地方。

右手邊有一段看起來很險的稜線，有點好奇。現在以方向判斷起來，應該就是燕山莊的登頂路線旁的那些巨岩。

槍的身影、夏季的美麗花朵時時相伴，這到達燕山莊前的最後一點路途好幸福。

隨之就在路邊看到了營地。

時間還很早，放眼望去只看到一頂帳篷。找到了一塊確定夠大也相對平坦的地，把背包先放下佔位子，然後上山屋去報到。

十幾步路後上到稜線，風狠狠吹。立刻明白燕山莊的營地設在多麼令人感恩的背風面。

頂著側風，因毫無防備覺得舉步艱難，比剛剛重裝上坡還要喘。

繳完費用，拿到設營許可，山屋的人告訴我明天天氣不妙，比著玻璃上貼著的氣象預報，指出除了降雨機率外，風速是13m/s。

「ちょっと無理と思います」他說。

看我一臉不信（因為昨天看預報是連三天好天氣啊），他說下午五點氣象預報會更新，可以再來確認。

今天的行程還沒完，明天的事情晚點再說吧。

雖然在背風面，但不確定晚上風向會不會改變。還是謹慎的把該下的釘都下滿，風繩緊緊拉好，才進帳篷裡去稍事整理。目標中午以前登頂，然後回來山屋吃午餐。

在稜線上的岔路口再度欣賞了槍，轉身期待待會兒見。

強勁的風像堵牆，就是不給好好走路。尖銳的嘯聲直直蓋過身邊女孩子的驚呼，身上所有配件啪答啪答響，跟眼前看似一片寧靜的晴空產生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反差。

奮力前行，沒想到眼前的景物更教人瞠目。

先前那麼柔軟的樹木花草、那麼親切的步道，陡然全部成為乾燥粗硬的砂石。除了是迎風面的僅生寸草，還有無視風化力量的許多巨岩，露出不知應該稱之為堅毅還是猙獰的面目，以千古前即然的冷肅之姿，護衛著前方深深的山域。

