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第 11 屆 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閉幕片《從今以後》：她們與「家」的爭奪

《從今以後》電影劇照／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提供

中秋節那一日，Pat 和 Angie 吃著早餐，在餐桌上聊些瑣事，飯後一同出門採買食材和鮮花，返家準備、等待家人。在華語世界的文化中，中秋節是團圓的日子，家人們團聚，吃團圓飯、分食月餅、賞月，都是必備流程。這樣極具家庭意義的場景，待你／妳看完《從今以後》，或許會感慨，片名露出後的這 6 分鐘，已經是全片最有生活況味，也最溫馨的一段，如果將她們的家看作一艘帆船，在此之前可謂是風平浪靜了許久，這頓飯的後續發展，將這艘船推上風浪，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直至最後。

這段平實的生活場景令人心中感覺溫暖。如果你讀過白先勇的《孽子》，或許都知道「黑暗王國的青春鳥們」代表的是那群在二二八公園遊走的男同志。若我們將鏡頭轉向女同志族群，她們的處境常常更為隱蔽，生活狀態也難以用某種統一的標準來界定。《從今以後》的聯合監製鄧芝珊與獨立記者伍詠欣在今年共同出版了《同聲同氣》，這是一本香港年長女同志的口述史。一如序言中所道，這是一個「愛情和友情從最熾熱的時刻，如何經年累月提煉成『情』」的故事，書中受訪者更是用「混亂但強悍」來形容年老女同志的生活。

我們也在《從今以後》中看到很多「情」，無論是想將自己的財產留下、遵守最初「照顧妳一世」契約的 Pat；還是順應 Pat 的海葬心願、希望好好送她最後一程的 Angie，都可謂是「有情有義」。中秋節的團圓飯不只是她們生活穩定、幸福的象徵，同時也代表著傳統家庭對 les couple（女同志伴侶）的接納。她們在餐桌上談到 Pat 的退休計劃，在這個場景中，家裡的燈是明亮的，對比 Pat 離開後，家中不再有燈光，昏暗且安靜，Angie 未吃完的麵條孤單地留在桌上，她也無法再返回街市，重走一遭兩人的日常。

Pat 的離開並不是直接呈現，是 Angie 的呼喊亦無回音。下一秒，Pat 的大嫂捧著「世界殯儀館有限公司」的提袋返回她們家中，談起後續時，Angie 輕輕說了一句「她想要海葬」。在香港，無論是買樓還是葬禮，總是離不開風水師。大嫂找來的風水師說 Pat「命格屬火，忌水，適合放在骨灰龕中，選個座向好的地方，她安穩，也有利後人」，這是爭執的開端。

「撒到海裡身體四處漂流，怎會安樂？」大嫂的這句話雖意指安葬 Pat 一事，但同志的命運不就是這樣嗎？四處漂流，花果凋零。離開主流異性戀框架的性向流動，是否將導向孤獨飄零的未來，我想或許每位同志都問過自己。其中，對女性尤其如此。多年前大家都讀過那則獨身女性死在家中，被寵物啃噬身體的新聞，這一「都市傳說」長久地留在大家心中。整體社會氛圍也是如此，身為女性，似乎每一刻都需要去處、一定要有伴相隨，女性是需要被照顧的──全世界不斷這樣對妳說。Angie 返回家中探望父母，父親也並不問她是否悲傷，只問「妳的老朋友走了，妳一個人有什麼打算？」父親從未正式面對她們的關係，也不曾將她視作一位剛剛失去伴侶的人看待。Angie 氣不過，帶著怒氣回了一句「我們不是老友」。

遺產的爭端是這部戲的主軸，Pat 大哥大嫂希望 Angie 可以協助處理遺產，Pat 的姪子希望和女友一起在這間房子養育新生命，姪女也想分得一杯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盤，都覺得在法律框架下自己可以分得一份。人情在此刻成為最廉價的東西，沒有人問三十年來和 Pat 一同買樓共同生活的 Angie 要如何安頓接下來的起居，也沒有人問過 Angie 想要如何處置這份實則是共同財產、但名義上歸屬 Pat 的房產。

婚姻在異性婚姻中被塑造為浪漫愛的結果，兩人相愛，下一個階段大多數時候便導向婚姻。那麼，在同性關係中，浪漫愛的終局是什麼？一切該往什麼方向發展呢？這種不安全感始終存在於《從今以後》中，當家庭壓力來臨時，Angie 也開始懷疑，Pat 那麼在意家庭關係、疼愛侄子，「是否她不想我一直住」，「她也會願意為了子孫安樂而放棄海葬吧」。導演很好地刻畫了婉轉又曲折的心理活動，這些掙扎也是在同性婚姻未合法的地區，她們始終無法真正走出櫃子的緣由──因為婚姻制度不會保護她們。

去戶政事務所登記，舉辦婚禮向所有親友宣告「我們是伴侶」，這些流程是親密關係的通過儀式，一方面令親友認可這兩人已組成家庭型態，將要共同生活；另一方面則是在生活場景中，一紙契約可以在任何情況下皆保證這段關係的合法性。譬如，基於關係的兩人共同權益之一，是當婚姻關係中一方在另一方去世後，有權利處理他／她的遺產。但這一制度背後的暗湧也同樣存在，若遇人不淑，是否也有概率出現婚姻內的偷竊呢？

如同這部電影的英文名， All shall be well，愛終是戰勝一切。Angie 從律師友人那邊得知，Pat 還未簽名的遺囑是將遺產全數留給她，她的心不再懷疑，也順勢放手從這一混亂中抽身，將房子轉給姪子和其女友，讓新生命、新生活在這裡展開。她雖孤身回鄉，與父母同住，但她守著這份情。也許這一刻她已經察覺，唯有兩人一起時，這間房子才是家，留在舊居內獨居的生活終究是不同的，沒有 Pat 的家也不再是家，那不如轉交給新的家庭去創造新的意涵。

看完《從今以後》，有一絲失落，不過這故事還是稍顯溫馨，有情有義的兩人好好地守護了自己的情感，那麼那些處境沒有那麼好、買不起樓的女同志們，年老時又該如何生活呢？後續讀《同聲同氣》，那些故事讀來有淚有笑，看完不得不對各位俠女心生佩服，也期待著這些內涵複雜、更加隱晦的女同志故事也有機會被改編成電影，只有這樣，當我們思考情感的框架時，才能走出「家」的桎梏，抵達真實的「情」。

劇照提供／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第 11 屆 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2024 Taiwan International Queer Film 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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