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氣球人

我全身虛脫,身體不能動,一根手指也不能彎,仰躺在旅館的床上,全身赤裸只蓋了一條印了旅館名字的浴巾,我的頭也不能轉,眼睛不能眨,盯著天花板,注視著上方,但我見到的不是天花板。

 

我見到的是,從天花板,往下看。

 

這不是高級飯店,房間既不大也不好,擺設很舊,甚至還不太乾淨,我原先覺得在這種窮酸的地方有點可恥,但經過了剛剛那些,現在從我的角度,這種由上而下的觀點來看,窮酸也有一種美感。可能我是戀舊的人吧。

 

冷氣機的風吹動著我,我飄啊飄的,靠向浴室,浴室傳來水聲,蓮蓬頭一直開著。但那個女人沖完澡,衣服也換好,她把房間的椅子搬到洗手台前,對著鏡子化妝。她叫作雅曼達,這不是本名也不是英文名字,是她的花名。她有一張專業的嘴,也就是說,她用一張嘴為人服務。當然,她很漂亮,以前非常漂亮,現在雖然快四十了但瞇著眼睛看,仍然非常漂亮。我想看看她,看她化妝卻讓我有點難過。

 

雅曼達一邊化妝,一邊用手機看韓劇,看到一半還要傳訊息,同時間電動牙刷在充電,而身後的蓮蓬頭在灑水。

 

「嘿,老闆,你還好嗎?」雅曼達看了訊息後,對門外喊,「有聽到嗎?」

 

我過了一下才知道她在喊我。

 

「我沒事。」

 

「真的沒事?。」

 

「我本來就會這樣。」

 

「我剛剛有點傻眼,其實有點嚇到,你那是怎樣,有看過醫生嗎?」

 

我雖然飄到這,但可以聽也可以說,感覺像是透過一條管子。

 

「沒怎樣,不用想太多,我有事先講過會有這樣的狀況,我會進入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不可思議的狀態,讓我飄浮,讓我脫離世界,正確來說是脫離凡胎,讓我有一種超然的眼光,告訴妳我現在可以看見妳,妳相信嗎?」她嗯了幾聲,但她沒在聽,注意力都在手機上,我的聲音突然失去動力,「總之就是這樣。」

 

「你人沒事就好,謝謝老闆。」

 

她這種反應,也不能怪她,我剛剛一定很丟臉。

 

過程我忘得一乾二淨,我大概有尖叫、抽筋、流眼淚,搞不好哭得很慘烈,叫媽媽的那種。在我這個體力衰退的年紀,連續被口了三次,被吸乾,被徹頭徹尾連骨髓都被吸光光,我的慾望、安全感、自信、尊嚴全都沒了,希望沒了,連回憶沒了,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所有的東西都消失,消失了以後,就看見一張小朋友的畫,我不知道誰畫的,顏色極為簡單,天空藍,草地綠,有一條馬路是灰的,熱氣球是紅的,單純到令人感動。我的眼淚就是回應這種回到童年時光的感動。不過潔淨無瑕的感受,僅只有在我的內心,我現實中的外在,醜陋,擁腫,污穢,病態,連我自己都不想多看,我寧可飄到別處,透過珊迪之眼觀照萬物。

 

開啟珊迪之眼,我變成一顆輕飄飄的氣球,俯視身邊一切。

 

我還可以拉一拉氣球,換一個位置。我可以進出浴室,進出衣櫥,可以穿牆,飄到隔壁房間,走廊,排水管線,也可以飄出窗外一點點,這裡是三樓,能欣賞午後兩點的市容。我的肚臍上有一條連結,這是限制,就像綁氣球的線。

 

透過珊迪之眼,才能看到雅曼達在廁所裡,把保險套撕開,保險套拉開,丟進馬桶裡,她這樣丟了三個,馬桶也就堵住。然後她把保險套的銀色包裝丟垃圾桶裡,塞在染了精液及血液的衛生紙堆底下。而在不遠處,蓮蓬頭沖洗著小塑膠瓶,小塑膠瓶倒在磁磚上,磁磚間的溝槽有一絲絲血跡。她終於關掉蓮蓬頭,鎖上瓶蓋,將小瓶子收進密封袋,放入愛馬仕柏金包。

 

她傳了訊息說,已經等太久,到了沒,去哪混了啊。對方大概是馬夫還是雞頭,那個人回說快到了,等紅燈,再兩分鐘。

 

雅曼達走出浴室,看床的方向。我也跟著看過去。

 

真噁,看起來真像屍體。

 

「老闆,買單了。」雅曼達看著手機說,「時間到,我要走了。」

 

我該給錢了。

 

「妳自己拿,錢包在手提袋。」

 

她小心翼翼打開手提袋,裡面有吃到一半的洋芋片和襪子,還有一本書,我的皮夾。她打開皮夾,有一張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卡片,她斜眼看了我,然後抽出鈔票,總共有兩千八百塊。她對我揮動鈔票,在我臉前揮,在我眼睛前,但我一動也不動。

 

「要六千,喂,只有兩千八。」

 

「不是有優惠?」

 

「什麼優惠?」

 

「雞頭說,如果妳喜歡的話,可以給一點優惠。」

 

「你想得美,還優惠咧,你讓我很難辦你知道嗎,你剛剛有多誇張你知道嗎,用腿夾我的頭,超大力,我差點窒息耶,叫人來扁你你知道嗎。」

 

我在思考,她是威脅還是開玩笑。

 

「我褲子口袋還有。」

 

差不多還有三百多,她拿走兩張百元鈔,零錢扔桌上。

 

「哪夠啊!」

 

她開始翻我的提款卡、信用卡。

 

