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上菸蒂鬼與老爺爺所在的小緩坡時,發覺緊跟在腳下的,是一片目光所及之處,皆被綠色植物覆蓋到沒有任何空隙的低谷。我吃驚地看著這一大片飄盪著淡淡紫氳的綠色低谷,同時感覺著空氣中淡淡的茶香。這氣味彷彿有溫度,穿插在微涼的紫氳裡,像在雨天中,遞送上來的溫涼毛巾。
緩坡之後急速下降的坡度,將這個低谷與外界完全劃分開來。原來我們站著的這個小緩坡,其實是這個低谷最高處的邊緣。若不是有人帶路,一般人的下場大概會因為貪看眼前的美景,失足喪命吧?
我往下走了一步。
這一步,感覺自己跟外界脫了開來。
「對不起!」
我下意識地欠身回頭。
但,沒有人。
我一陣奇怪….
不過,沒辦法想太多,我只能繼續小心謹慎地盯著眼前自己的腳步,慢慢往低谷的方向下走去,深怕一個不小心跌落谷底。
在之後的更多時日,每當我回想起這個時刻,不禁會這樣思索著:一直以來,我們是不是過度在意外在環境投擲向我們的境界,以至於,總是粗心大意的回應自己內心隱隱升起的警訊?
在往低谷的深處緩步走去的路上,漸漸的,我分辨出在這一片不同層次的綠意山壁上,其實隱身著幾座屋子。我們走向中間山腰下,那是一棟以竹子的各個部位堆砌而成的房子,屋外的長簷廊上,有一壺茶,正溫溫的燒著。
竹屋的寬面很大,幾乎是傍著垂直的山壁下方,彎成一個小弧形門面。仔細看,竹屋的上面,長著幾個小屋,也全是清一色的竹綠,只是顏色層次稍有不同。
該說是小屋長在屋頂上,還是沿著綠色山壁長出來的,其實搞不清楚。總而言之,屋子與屋子之間,密佈著像巨大青綠色花椰菜那樣的樹叢,所以,遠遠的,很難察覺山谷中有房子。
在簷廊的欄杆上,坐著一個年約十幾二十來歲、大學生樣的男子,遠遠的看見我們,便跳上欄杆的橫木,用那種在飛機跑道上指揮飛機的大手勢揮動著臂膀。
「他是阿逸,」老爺爺笑笑說:「雖然年紀很大了,但精力非常充沛。」
年紀很大?這句話直直的往我心裡去了一下。我斟酌著這個環境的邏輯,如果他算大,那我不就算老了嗎?
然後,我馬上注意到,簷廊下靠著牆壁,有另一個年約三十來歲上下的男子,表情冷漠,只有抬眼看我一下…不是看,是斜睨。然後,視線立刻落回他手上不知道正在編織著什麼樣的東西。他…很明顯的,應該比剛剛那個大學生年長許多吧?
但不只是這樣,在竹屋前,還有ㄧ位年紀看起來比他們兩位稍年長,大概四十來歲的女性,圓圓的臉,稍高的顴骨,白皙的皮膚搭上鮮橘紅色的口紅,圓杏仁型的丹鳳眼,眼神像刀片般銳利,雖說是漂亮,但就是俗麗了一點。
她則是一邊撿拾東西,一邊用著像狼一樣的神情,上下打量著我。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看著這些透著怪異氣質的人們,以及年齡邏輯上的顛倒,我心裡很是納悶。
我異想天開的以為,該不會這世上存在著一種專為「社會不適應症」開的成年感化院吧?我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一下。但隨即轉念又想,該不會是那種重大刑案的感化院吧?我的表情隨著我的心思僵住了。那個女的看起來的確有殺夫的氣質。
我選了一個靠簷廊最邊邊的位置坐下來,以便什麼個萬一可以落跑。
我盯著手中的茶,用眼角掃了一下周圍的這些人,會不會「失身」的顧慮,從眼下飛過。
就像之前菸蒂鬼拿柑仔糖給我時的那樣,老爺爺笑著將杯子舉到眼前,隨即聞了一下茶的香氣,接著優雅的喝下了茶。菸蒂鬼則依在老爺爺身邊,低著頭,專心的啜飲著。
我用一種非常快的速度,瞄了一下其他的人,掂著自己有多少斤兩,可以對付其他這幾個人。萬一,他們真如我所想是重大刑犯的話….
但,我的心思好像瞬間被讀懂了那樣,坐在欄杆上的少年像是失聲笑出來那樣,「嘿~」的一聲,從橫木上躍下,走過來,拿起我手中的茶,像喝啤酒那樣咕嚕咕嚕地喝下,然後又倒了第二杯,走回欄杆邊,慢慢的喝了起來。
同時,靠著簷廊牆邊坐著的那個男子,慢條斯理地撐起身子,不情願的站起來,例行公事的快速喝下茶,放下杯子,立刻坐回原地。
俗麗的女子,則是拿起杯子,一邊喝著,一邊獵尋著周圍是否還有可撿拾的物品。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慢慢喝下老爺爺再度遞上來的茶,的確,雖然是七八月的夏日,但不知為何冰冷的手腳…或許是冰冷的心,頓時,暖了起來,而周圍,剛剛那一陣陣紫色的淡淡氳氣,剎那間往低谷外撕開褪了出去。換上的,是淡淡的橘光,撒在植物、竹屋的邊緣。我轉頭看著大家的頭髮邊際,頓時也著上了淡淡的橘色。
「這裡真像仙境。」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仙境?!哈哈哈哈!」那個叫阿逸的年輕人,尋開心那樣的回著我。
我心想,該不會這邊的人都跟菸蒂鬼一樣,只重複別人的話語吧?
「我找不到更多的字詞,來形容這麼美的地方。」我沒話找話,試著打破剛剛被看穿心思的尷尬,同時,也想知道這個年輕人可不可以正常對話 。
「也對!人類的語彙,向來如此。」這個青少年,裝模作樣的一邊搖著手,一邊踏著大八字步繼續說著:「我們擅長『越描越黑』,卻詞窮於『境界清明』。觀看我們對十八層地嶽絲絲入扣的描寫,相較於天堂『永世福樂』的一語帶過,便可略知一二。」
我看著這個相當自大的少年。無知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我在腦中搜尋了一下關於境界清明的詞彙,歲月靜好呢?這個太容易了,萬籟俱寂咧?還不錯,再想想,日月雙懸呢?不不不,這個是在講節氣,清明時節,跟境界清明沒關係,雖然都有清明兩個字。我得想個厲害點的…喔喔喔,有了有了!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有點小得意,但心裡其實完全不記得是哪位大師講過的話,該不會是菩薩或佛祖講的話吧?
我故作姿態的問著「這是境界清明嗎?」
阿逸停下腳步,忽地轉過頭來說:「六祖慧能的菩提偈。答得不錯。」
六祖慧能?我怎麼不記得有認識過?我該不會以前當過廟婆吧?
他快步朝我走來,這傢伙似乎打算跟我抬槓。
「請問….」
我驕傲的等著他的問題。
「妹子,姓啥?名誰?」他揚起一邊的眉毛捉狹的看著我。
我瞬間變了臉。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躬身對著我說:「有學問小姐,這個…應該是一個不用學問就可以回答的問題吧?」
空白,把時間凝結成一世那麼長。
寂靜的,連地上草浪飄搖的律動、空中孢子飛轉的摩擦聲都聽得見。
我抬起眼來,看見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邊的事兒,吃驚地盯著我瞧。
阿逸轉過身去,雙手往外攤平的對大家說:「我幹了什麼事?她哭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