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練習想像他人的生活：無意中聽見一段關於恐龍的對話
你曾經看過恐龍在超市閒逛嗎？ 我還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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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是辰移，您現在聽到的是「短練習」podcast。在這裡，我會和您分享一個我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的「小小練習」。
這禮拜，我從一段無意間聽見的對話開始，練習想像別人的生活。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和我一起閉上眼睛，想像一間雖然您不是很常光顧，但不論是對貨架、 或是店內的動線，或著各種擺設、整體氣氛都有模糊印象的超市。
你也許是因為一些小小的，稍微有點負面的因素，所以比較少走進這間店。比方說，你不太喜歡的上司就住在附近；又或者，您太喜歡的對象就住在隔壁；也許是店內的空調總是不夠涼爽或有點太冷；又說不定你曾經在這間店裡，買到一顆過了三四個禮拜都不願意成熟的酪梨，最後你只好削皮，切塊，用烤箱加熱，微溫微苦的酪梨糊讓你不論是對超市、酪梨、還是烤箱，甚至是你自己都心生怨言。
嗯，其實淋上辣椒醬之後是還滿好吃的。也許我不該怪罪超市或酪梨，其實就只是機率問題嘛。畢竟酪梨就跟人一樣，都有不一樣的脾氣。我覺得我應該多研究一些關於酪梨和人的資訊。
說太多廢話了。總而言之，這並不是你的首選超市。
如果你正在開車、走路，騎單車，或者正在攀岩，浮潛，又或是盯著微波爐裡的爆米花，期待能看見第一顆玉米爆開的瞬間，那就別閉上眼睛，請好好享受眼前的風景，讓我們換另一種方式走進這間超市。
碰！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好像，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聽見爆米花的聲音，就算不是「真的」爆米花，就算是隔著音響、螢幕、再遙遠的距離，你還是能馬上聞到玉米的香味？
只要一點點，一點點聲響，就能讓人回想起最深刻的故事。
你會渴望這一點點聲響，你會期待你能聽見來自幸福、幸運、愛情，親情、友情、財富、或者美好未來的腳步聲。你會帶著一點希望在心裡倒數，總有一天你會聽見那一點點聲響，你會因為興奮而感到緊張，但又被平靜的感覺灌滿。你轉過身，想找到那個聲音的源頭，你打從心底知道你會永遠幸福，永遠快樂，再也不覺得空虛——在哪裏？那個聲音在哪裡？
「讓我聽見，拜託讓我聽見。」你帶著抗噪耳機，走在擁擠的人潮中想著。
我經常有這些期待。偶爾，我會以為，我聽到了一點什麼。
你聽見了嗎？ 你聽過了嗎？
說到哪了？喔，換另一種方式，現在，忘掉剛才的假設，讓我們想像這是你最喜歡的超市。
你喜歡店內從來沒有更換過的廣告音樂和宣傳標語，日復一日的用興高采烈的語調和節奏，宣告他們擁有最優惠的價格和最新鮮的生鮮產品，雖然所有顧客都很清楚，這裡的價格其實跟其他超市差不多。
你在各種情況下走進過店裡。在快樂的日子，肚子餓扁的時候，悲傷的季節，或者剛從游泳池離開，髮絲間還纏繞氯氣的時候。
每次只要想到你有一間最喜歡的超市，你就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竟然有一間最喜歡的超市？」你提著濕漉漉的泳衣，站在擺滿早餐麥片的貨架面前，被心裡的想法逗樂。
你知道你從來就不是喜歡麥片，你喜歡的是麥片裡面裹滿糖霜的堅果和蔓越莓乾。你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個秘密。
只要你走進店裡，聞見熟悉的熱食和剛出爐的麵包香氣，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穿梭，你就會覺得很安心。（吸一口氣。）聞到了嗎？現在是吐司出爐的時候，（吸一口氣。），嗯，現在是餅乾出爐的時刻。你一直想試試店裡的現煮咖啡，雖然這間超市素以提供糟糕咖啡聞名。
在超市裡你從來就不會覺得無聊，你怎麼可能會覺得無聊？
你很滿足，不像生活中的其他瑣事，你對這間超市沒有更多期望，除了幾次撲空，在天氣不佳的日子沒買到計畫中的雜貨，你還沒有對這間超市產生過任何失落。你覺得很充實，這是你每個禮拜最滿足的三十分鐘，你永遠不會對「滿足」感到厭煩。
想起這點幾乎讓你有點想哭。滿足，其實我想要的不是擁有更多，只是「滿足」。
我要的真的不多，對吧？ 你開始質疑自己。
你回想起幾個禮拜前在生日聚會上，幾個喜歡藝術電影的朋友針對不同導演的敘事風格熱絡的爭辯；幾個喜歡露營的朋友，開始分享他們在寧靜的星空，涼爽的秋風中聽過最喜歡的故事和最深切的自我體悟。
你當然能搭上幾句話，事實是，你在許多領域都被朋友認為是有獨到見解和「品味」的行家。至少，朋友們不曾當面嘲弄過你的看法，就算你決定不說話，不表達任何意見，也不至於被認為是因為無知而無法發表言論。
「是吧？那部電影很不錯吧？鏡頭和故事都非常深刻——」朋友對著你說，像是想尋求認可。
你發表了一點想法，像是：「是啊，非常不錯，那部電影讓我聯想到了另一部電影和那本詩集和那幾幅油畫和幾首主題非常相似的音樂，唯一有改進空間的大慨是幾句和現實稍微脫節的台詞和段落——」你邊說，心裡邊想著：天啊，那是全世界最無聊的電影，到底是誰會看這種自命不凡的東西。
