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位在荒郊野外,」三年前初次在多倫多會面時,華特的總經理對他說道,「但這正是重點所在。」
第一次見面是在湖邊一間咖啡廳,咖啡廳本身竟是建在突堤上,不遠處有幾艘船在湖面隨波浮動。總經理拉斐爾和幾乎所有員工一樣,就住在凱耶特飯店園區內,今日是來多倫多參加接待業會議,順便從其他飯店挖角人才。凱耶特飯店在一九九○年代中期開張,近期大幅整修了一番,裝修成了拉斐爾所謂的「西岸奢華風」,意思似乎就是裸露的杉木橫梁與大片大片的玻璃。華特仔細端詳著拉斐爾從桌子另一頭推過來的廣告照片,照片中的飯店在暮光下游若玻璃與杉木建成的宮殿,燈光映照在了水面上,周圍森林的重重陰影逐漸逼近。
「你之前說,」華特說道,「這是開車到不了的地方?」拉斐爾最初在介紹環境時,華特想必是誤會了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想要去到這間飯店,就必須搭船,附近沒有進出的馬路。你熟悉那一帶的地理環境嗎?」
「還算熟。」華特撒謊道。他從未到過如此偏遠的西部,對英屬哥倫比亞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一系列明信片照片上:從蔚藍海水躍出的鯨魚、蓊鬱的海岸線、大大小小的船隻。
「來。」拉斐爾拿著許多張紙翻找了一陣。「看看這張地圖。」飯店所在處用白色星星做標記,位於溫哥華島北端一個小河口灣旁。水灣幾乎將島嶼一分為二。「那兒當真是一片荒野,」拉斐爾說道,「不過,我跟你說個關於荒野的祕密吧。」
「請說。」
「去荒野的人,很少是真心想體驗荒野生活的。那種人幾乎一個也沒有。」拉斐爾帶著小小的笑容向後靠著椅背,許是希望華特問他這句話的意思,但華特靜靜等了下去。「至少,會住五星級飯店的人,不太可能是那種人。」拉斐爾又說。「來我們凱耶特的客人想要親近荒野,卻不想進入荒野,只是想看一看而已,而且最好還是透過豪華飯店的窗戶去欣賞它。他們想體驗鄰近荒野的感覺。這地方的重點是──」他用一隻手指輕觸地圖上的白色星星,華特默默欣賞著他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它在意料之外的環境下,提供了驚人的奢華。老實告訴你,這之中也有一點超現實主義元素存在。你來到一個沒有手機訊號的地方,居然還能體驗到五星級飯店的住宿和服務,很不可思議吧。」
「那要怎麼把客人和物資運過去?」華特仍無法領會那地方的魅力。荒野的自然環境美則美矣,地理上卻極為不便,他也想不到尋常企業經理為何會想到無訊號區度假。
「用快艇。從格雷斯港鎮開快艇到飯店,大約十五分鐘。」
「原來如此。你覺得,除了周圍無可否定的自然美景以外,」華特決定改變策略,「和其他類似的飯店比起來,這間飯店有什麼獨特的元素嗎?」
「我正等著你問這個問題呢。答案是有,它能給人一種超脫時間與空間的感受。」
「超脫……?」
「當然只是比喻而已,但也離此不遠了。」華特看得出,拉斐爾是由衷深愛那間飯店。「其實,這世上是有一群人願意花大錢暫時逃離現代世界的。」
事後,華特在秋夜中徒步返家,一路上一直對暫時逃離現代世界的想法念念不忘。當時,他在一條感覺處於兩個社區之間的街道上租了一間窄小的單房公寓,那絕對是他見過最讓人鬱悶的一間公寓了,他卻因為一些不願宣之於口的理由刻意選了那間瀰漫著憂鬱氛圍的小公寓。城市的另一隅,直到兩個月前還是華特未婚妻的芭蕾舞者,正忙著和某個律師組建家庭。
