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浩《爆彈》：一顆巨大炸彈，炸開正義化身內心的正義本質

《爆彈》，光看書名就猜得到，內容一定會有一顆炸彈。這本書厚達400多頁，看來是顆大炸彈。而閱讀它的過程，也真的宛如親身體驗爆炸過程：爆炸的倒數計時不知何時悄悄響起，疑惑與迷惘產生的混亂逐漸瀰漫；突然巨大的爆風壟罩全身，撕碎對成功拆除炸彈的一切幻想；當震撼退去，耳中仍然轟隆作響，回首一片瘡痍，頓生悵然之情。

這是吳勝浩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小說，408頁的尺寸要吞下需要一點工夫，但它的引子足夠吸引人。一個男人鈴木對自動販賣機拳打腳踢，被送入警局。鈴木是個路上常見的猥瑣大叔，小說這樣描寫他：「烏黑的平頭、粗大的眉毛、渾圓的雙眼。大鼻子和厚嘴唇，還有圓形禿。那身豐滿的體態看來有些駝背。就外表而言，的確是長得人畜無害。」這種毀損器物罪可大可小，說不定向裝置販賣機的店家老闆誠心道個歉，或是花錢賠償損失就沒事了。

但鈴木卻一副懶理不理的態度，還跟審問他的警察等等力借錢賠償，這讓等等力也無計可施……突然，鈴木告訴等等力，等等晚上十點，秋葉原會發生事件。

什麼事件？鈴木只說了自己有奇怪的感應力，有點預知未來的能力。等等力還分不清眼前這個粗鄙大叔是不是在開玩笑，突然，地面一震，秋葉原發生了爆炸，三名路人重傷，一人有性命危險。鈴木從酒醉鬧事大叔，突然變成了爆破案件嫌疑犯，而他還表示，等等十一點還會再發生一次爆炸……

以上開場情節，只佔了這本408頁小說的開頭9頁。吳勝浩刷刷刷地丟出幾個大疑點：外表猥瑣，特別是談吐拼命貶低自己的鈴木，真的會通靈嗎？或者，這一切連續爆炸案真的是他所為？《爆彈》的開場有兩個走向，讀者可能懷疑這是一本超能力小說，又可能是一本推理小說。但故事的走向，完全掌握在鈴木這個神秘角色身上。鈴木始終維持著低姿態，他不斷自嘲自諷，似乎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無能與愚蠢的人類，無法與高大上的警方較勁。同時，他還表示自己失憶，無法交待行蹤，身上也沒有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證件——這是一個「反正我就爛」的麻煩嫌疑犯。 

一名連續炸彈犯，在故事開場就被捕了，而他像擠牙膏一般地一點一點透露炸彈線索。這種角色設定放在一般的推理小說或電影裡，多半是高冷的高智慧罪犯，他們已經算計好犯罪計畫如何進行，而被捕其實也是預料之中，而且犯人即便身陷囹圄，卻仍然能玩弄著警方與社會大眾。 

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例如《機動警察劇場版》，天才程式設計師帆場暎一，在電影開場就自殺身亡，但他的犯罪計畫，在他死後卻持續執行；《黑暗騎士》或《火線追緝令》裡，犯人更把遭到逮捕設計成計畫的一部分，方便他們進行下一個犯罪目標。但是，《爆彈》裡的鈴木，與帆場、小丑或約翰杜全不相同。甚至我們可以把偉大的高智慧罪犯都拉進來比較，而鈴木仍然是其中最獨特的一位。 

帆場、小丑或約翰杜都有著獨特的魅力，他們頭腦聰明，他們可能孤傲自負、他們可能有個人獨特品味……可以說，如果他們的才智不是用在犯罪上，那麼他們應該都是令人喜愛的角色——這些角色的設定原本就擁有吸引人的特質，而罪犯這個身份，也只是將他們的魅力轉化成另一種面向，但魅力仍然存在。可是，鈴木是一個讓人感到噁心的傢伙。

