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7|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陳冠宏:從貝類化石考古開始的文學物語——葉石濤的童年片景



    你高中時期參加的是什麼社團?是揮散汗水的運動性社團,還是熱情活動的康樂性社團,或者學有專精的學術性社團?

    無論什麼性質,社團活動必定是青春回憶重要的一頁。但你知道嗎,遠在日治時期時臺灣的高中,就有豐富的社團活動,其中很特別的是考古社團——「博物研究會」,考古社的老師甚至會帶學生們外出,實地到山河田野之間採集文物。


    日治時期,啟蒙運動的風吹到了亞洲,伴隨著對科學的追求,各地興起一陣博物學風潮。而在心向文學之前,作家葉石濤就曾有過當考古學者的夢。當時葉石濤考進了臺南州立臺南第二中學校(現臺南一中),加入了校內社團「博物研究會」,由金子壽衛男老師指導。

    葉石濤的社團指導老師「金子老師」專業領域是貝殼化石,對地質有精湛的研究。每個禮拜天,金子老師會帶著一群高中的社團成員,到田野地採集化石。一開始採集的範圍是學校附近的臺南一帶,後來逐漸擴張往外擴張,會帶學生搭乘「臺南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所經營的都營公車(當時搭公車可不便宜,更不用說是一群學生一起),深入曾文溪國母山、大湖貝塚、甚至是高雄鳳鼻頭等地,採集的範圍遍及南臺灣。

    因為貝殼化石的特性是會在古流域的沉積岩中,而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文明。因此採集貝類化石時,經常一併出土史前文化的遺物。這些遺物大多都是些小碎片,很不起眼,偶然路過甚至不會注意到。金子老師會教導學生如何從這些碎石堆中,挑揀出石斧、石鏃、黑陶和彩陶的碎片。烈日下,社團成員會先將這些文物在溪流裡清洗,去除沙泥晾乾,再用舊報紙包好避免碰撞,長途跋涉扛著帶回學校保存。

    但葉石濤回憶起那段社團活動的日子,形容說:「每次挖到薄如蛋殼的黑陶碎片,或大型磨製石器,都帶給我不輸於寫成一篇小說的快樂」。

    在葉石濤回憶中,金子老師的個性很特別,與多數日本人不同。一般的日本人相信「萬世一系」的天皇血脈,是從古至今的神聖存在。但金子老師受過科學思想教育,對「天皇」的神話嗤之以鼻。老師會教導他們,從文物去辨認歷史的痕跡,像是臺灣的原住民是屬於古代南島語族,依據墓葬的形式、繩紋的圖樣,就能推測這些先民的生活型態。葉石濤也將這段回憶寫成了隨筆散文《考古夢》,並成為書寫小說《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的契機。

    葉石濤〈考古夢〉手稿,共11頁,右上角有作者自編號4-14。(藏品/葉石濤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本篇描述金子老師如何帶著同學到台南台地考古。(藏品/葉石濤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在臺灣「光復」以後,大部分的日本人被遣返,只留用少量術有專精的專業人才。金子老師就是其中一,沒有立即遣返日本,繼續留在臺灣,並在大學執教。他把當年「博物研究會」社團活動時,和學生一起上山下海,苦心蒐集來的十幾箱先民遺物,都收藏在臺灣大學的土俗學教室。葉石濤問起金子老師,為何不把珍貴的文物隨著遣返送到日本,金子老師則說:

    「讓凱薩的歸凱薩,臺灣的歸臺灣。」

    由臺灣土地挖掘出來的先民遺物,都是臺灣所有的,任何人都不應私自蒐藏。金子老師說。

    或許是基於學生社團經驗的啟蒙,葉石濤的寫作很多取材自歷史,在他高中時期創作的小說〈征台譚〉,就是取材自荷蘭最後一任長官的所寫《被遺忘的福爾摩沙》中的回憶。

    而在發表他的第三篇小說〈林君寄來的信〉後,成功登上當時頂尖的《文藝臺灣》雜誌,也以天才文藝青年之姿引起當時的文壇注意。當時臺灣的文壇分成兩派,一派是由日本人西川滿所帶領的《文藝臺灣》,另一派則是本土作家張文環所編的《臺灣文學》。

    在初次見面的文化館座談會場上,西川滿向葉石濤說:「沒想到您這麼年輕,真是紅顏的美少年啊!」除了在四月號雜誌刊登〈林君寄來的信〉之外,西川滿也邀請葉石濤擔任《文藝臺灣》的助理編輯。如愛徒似的帶著葉石濤進入臺北的文壇。

    他說,從師傅般的西川滿身上學到的,是作為一名作家基本條件。

    那便是:「認真生活,刻苦度日,孜孜不倦地寫到死。」

    而西川滿是從早稻田大學法國文學系畢業的詩人,詩作耽美浪漫。當時年少的葉石濤,也流著浪漫主義的血,美學上一拍即合,並且相信文學與藝術是沒有國界的。

    文壇兩邊的爭執,越演越烈。青年葉石濤自然是站在老師那邊。在《興南新聞》發表了斥駁張文環等人的散文,彷彿像投下小小的炸彈。某天葉石濤回到下奎府町的住處時,室友慌張地說,剛才前輩作家張文環、呂赫若到門口堵他,要揍一頓洩憤,嚇得葉石濤魂飛破散。所幸只是誤會多慮,在之後的幾次文學座談會上,碰到這幾位前輩都是和藹誠懇,希望他對臺灣文學的歷史能夠更加鑽研。