當晚回家路上,華特照例順道去了趟生鮮雜貨店。一想到自己明天、後天、大後天還會踏進這間店,緩步走在冷凍食品區,其他時間則有時在自己供職了十年的飯店值班,一天一天老去,感受到周圍城市步步逼近的壓迫感……他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了。他往購物籃裡放了一包冷凍玉米。假如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進這間雜貨店,最後一次做出這個動作呢?真是誘人的想法。
華特過去和芭蕾舞者交往了十二年,絲毫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提分手。他和朋友們討論得出的結論是別衝動行事──然而那段時間,他內心最真切的渴望就是直接消失,當他走到櫃檯時,赫然發現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他接受了凱耶特飯店那份工作,做了相應的安排,一個月後在約定好的日子飛往溫哥華,接著轉機搭一架二十四座的小螺旋槳飛機飛往納奈莫市,小飛機才剛上升到勉強觸及雲層的高度,便又下降了。華特在一間飯店過夜,隔日出發前往凱耶特飯店。其實他若坐飛機到更北邊幾座迷你機場之一,本可以省下大量時間,但他想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多看看溫哥華島的風光。
這是個寒冷的十一月天,低空雲層壓在了頭頂上方。華特開著租來的灰色轎車北上,經過一系列灰沉沉的小鎮,灰色海洋在右手邊時隱時現,遙望鉛灰色天空下一片片森黑樹林、麥當勞得來速與大型超市。長途跋涉後,他終於來到哈迪港城鎮,鎮上街道在雨中陰灰迷濛,他迷了會路,這才找到了歸還出租車的地點。撥了通電話給鎮上唯一的計程車隊之後,他等了半個鐘頭才終於等到一名駕駛破舊旅行車的老頭子,車內充斥著濃濃的菸味。
「你要去那家飯店啊?」華特請司機載他去格雷斯港時,對方問道。
「是的。」華特說,不過花了好幾個鐘頭獨自旅行後,他發現自己並不怎麼想和人閒聊。計程車在一片沉默中穿行樹林,一段時間後抵達了名為格雷斯港的村莊:馬路與海岸邊零零星星幾棟房屋、港口幾艘漁船、碼頭旁一間雜貨店、一片停了幾輛舊車的停車場。華特隔著雜貨店玻璃窗看見了店內一名女性,但除此之外再不見人影。
華特收到的指示是在格雷斯港打電話到飯店,請他們派一艘船來。果然如拉斐爾所說,他的手機在這裡收不到訊號,不過突堤旁有一座公共電話亭。飯店那邊答應在半小時內派人來接他。華特掛斷電話,踏出電話亭,踏入傍晚沁涼的空氣。暮色將臨,世界逐漸褪色,海水在漸暗的天空下如玻璃般映射微光的淺色平面,樹林裡的暗影也越發濃重。他走到突堤末端,從容享受此刻的萬籟俱寂。這地方就是多倫多的相反,不正是他要的嗎?不正是過去那段人生的相反嗎?被他遙遙拋在身後的那座東方城市裡,芭蕾舞者與律師或許在餐廳共進晚餐,或牽手漫步在街頭,或在床上同眠。別去想。別去想了。華特靜靜等待、靜靜傾聽,只聽見了海水舔舐突堤的輕柔水聲,以及偶爾的海鷗鳴聲,直到遠方傳來舷外發動機的震動聲。數分鐘過後,他看見了那艘小船,它儼然是兩旁森黑林岸之間的一點白斑,小玩具般的船隻逐漸放大,最後停靠在了突堤碼頭邊,舷外機在寧靜的天地間嘈雜得令人嫌惡,後至的尾波拍打著橋塔。船尾的女人看上去二十五歲左右,穿了一套令人聯想到水手的筆挺制服。
「你就是華特吧。」她一個流暢的動作下了船,用繩索把小船緊緊綁在碼頭邊。「我是在飯店工作的梅莉莎,能幫你拿行李嗎?」
