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影子才飄進電梯的門縫,阿滿的脚尖就搶先點入電梯。打從我在北京首都機場落地,她就這樣一直跟著我,纏著我,如影隨形,無論走到哪裡,就像一道影子一樣,怎樣甩也甩不掉。
北京大樓電梯裏,到處都設有螢幕,强迫你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看廣告,强迫你想一個人靜一靜時聽流行歌曲,强迫你在刷手機追劇時擡頭看股票行情,這種奇異感不由讓人心生疑慮——螢幕是專爲監控人而裝設的。
阿滿就是個活動式監控器。
好在,我並不討厭阿滿這個人,她待我極爲親切,除了説著一口還算流利的英語之外,是個上海妞,口齒清晰,沒有北京人把一團字含糊在嘴裏的壞習慣。人可比我聰明千百倍,走在北京琉璃廠,但凡我看上的稀世珍寶,她都能殺成賤賣品;走在藝術畫廊裏,居然比我這個學藝術的還能辨識真假。
我手無寸鐵,身無分文,她不但幫我砍價付帳,還幫我趕跑跟著我的遊民,手段真是了得。
她樣樣都好,就是老愛勸我,這一點不好。
總説那些乞丐是來騙走我的愛心,路邊的小販也是來誆人,香奈兒不是香奈兒,漢玉不是漢玉,兵馬俑不是西安出土的⋯⋯好不容易讓我看上一盆花,被她口沫橫飛這麽一説,花都會變成假的。我心裏委實納悶得緊,一盆以假亂真的假花,清芬含露,栩栩如生,真不知道是用上什麽最新科技⋯⋯
話又説回來,新科技爲何要如此賤賣?這令我百思不解。
有一回我不聽勸了,忍不住買了一株從未見過的白紫雙色玫瑰,泥土是真的,葉子是真的,花瓣是真的,花香是真的,清芬含露亦是不假,阿滿卻口口聲聲説玫瑰是假的。果不其然,隔日就香消玉損了。
什麽叫魚目混珠?在中國魚眼睛都可以當珍珠賣了,極爲不可思議。
總之,何思楚雇阿滿來勸我別上人家的當。
我熱愛藝術史,天生對宮殿有股莫名的狂熱與衝動,既然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定不會錯過世界之最——紫禁城。我們去參觀紫禁城時,正值嚴冬,塞外颳來的刺骨寒風,凌厲不可擋。可我們人到了天安門,一見宮門外那列長長的人蛇,我不禁興嘆,「還是靜候春暖花開時吧!」
阿滿卻手一搖,馬上亮出兩張門票。
我覺得她像魔術師一般不可思議。
紫禁城可大得不得了,光是從天安門走到太和殿,就要走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讓我們走出了紫禁城,迎面卻來了個拉車的,我不由向阿滿遞上踟躕的一眼,莫要跟我説,這人力是假人力,車底暗藏引擎?
車夫説要拉我們去品嘗北海公園的滿漢大餐,打從來到了北京,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那些京菜,鹹得教人不敢領教,別説是滿漢全席了,就連如雷貫耳的北京烤鴨,都塗著黑泥呢!叫人怎生下嚥。
面對著這位和藹可親的車夫先生,我這回可不是因爲貪吃,才想去北海的,單純只想坐上一次人力車,馬車都坐過好幾回了,人力車還真的是沒坐過。
果不其然,阿滿又是拼命地勸,說什麽車夫餐館,沆瀣一氣,肯定是要坑我的錢,説得口沫橫飛,真想糾正她那些邏輯不通的想法。就在舉步維艱時,耳裏卻傳入,「那些館子的菜不好吃,生意不好,才要變法子來招攬小姐這樣不知根底的外國人,這種地方咱們還是別去的好!」
餐館生意不好,請拉車的人幫忙拉客?厨藝不精,思路卻清奇!
北京人的思路一套又一套的,像北京的胡同,彎彎繞繞,都是圈套,總是在拐彎抹角中過日子,他們的人生怎麽這麽麻煩呀?就連老佛爺百貨櫥窗裏擺的陀飛輪,阿滿也說,那是造假的,咱們還是別看的好。
真想不明白,這裏的人爲何喜歡費力氣去造假呢?
話説回來,她說的也對!真的陀飛輪是不會擺出來的。
有天夜裏,何思楚來看我,我早早就睡下了。自從我來到了北京,老沒見著他的人影。管他人影留在哪裏,我可從沒要去想他,他卻老放心不下我,老給我打電話。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突然知覺到他來到了身邊,便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他,他卻猛然拉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就將我拽到他懷裡去了,冷不防一雙滾燙的唇就堵住了我的唇,親得我都喘不過氣來。
忽感脖子涼涼的,在胸前摸到一顆墜子,從冰冷的手感來判斷,不是鑽石就是紅寶。趁他騰出手去解開我胸前的扣子時,我忍不住冷言調侃他一句,「你這顆萬寶龍也是假的?」
他輕咬我的耳垂,柔聲問︰「怎麽了?今天又吃虧上當買了假古董,才會有這番感悟?」
欸!這個阿滿怎麽老有事必上奏呢?
我還自覺牙尖嘴利,便問︰「你說我是不是招搖詐騙的吸金磁體呀?」
他忍不住要糾正我,「是招搖『撞』騙!妳就是這樣,一開口就招來騙子,還說自己是吸金磁體!不要給我吸來一堆破銅爛鐵,就謝天謝地嘍。要不是讓阿滿跟著妳寸步不離,莫説被騙上一百回,哪一天連人都被拐走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
我不禁嘟起嘴,「難道我臉上寫著很好騙?」
他一邊以鼻尖摩挲我的脖子,一邊嘆氣,道︰「妳的臉孔,妳的口音,妳的衣著,妳的舉止,在在都説明了妳很好騙。」
唉!這回換我長嘆了,「當年可不是就這樣被你騙到手的?」
這回該換他無語了吧!
他兩隻手正忙得不可開交,嘴上卻不饒人,不忘說幾句訓人的話,「這裏不比雪梨,以詐欺爲生的人滿街都是,你們德國人就是這點吃虧,不僅做事一板一眼,連心思也是一板一眼,這裏是北京,腦筋拐個彎,行不行?」
每當我以真心待人時,他總是嫌棄我那「正直」的德國基因,正想張口分辨時,他的舌已經滑入我的嘴中,手順著墜子,不斷地往下摸去,摸得我全身酥麻如醉。
他最討厭在親密的時候,我心不在焉。我最好是收收心,專心應付他,免得惹火了他,我可就吃不完兜著走。
誰叫他是我的主,我是他養的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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