你。
你會看，你的朋友們會看，所有熱愛電影，富有求知慾，永遠不會對電影感到滿足的人都會看。
但你其實只想回去超市，回去你的小世界，回去那三十分鐘的滿足。
「啊，是啊，就像你講的沒錯，真的，這幾件作品真的有很多共同之處——」朋友繼續說著。
你對著朋友微笑，你隨著朋友說話的節奏點頭。是，沒錯，我同意——你放下手上的小盤子、小碟子、小杯子、小叉子、小點心、小小的虛榮心。
你走向大門，走出門口，你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這麼做了。你在昏暗的街道上快走，最後狂奔起來，你忍不住大笑。你很快樂，你很久沒有這種不潛藏痛苦的快樂了。
口袋裡的手機鈴聲響了，一定是朋友打來的。但你不打算接電話，你一點都不在乎。
你知道你想去哪裡，你知道你的目的地。
你滿頭大汗的跑進超市，今天是週末夜晚，店裡有非常多顧客。
你拿起一個購物籃，突然興起一股正在做壞事的感覺。是因為內疚嗎？但你不是為了離開聚會而感到抱歉，好像，好像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這次你站在推滿衛生紙的貨架面前思考，你拿起一袋廚房紙巾閱讀標示，你的壁櫥裡其實還屯著四袋紙巾，但你一直對廚房紙巾有著特別的執念，只要少於五袋你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你知道這是依戀，你知道這可能有一點點病態，有一點點不自然。但你說服自己這基本上是你唯一的惡習，因為你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都表現得不錯，所以「你有資格有一些怪癖。」你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你在購物籃裡扔進兩袋廚房紙巾，又扔進幾瓶罐裝飲料，你在心裡悄悄地說：「喔，我當然知道瓶裝飲料有多浪費，但我有資格有一些真正的壞習慣，像是不環保。」
你走近結帳櫃檯前的排隊長龍，覺得心裡的快樂，因為看見隊伍而稍微減少一些。你真的很討厭排隊。
但你喜歡那個總是面帶笑容，態度親切的收銀店員，每次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你都得強忍住開口讚美對方的衝動，你真的很想跟他說：「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為什麼？我有什麼資格聽見這麼好聽的聲音？」
你好多次收下店員遞給你的收據，收下他永遠都是這麼溫暖的笑容，你每次都跟自己說：「我敢說已經有很多人讚美過他了，不缺我一個。而且如果我真的說出口了，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我不想變成他心目中奇怪的顧客。」
你覺得怎樣的讚美會被認為是奇怪的？
怎樣的讚美才能真正讓人毫無壓力的接受？而且不被認為是對對方現況的負面評價？
怎樣的讚美能避免傳遞出：「喔，真的太可惜了，你值得更好的，你不值得像現在這樣過生活。
這個世界本來有機會因為你的溫柔和天份而變得更好，但現在呢？」
現在呢？
排在你面前的是一對親子，可能是爸爸？叔叔？年長的哥哥？或是毫無關聯的陌生人？不重要，在你心裡他們是一對父子，他們顯然也對排隊感到很厭煩。
爸爸拿出手機消磨時間，小孩翻出購物籃裡的酪梨，開始動手撕掉酪梨上的標籤——這樣對嗎？你忍不住在心裡想。
但既然小孩的爸爸沒有意見，你也不會有意見。你看著他把撕下的標籤整齊的貼上購物籃；你看著爸爸滑過一長串照片、新聞、在幾篇留言駐足。
快接近結帳櫃檯的時候小孩開口了：他說「爸爸，恐龍是誰發明的？」
「恐龍是誰發明的？」爸爸又重複了一次問題。
「嗯，是誰發明的？」
天知道你現在有多想喊出「恐龍不是被發明的。」
爸爸開口了，他在一篇網路迷因停下腳步。
「現在的恐龍是AI發明的，因為恐龍很久以前就滅絕了，所以現在你看到的恐龍都是電腦想像出來的。」回答完，他開始迷因底下的留言區在輸入想法。
「喔，所以恐龍是AI發明的。」
「嗯。」爸爸回答，他正在檢查自己的留言是否有錯字。
這段對話到底有多認真呢？
親切的店員開始為父子結帳，店員看見購物籃上的酪梨標籤，除了對小孩投以微笑，沒有做任何表示。
你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小孩會學到，恐龍並不是AI發明的，酪梨也不是每一顆都會成熟，你其實不需要為一個陌生的小孩感到擔心，他有很高的機率會成為一個比你更好的大人，沒有對廚房紙巾的執著，沒有對環保意識的模稜兩可和虛偽，也永遠不會從自己的生日派對逃走。
沒錯，今天是你的生日，嘿，生日快樂，你聽見了嗎？
嘿？如果聽見的話，你能發出一點聲音回應嗎？
當然了，你更不需要為恐龍的未來擔心，除了你最近在牆角看見的，耐心狩獵的壁虎，恐龍們的未來已經是定數了。
你開始想著，就讓我假裝我總有一天會是一個眾所皆知的名人好了。也許那個長大後的小孩也會用AI想像我的未來，也許他也會回答自己的孩子：「是啊，那個以喜歡超市聞名，熱愛囤積廚房紙巾的人，很久以前就滅絕了，所以現在你看到的那個人都是電腦想像出來的。」
結完帳的父子走出店外，店員親切地向你打招呼。
下次吧。下次你會鼓起勇氣向店員搭話。
謝謝您收聽「短練習」，我們下禮拜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