「謝謝妳。」他說。女人的神態令他微微怔愣,感覺恍若某種幽影幻象。小船駛離碼頭,華特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心情近乎喜悅。水上冷風吹在他臉上,雖知這趟航程不過十五分鐘,他卻產生了荒謬的錯覺,總覺得自己展開了宏大的冒險之旅。快艇飛速航行,周圍夜幕低垂。他想對梅莉莎問問飯店的事,問她在這兒工作多久了,然而發動機的噪音吵得他們無法交談。回眸望去,只見一條銀白尾波拖曳在小船後方,連回了格雷斯港零星的幾盞燈火。
梅莉莎駕船繞行半島,飯店出現在了前方,一座與黑暗樹林形成鮮明對比、顯得無比不真實的明亮宮闕,華特這才明白了拉斐爾所謂的超現實元素。這幢建築無論放到哪都很美,但建在了此處感覺與環境格格不入,而這份不協調也營造了某種魔幻魅力。飯店大廳如水族箱一般,從外頭便能透過玻璃牆看得一清二楚,在華特腦中留下了杉木柱與板岩地板的印象。左右兩排燈照亮了通往碼頭突堤的小徑,搬運工──賴瑞──推著手推車迎了上來。華特和賴瑞握手,跟著載滿行李的推車沿小徑走向飯店大門,來到了前檯,拉斐爾已面帶著服務業的笑容站在那裡等他了。簡單介紹、吃過晚餐、完成一些文件手續後,華特終於來到了職員宿舍頂樓一間套房,窗戶與陽臺外盡是樹海。他拉上窗簾阻隔戶外的黑暗,回想起了拉斐爾說過的話:這間飯店彷彿真存在於時間與空間之外。成功逃脫過往的生活,他感到了盈滿身心的喜悅。
在凱耶特的第一年結束時,華特發覺自己在此的生活比從前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來得快樂──然而在玻璃窗上出現塗鴉後那幾個小時,窗外的森林似乎重新蒙上了黑暗,濃稠如墨的暗影充斥著惡意。是誰踏出森林,在窗上留下了這句留言?留言是反著寫在玻璃上,事件報告中,華特如此寫道,可能是意圖讓大廳內的人看見留言。
「謝謝你提供這份詳盡的報告。」隔日午後,華特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時,拉斐爾對他說道。儘管在加拿大英語區居住了二十年,拉斐爾仍保有濃濃的魁北克法語口音。「你那幾個同事啊,我請他們交報告,結果他們交上來的東西滿滿都是錯字和天馬行空的臆測,根本慘不忍睹。」
「謝謝你。」華特此生最重視的就是這份工作,每當拉斐爾誇獎他的工作表現,他總是感到深深的寬慰。「那個塗鴉真的讓人毛毛的呢。」
「的確,只差一點就算得上恐嚇了。」
「監視器有沒有拍到什麼東西?」
「沒什麼有用的東西,你如果想看,我可以讓你瞧瞧。」拉斐爾將電腦螢幕轉向華特,按下黑白錄像的播放鍵。這是前露臺昨晚的監視器錄像,在夜視模式下影片蒙上了一層陰森的冷光:露臺邊緣的暗影中走出一道人影,那人身穿深色長褲,以及一件尺碼過大的帽T。他──還是她?畫面中實在看不出那人的性別──低著頭,戴著手套的手裡握著某件物品,那就是在玻璃窗留下腐蝕字跡的酸性麥克筆了。幽影優雅地踩上長椅,寫下留言,然後又融回到黑影之中,過程中一次也沒有抬頭,從頭到尾才過不到十秒鐘。
「他簡直像是練習過一樣。」華特說。
「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他寫得好快,而且字還是反著寫的。也看不出這人是男是女。」
拉斐爾點了點頭。「關於昨晚的事,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他說道。「或許是沒寫在報告裡的細節?」
「什麼樣的細節?」
「大廳裡任何異乎尋常之處,任何奇怪的細節,你可能認為和事件不相關的細節。」
華特猶豫不語。
「告訴我吧。」
「這個,我也不想打同事的小報告,」華特說,「但我覺得夜班服務生的表現有點奇怪。」