這是《爆彈》真正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這本小說塑造了一個罕見的邪惡生物。鈴木邪惡，但他身上沒有任何能構成「反英雄」形象的魅力。鈴木的噁心從外觀開始，他具備中年大叔被糟糕生活習慣打敗的所有慘況：他肥胖又禿頭；鈴木不修邊幅，衣著老舊；但鈴木最令人不耐的是，他玩笑般的語氣與擺爛的態度。你可以辱罵他，但他只會立馬承認自己是個不值得活的魯蛇。你可以批評他一無是處孤家寡人，他也擺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很難在《爆彈》的鈴木身上，重現刑警與高智慧罪犯針鋒相對的情景。因為一開始他就把自己貶到最低，導致你無法攻擊他最自豪之處，藉以打壓他的氣勢。但是，在鈴木看似胡言亂語的玩笑裡，卻又暗藏數種操控他人的心理學技巧，在刑警為了找出下一個爆炸點而審訊他的同時，這些刑警們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地變成鈴木的傀儡。

不同性格與處事風格的刑警，在審訊室裡試圖從鈴木身上找出答案，卻被棉裡針一般的鈴木，化解他們或是懷柔或是強硬的質問。而且鈴木同時還在悄悄破解他們的心理防線，讓原本已經肩負破案巨大壓力的他們，瀕臨崩潰邊緣。讀者彷彿身在一道通往地獄的斜坡，《爆彈》的每一頁都像在推著讀者滑向黑暗的深淵。你可以明確感受到雖然現在刑警們正佔上風，但一股隱隱的不安卻持續存在。

如同《爆彈》裡的定時炸彈具現在我們的身邊，我們看不到還有多久炸彈就會爆炸，但是，不祥的感覺卻持續堆疊，心理壓力逐漸沈重——一如小丑在《黑暗騎士》的警局裡開心鼓掌、一如約翰杜在《火線追緝令》裡在警局五體投地，我們知道有糟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但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

《爆彈》事實上並不是超能力小說，而且，它甚至也不是推理小說，這本小說的謎底，幾乎要到最後幾頁才揭曉，而我們只能被鈴木耍得團團轉，腦中的推理卻很難早於鈴木的計畫一步……那麼，《爆彈》究竟是什麼樣的小說呢？難道它就是一本讓我們看到心靈崩潰的心理創傷小說嗎？

並不是，《爆彈》是一部非常精彩的警察小說。

鈴木帶著他的炸彈難題來了，對警察們而言，他們首先已經失了先機——整個遍布東京都的犯罪計畫，早就已經設計妥當。而警察們首先又誤判了鈴木的身份（所有讀者也是），誤認為他就是個庸庸碌碌的平凡大叔，失了先機，又在智力比拼上輸得一敗塗地。鈴木的犯罪如果失敗，那麼他一定會遭到極刑，但是，警方如果無法破案，他們不但得釋放所有人都懷疑的真兇鈴木，還得面對被炸彈危機威脅的市民憤怒，以及不幸在爆炸中喪命的無辜民眾，所賦予的罪惡感與自咎。

《爆彈》並非只描寫鈴木的陰險毒計，它是一部關於失敗者的故事，它關心的，是警察為什麼要從事此一「天下最爛的工作」。警察也是人，在沈重的失敗壓力下，他們要如何繼續堅持自己執法先鋒的本分？面對天才罪犯的挑釁，甚至被對方擊潰，要如何跨越羞恥重新再戰？眼見同袍在執法途中遇害，警察要如何繼續堅守「復仇」與「正義」的界線？《爆彈》裡有來自不同部門階級、不同個性、心懷不同創傷與不同理念的警察們，這場炸彈風暴不但考驗著他們是否能緝捕真兇，同時也在考驗著他們對正義本質的信念。

《爆彈》是一顆巨大的炸彈，是警察團隊與天才罪犯的對決，是正義化身對正義本質的一場魔考，而最終讀者將會迎來一次巨大的釋放。《爆彈》能獲得直木賞入圍、獲得2023年「這本推理小說我想讀！」與「這本推理小說好厲害！」第一名、獲選「週刊文春推理年度十佳」之列，是當之無愧。我們需要吳勝浩的更多警察故事，也許《爆彈》會是讓台灣讀者認識他的最好入門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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