    但隨著戰爭的升級,西川滿與《文藝臺灣》轉向皇民文學為推動主軸,而發表像是周金波〈志願兵〉這類作品以作為政治的效忠,這讓葉石濤開始產生懷疑。

    反而也是在擔任雜誌助理編輯的期間,對葉石濤來說最珍貴的事情,莫過於認識了龍瑛宗、張文環、吳濁流等的前輩作家,並在與他們交流的過程裡,了解了臺灣文學被殖民的苦難歷史。那樣的友情關係,甚至某次集會結束後在公園裡,龍瑛宗與吳濁流,還跟仍是少年的葉石濤,遙想如果戰爭落幕,臺灣處境與文學的未來遠景。

    戰爭果然結束了,以日本的落敗為終。

    終戰前,日本殖民政府以「防空空地」為名目,拆除了葉家老宅,而戰後「耕者有其田」政策沒收了葉家田產,自此家道衰落,富裕的童年生活不再,葉石濤也成了沒有土地的地主之子。

    經濟上的衝擊並沒有使他放棄文學理想,戰後初期,葉石濤在龍瑛宗主編的《中華日報》日文版文藝欄發表作品,但隨著國民政府推行「國語」政策,捨棄日文,成功轉用中文創作的作家們,被稱為「跨語世代」作家。

    葉石濤就是跨語的代表之一,為了克服語言轉變的寫作,葉石濤開始抄書,他買了一本《紅樓夢》,對照學生時期便讀過的岩波文庫日文譯本,從頭到尾抄寫,一字一句比對,直到掌握白話文的語感和結構。葉石濤花費了五、六年,終於衝破了語言的障礙,從日文創作跨越到了華文創作。

    《日治時代的台灣紅樓夢》訪談錄音帶。(藏品/莊紫蓉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為什麼是抄《紅樓夢》呢?除了剛好有讀過日譯本之外,葉石濤或許多少也在賈府的興衰,看見了自己葉氏家族的影子。

    除了經濟上的衝擊之外,還有一件大事,深深的重創了葉石濤的生涯——入獄。在戰後大多日本人被遣返,為了變賣家產就會隨處擺地攤。其中有一位曾教過葉石濤的老師,將自己的黑膠唱機擺在地攤上。他一時心不忍,就向老師買下唱機,在家收藏,偶爾放上幾張唱片奏樂欣賞。

    某次,他邀請不熟識的朋友到家裡聽那個唱機,因此被牽連判上「知匪不報」的罪刑,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出獄生活也徹底亂序,求職不易,只能遠離家庭到宜蘭的偏鄉,住著漏風的破屋喝酒禦寒擔任教職。有整整十四年的時間,都為了生活奔波,無力於創作。

    直到有一天,葉石濤在市集,發現由吳濁流發行的《臺灣文藝》,那已經是距離他被警總帶走十五年後了。他拿起雜誌,發現許多熟識的名字,這些早年認識的這些人都還在,堅忍的幽閉的政治環境環境下創作。

    於是葉石濤終於重返文壇,一邊創作著他的小說作品時,一邊發現了兩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情是,即使他年輕時才華橫溢,但因為口語是母語台語,寫作習慣是日語,並且需要學習中文來寫作,再加上因入獄失去了作家最精華的時光,他已無法追回過去。

    第二件事情是,自日治時期以來,他所認識的創作者若不是被捕入獄而消逝,就是無法跨越語言的門檻,在時代的洪流中噤聲失語,或因年老力衰而離世。從來沒有人能系統地記錄臺灣文學的歷史,除了他以外,也很難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而如果沒人記錄下來,這些歷史就將永遠消失在闇黑的長夜中,再也無法被挖掘。

    雖然他心向小說創作,但於是將他的筆,指向歷史。

    「既然我的勞動是寫作,那就要徹底寫到瞑目為止。」

    即使殘破的國族記憶和語言,仍有必要記住——以文字的方式。

    因此,葉石濤寫下了《臺灣文學史綱》,第一部以臺灣為名的文學史書。這彷彿應證了遙遠時期,童年裡隨著金子老師挖掘化石,豔陽下的碎石灘。

    在更大的時間尺度裡,一切看似無用的努力,終會找到落土之處,那些因獻身文學所流下的血與淚,就像一樣童年與恩師一同挖出的先民遺物。躺在地層下的先民,必定也認為生活的痕跡,破碎的陶片與貝殼是無用的廢品。未曾想過在數百年後的,會再次被挖掘、好好珍藏。

    到時候,就讓凱薩的歸凱薩,臺灣的歸臺灣。

      


    註:如果想了解更多葉石濤的故事,在朱宥勳〈這個局葉石濤已經佈了一輩子之久〉、陳令洋〈一直都在,只是沒有存在感——籐椅和它的葉石濤〉等文章中也都有深刻的介紹。


     ★作家小傳

    葉石濤(1925-2008),出生於臺南府城。創作文類包括論述、小說。葉石濤的小說充滿濃厚的鄉土意識,注重本土精神和歷史體驗,以描寫人類生存的困境、追求救贖或解脫之道為寫作主題。葉石濤從日治時代後期參與臺灣文學活動,始終堅持文學的尊嚴,同時評論臺灣文學作家與作品,詮釋臺灣文學的發展,堪稱臺灣文學的守護者。

     

    ★轉譯研發團團員簡介

    陳冠宏,1996年生,專職文字接案與活動策畫,長篇小說創作計畫《東宮行啟》獲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曾擔任百人線上營隊《想像文藝營》總召、獨立書店線上聯合展《雲端漫遊》計畫召集、葉石濤Chatbot線上展《葉先生的房間》劇本既企畫執行等。​

    聯絡合作:sam0404044@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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