要不是路徑極為清楚，我真要懷疑起自己的腳步。這種地貌，真的是人類能進入的場域嗎？

一步一步進入異世界，狂風吹不去豔陽，豔陽鎮不住狂風。

然後我看見了駒草堅韌的小花，感覺自己被允許、被接納，因而腳步輕盈了一點。

山頂沒有神社，卻依然有許多錢幣。

除了可愛的「名牌」（和去年白馬岳嶄新的名牌同款），還有人在極似三角飯糰的石頭上刻下「燕岳」二字，黑色大理石版本更真有個燕子圖案呢。

看來燕岳作為一個極為大眾化的山頭，大家也各自在不同的登頂經驗中找到趣味。「偷聽」其他山友對話，一來再來的人似乎不在少數。

山頂展望極好。遠眺表銀座稜線，槍岳在遠遠的那端。

拍照、賞景、拍照、賞景。

登頂作為一種目標的達成，在途中總是想著到了山頂要好好休息一陣。

但事實上，真正在山頭待上好一陣子的人似乎不那麼多。

景色無疑很美，腹地也絕對不小，但，實在是太曬了；要不，就是風實在太大了。

回程，突然覺得這些異世界石頭都是可愛的裝飾品。

心，是眼睛的濾鏡。因此我們每個當下所見，在自己來說再確切不過，卻並不為唯一的真實。

回到山屋與帳篷的岔路。

雖然餓了，但還是想先把水買好（家具備齊之後要先把冰箱填滿的意思），再放鬆享受。

在稜線上稍微俯視一下，啊，鄰居變多了呢。

而且大家真的都很日本（不然呢？），即使地有那麼大，每頂帳篷都還是盡量靠著邊，不會有人真的就紮在整塊地的正中央。

買水要跟咖啡廳窗口接洽，付款之後會得到水龍頭的頭，裝完水再歸還。

一切就緒，可以好好來看看山屋、盡情休息了。

嗯，要吃甚麼呢？

選不出來的時候，看到人氣第一名就對了。

餐點現點現做？總之等了相當久的時間。還好點餐送熱茶或熱水無限暢飲，倒是正中我的需求。雖然水也不貴，但能有茶可以隨意喝，還是極令人開心的事情。

用餐、備餐時段外，帳篷住宿者也可以進到食堂用餐。不過我選擇了咖啡廳那一區的座位，就為了窗外的景色──剛剛已經看了那麼久，但再多不嫌，嘻。

咖啡廳這區提供的菜單不同。一邊啜著茶，一邊思考等等要吃哪種甜點。

往返取茶的途中，看見食堂牆壁的畫是畦地梅太郎的作品，忍不住放慢腳步欣賞。

炸豬排咖哩飯上面有一隻奶油小燕子，非常可愛。一直等到最後才捨得把它融去吃掉。

終於，做抉擇的時間到了。

到底是要生起士蛋糕呢，還是栗子蒙布朗？

不管選甚麼，咖啡和生啤是一定要的。

2024年我在日本山屋的的一杯生啤。

飽了，還是繼續慢慢吃，慢慢喝。

山屋的收訊很不錯。我任由自己當一個忽略窗外風光，一直在滑手機的現代平地人。

陽光在是在，下午的風漸漸變涼。把風衣穿上，以裝飾奏的姿態將盤中的美味和杯中的佳釀送進胃裡，放下叉匙，敲出終曲樂章的最後一個音。

在進行最後一個重點項目之前，先把帳篷住宿者能看到的山屋室內範圍好好看過一次。

燕山莊販賣的紀念品種類非常多，豐富的程度（以我的經驗來說）大致上只差槍岳山莊一點點，遠勝於許多其他山屋的賣店。

上衣不但與多種品牌合作，竟然還能試穿。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把包包放下，一件一件看圖案、選顏色、比尺寸、套在身上照鏡子。選定了要購買的品項之後，轉往櫃台處「叫貨」。「等貨」的同時，檢視所有的徽章、別針、磁鐵、毛巾、手帕、方巾、手拭、熊鈴、帽子、杯子、水壺、明信片……真是不得了。

 抱著戰利品，掏出小本子蓋了山屋紀念章，心滿意足準備「回家」。

欸呀，我的帳篷長了個側芽──不是，是旁邊多了一頂顏色很類似的Nemo單人帳。

因為那頂帳篷，我「回家」時，要不必須跨過他的風繩，不然就要先下到下一層營地再爬上去。

沒辦法，大家都喜歡景觀第一排。

也因為那頂帳篷，我變成了景觀1.5排。

沒辦法，地是大家的，只要紮得下，就是他的區域。

把前庭門捲起，窩進我的「殼」。好整以暇把所有東西弄亂再弄整齊、弄亂再弄整齊，不時看看外面的景色。

天色還是亮的，但雲霧已悄悄從四面八方湧來，藍天不知何時已經幾乎不可見。

一直擔憂的事情總不能只停留在擔憂階段，現實依然要面對，能為自己做決定的只有自己。

將近五點，再度前往山屋去看看新的氣象預報是否已經出來。

這麼想的人不只有我一個，幾個人聚集在電視螢幕前、或盯著紙張列印出來的數據看。

新的預報無論是天氣型態、降雨機率、風速，都比早上來要來得更糟。

有個大哥看我看了這麼久，大概也知道我不是很想面對這件事情，苦笑跟我說：「明天天氣好像真的很不妙啊。」我也只能苦笑附和。

萬般慶幸這裡有網路。

回到帳篷，無心晚餐，先不去決定明天到底是繼續走還是撤退下山，先確認如果撤退下山，到底要怎麼做。

切膚感受到身在異國的不便，即使這裡我還算熟悉的日本。

如果在自己的國家，撤退下山之後不管在哪裡，總之用盡各種辦法把自己送回家，或許不容易但可行的選項應該不至於沒有。

不在自己的國家，一切都變得更加困難。

從登山口下山的車，不預約有得搭嗎？有的話，班次時間如何？

下山之後，在這爬山旺季，能在到得了的地方找到住宿嗎？

找到了之後，要怎麼填補原本的山上行程天數，才能好好跟原本的規劃銜接？

如果有訂山屋要記得取消。

如果原本的交通票券用不上了要記得去退。

好多好多事情互相牽連著。

還好去年來過，對這個區域有粗淺的認識。否則一下子叫我說出明天下山要往哪去，還真近乎束手無策。

靜下心來，決定先以「穗高或安曇野已經沒有住宿的地方」和「至少還要爬一座山」兩個一負一正的條件進行思考。

所以下一個住宿點最好是不用預約就一定有位子，想來想去下山當天能到的就只有上高地一帶了。紮營德澤甚至橫尾，就有機會能當日往返蝶岳，然後順利接回原本的規劃。

只是，平地衝衝衝繞繞繞就為了走兩個陡上單攻行程，聽起來實在不很美好。明明就是喜歡不同點進出、喜歡沿著稜線走到深一點的地方，才特地安排這個行程的。

不過天氣不給面子，再怎麼不美好也得接受。人在異地，所有的安全標準應該都要提高規格。

查好了中房溫泉回穗高的公車、穗高到松本的ＪＲ列車、松本到上高地的交通，三者的時刻是有機會在一天之內接起來的。

如果沒有網路，以上都只能憑空猜測，難以想像這一晚我會有多焦慮。

確認了撤退版本後，心裡踏實了一半。

煮水、準備晚餐，把還不能踏實的另一半先擱著。在帳內胡亂歪著就能盡收壯麗景色和一切變化，如此美好怎麼能不全心享受。

就寢前，再去一趟山屋。

山下的方向還能看得相當遠，但燕岳和表銀座方向就……

明天的事情雖是明天再說，也還是準備好了要跟掙扎的心情一起入眠。

夜半睜開眼，聽得雨靜靜的、紮實的下著。只能再把所有考量都複習一次，準備起床時作決定。

感謝帳外無風，我還能盡量將自己趕到距離所有思緒最遠最遠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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