「那個,不好意思,我的卡都爆了。」

 

「卡爆了,那你還叫雞,信不信我叫人上來割掉你的雞!」

 

我看著她發怒的表情,試圖從中找尋她年輕時的模樣。

 

「那些零錢加起來有一百六十五塊。」

 

「我不收零錢。」

 

她以前收的。

 

「那我轉帳,要等下個月五號,可以嗎?」我的話似乎讓她不爽,這不是個好的時機點,但我還是說了,「那本書,妳先拿那本書吧?」

 

我的聲音顫抖。

 

「操你媽的我要書幹嘛?」

 

她轉頭看向桌上那本書,瞄了一眼封面,抖了抖,沒東西從書頁裡掉下。她沒發現書的作者是我,而且我是她的國小五六年級的同學,因為她的緣故我才開始讀小說,「喂,這本我看完了,賣你兩百五。」我為她開始寫作,其中一篇就是在寫我喜歡上霸凌我的同學,我會省錢,等她來找我,「今天只有二十五塊,剛好是妳的座號。」我寫了這種小說。她完全沒發現,把書摔在桌上。

 

「我現在要改了,要收六萬塊。」她口氣就像從前,「你存款有多少?」

 

「看那本書,好嗎?」

 

「我問你有多少錢,銀行,郵局,定存,全部有多少?」

 

「妳現在還有在讀書嗎?」

 

「現在給我錢,不給就等著簽本票!」

 

「我說讀書是說看書,像是小說,言情小說?」

 

「你到底在講什麼屁!」

 

她回了手機訊息。

 

「你死定了,有人來找你算帳!」

 

她語氣極不耐煩,把信用卡拿了,零錢收了,還把書掃進垃圾桶。

 

我看她出房門,走廊走到底,電梯關門,然後我飄到另一邊,看她出現在窗外,走過馬路,走路時頭髮會搖,她除非工作否則不綁馬尾。真是遺憾。她走到一輛黑色廂型車旁,把柏金包甩到車窗上,然後有三個男人下車,都剃平頭又刺青。她上車了。

 

那三個平頭刺青男來我房間,把我摔來摔去,他們很吃力,但我沒感覺,怕他們以為我是屍體,只好在骨折的時候叫幾聲,隨便講幾句。

 

「紅內褲,你穿紅的,跟你以前一樣耶。」

 

帶頭大哥傻眼,兩個小弟憋笑。

 

那個大哥是雅曼達的丈夫,也是國小同學。他們夫妻創業至少五次,這次似乎比較成功。帶頭大哥瞪著我,看了好一陣子,我不確定他是認出我,還是純粹腦筋不好下決定很慢。他終於下命令,將我綁上山。兩個小弟把我架起來,我一絲不掛,就這樣進電梯,然後過馬路,被丟上車。

 

不過,我還在房間裡,看著他們的黑色廂型車遠去。

 

我想我的那條線斷了。

 

我不曉得原因,從未發生過這種狀況。我開啟珊迪之眼時,氣球線可以拉長,但有限制,如果拉得太緊繃就會像是捲尺捲回去,緊急解除狀態。所以線斷了以後,我自由了嗎,相反,我不能動了,我沒辦法控制要怎麼飄,似乎只能隨著空調,緩緩繞著房間。

 

我繞了一段時間,持續看著這個凌亂的房間,看著垃圾桶裡的書,雖然我對自己所寫的東西很自豪,但我也承認那只是垃圾。我寫了很多故事,基本上就是我開啟珊迪之眼,去看了看別人在幹嘛,然後弄出一篇小說。我喜歡在那個人頭頂上,後腦杓附近,脖子後面或屁股後面,我可以仔細觀察,猜他們在想什麼,要去哪裡,要做什麼,而他們通常都一臉不想去也不想做,他們在想別的事,完全不一樣的事,但他們很快就擱置在腦後。

 

比方說,當然這是我想的,雅曼達她在化妝的時候,她知道等等要討錢,要獅子大開口,然後仙人跳,但是她其實一點都不想,不想開口說話,也不想回到那輛臭烘烘的廂型車。以前她就在車子裡接客。那她在想什麼,她在想這些年在幹什麼,過了可以演戲的年紀,不過,她還是可以寫劇本,寫一齣真正的愛情戲,比這部韓劇更好,雖然有點不切實際,但就是不切實際才更顯得她的志向如此高貴。以前在念書時寫過一個改編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話劇,她為此感到羞愧,不可能忘記。是的,她想寫。

 

但以上,也可能只是我幻想。

 

我希望她後悔,那只是我希望。或許她過得很好,夫妻恩愛,子女乖巧,瑞士銀行好幾億,工作只是想讓要重溫一點刺激。我應該要祝福她跟他幸福快樂,白頭偕老,不是嗎。

 

很難,真的很難。

 

忽然間有人走進來,我看見一個深膚色的清潔大姊。

 

清潔大姊撿出那本書,翻了翻,看起來有點驚喜,撫平後收起。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讀這本書,但讓我欣慰的是,她對待書本相當慎重,就像在舊衣回收箱旁找到一雙裝在鞋盒裡的鞋,儘管尺寸不合,還是抱回家。

 

突然間,我開始晃動。

 

她打開窗戶,我被一陣風吸走,飄了出窗外,我看著街道和滿街的機車汽車越來越小,違建的屋頂,發亮的水塔,學校,橋,河流,高速公路,遠方的郊山。我越飛越高,飛進雲裡,穿過雲層而且沒停下。聽說氣球飛得太高會爆炸,不曉得我會不會,我想,夜路走多了,真的會去見珊迪。

 


文/圖:張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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