夜班服務生保羅是玟森的兄長──不對,玟森說過他們只有一半的血緣關係,但華特不確定他們是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兄妹──三個月前開始在飯店上班。他之前在溫哥華住了五、六年,不過華特聽他說過,他是從小在多倫多長大的。這本該成為在華特與保羅之間建立連結的共同點,然而他們記憶中的多倫多卻迥然不同;他們試著聊聊各自在多倫多最喜愛的餐廳與夜店,華特壓根沒聽過系統聲酒吧,保羅則從未聽過華特最愛的澤達。保羅出身的多倫多年輕許多、混亂許多,他的多倫多隨著華特聽不慣也聽不懂的樂音起舞,穿著稀奇古怪的流行服飾,還會用一些華特聽都沒聽過的藥物。(「可是你也知道嘛,愛狂歡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頸枕不只是他們沒有時尚意識,」保羅說,「是因為拉K以後容易磨牙嘛。」華特聽了只能不懂裝懂地點頭,實際上他根本不曉得「拉K」是什麼玩意兒。)保羅從來不笑,工作做得還算不錯,夜間清掃大廳時卻往往會莫名其妙地走神,一面拖地或擦桌子一面凝視著前方虛空。有時華特不得不喊他兩三次他才會回過神來,但第二或第三次呼喚他的名字時,語氣只消有那麼一絲嚴厲,就會使他露出受傷、責怪的表情。在華特眼裡,他不僅令人生厭,周身還籠罩著憂鬱的低氣壓,容易傳染給身邊的人。
塗鴉事件當晚,保羅在凌晨三點三十分吃完晚餐回來,從側門走進大廳。華特抬頭時正好看見保羅的目光快速落在那盆被挪到了窗前、位置有些尷尬的蔓綠絨,然後又落到了航運業高層經理里昂‧普睿方身上。那位客人此時拿著第二杯威士忌,坐在扶手椅上閱讀兩天前的《溫哥華太陽報》。
「那扇窗戶怎麼了嗎?」保羅經過前檯時問道。華特聽在耳裡,只覺他的語調有種難以言喻的故作輕鬆。
「恐怕出了點問題。」華特說。「有人寫了非常嚇人的留言。」
保羅瞪大了雙眼。「阿卡提斯先生看見了嗎?」
「誰?」
「那位啊。」保羅朝著里昂‧普睿方一點頭。
「那位不是阿卡提斯。」華特仔細觀察著保羅的神情,他紅著臉,表情甚至比平時更加悲哀。
「我還以為是他。」
「阿卡提斯的班機延誤了。你剛才在外面,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物?」
「可疑的人物?」
「或是任何可疑的東西。這是過去一個鐘頭內發生的事。」
「喔。沒有。」保羅不再看著他了──又是個令人厭煩的毛病,為什麼總是在華特說話時別開視線?──而是盯著里昂,里昂則盯著那面玻璃窗。「我去看看玟森需不需要換酒桶。」保羅說。
「這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嗎?」拉斐爾問道。
「他那樣詢問客人的狀況──他又怎麼知道當晚有誰要入住?」
「服務生看一眼顧客名單、瞭解一下狀況,也不是什麼壞事啊。假如要站在反面立場幫他辯護的話。」
「那好吧,這我可以接受。可是他一走進來就直接往那個位置的玻璃看,直接去看那個盆栽,那也不尋常吧。我覺得那盆蔓綠絨沒有很顯眼啊。」華特說。
「在我看來,它很明顯移了位置。」
「但你會一走進大廳就直接看那個盆栽嗎?尤其在晚上耶?你想像一下,你晚上從側門走進大廳,忽略了兩排柱子,忽略了幾張扶手椅和邊桌,直接看到玻璃牆中間……」
「他畢竟負責清掃大廳。」拉斐爾說道。「當然比別人更瞭解盆栽平時的擺放位置。」
「我先說了,我也不是在指控他或怎樣,就只是注意到這件事而已。」
「我明白,我會和再找他談談。你還有注意到其他異常嗎?」
「沒有了。那一班剩下的時間都很正常。」
——摘自臉譜出版《玻璃飯店》以最詩意柔細的的敘事聲音,道破最貪婪奢靡的金融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