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早上，翠翠靠著牆，望著周遭，這是一間托老中心的活動室。
新的活動室。
老人的東西都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嬰幼兒用品，來自於附近的托嬰中心。地板鋪了軟墊，架了塑膠圍欄，牆上貼著卡通圖片，桌上立著童書，低矮的櫃子裡放了一盒一盒各式各樣的小玩具，而大籃子裡有球、恐龍、動物、房子、怪手車，角落還有跳跳馬跟學步車。
翠翠拉開窗簾，讓自然光照進房間，然後再稍作調整。
打掃阿姨在房門外嚇到，不敢進來。廚師也探頭看，他笑了，幸災樂禍。其他照服員不肯進來，只有小琳不得不跟翠翠一起工作，她最年輕。
沒多久，那些老人家來了。輪椅只能推到門口，翠翠不允許輪椅和鞋子進教室，於是翠翠和小琳合力將老人抱到軟墊上，讓他們或坐或躺。
等到第五個老人到，小琳還是忍不住了。
「學姊，我知道有點冒昧，到底是怎麼回事？」
「請稱呼我老師。」
「什麼老師？」
「翠翠老師，今天人比較少，只有五個同學。」
翠翠拍手吸引注意。
「活潑的小朋友，不要吵鬧，要吃點心了。」
那些老人眼神疑惑，低語不停，去哪了，桌椅、電視、象棋、麻將呢。翠翠把老人抱起，坐好，圍上圍兜兜，然後在他們面前各擺一張小小的矮桌子，和一碗紫米紅豆湯，湯匙還是軟軟的材質。
老人呆坐不動，看看彼此，過了幾分鐘後便慢慢飲用。不過有一個老人拒絕，他扯下圍兜兜，推開桌子，湯灑了一褲子。
「真是的，你很調皮哦。」
翠翠將他抱開，將他的褲子脫掉，衣服也髒了，脫掉。那個老人抗議，她就哄，「乖哦，換衣服，不然蟲蟲會咬你。」一邊搔癢一邊哄，趁機抬起他的腿，換尿布，用濕紙巾擦拭屁股，還在濕疹上抹藥膏。老人掙扎了一陣子沒辦法就閉上嘴，順從了。接下來一整天他都光著兩條腿。
另外還有一個老人看得很惶恐，一連質問翠翠，堅持要打電話。他被塞了奶嘴。其他老人都沒了意見。小琳也是，不敢多話，一離開就沒再回來。
十點上課，矮桌子是講台，桌上擺了三輛玩具車，也放了消防員、醫生、警察的圖片。五名同學輪流上台，玩連連看，翠翠拍照記錄。「這是什麼車？歐伊歐伊是什麼車？對，很好，是誰的車車？很棒哦，來看翠翠老師，小朋友，一二三咻砰。」老人用手指回答，勉強配合發出車子的聲音。大家拍手結束。
午飯送到，飯菜分裝不銹鋼碗，用剪刀剪得碎碎的。老師把同學排成一個半圓，圍著她，一個接一個，一二三四五，一口一口餵。「好哦，等老師一下，大家要咬咬咬，阿姆阿姆阿姆，咬久一點好不好。」老師隨時擦拭，注意反應，清理地板。
午睡時間到了，老師鋪好小枕頭跟小被子，請他們躺好，再用溫柔的聲音哄他們睡覺。「噓，現在不是唱歌時間，閉眼睛，好了啦，噓，不要再講了……」她躺在同學身旁，用手臂按著，用腿壓著，不讓他們起來。老師用手指梳理他們稀疏的頭髮。
等他們安靜以後，老師依舊輕輕摟著。
醒來後，每個人都被老師抱著，喝溫溫的牛奶瓶。下午三點，老師播音樂，教大家唱歌，一起唱兒歌，唱手指謠。
「有唱的人等一下有餅餅，想要對不對，跟老師唱哦。」
老師又唱又跳，相當賣力，於是他們都開口了，努力模仿老師的動作。老師要他們把手擺頭上，他們盡量舉過肩膀，老師要他們把手擺在身後，他們跌倒，唉唷，但也笑了。
「雙手擺後面，眼睛看前面，你們是鵝寶寶啊，鵝寶寶，怎麼叫？」
他們有的呱呱呱，有的啊啊啊。
吃完餅乾，擦完嘴巴，接下來是玩玩具的時間，老師擺出玩具，按出音樂，要他們趕快來玩。
「來啊，很好玩哦。」
同學看著她。
「你們怎麼不來玩玩具？」
「真的要玩？」有個老人說。
「來啊，我們一起玩，很好玩哦。」
於是她一個一個發玩具，拉著他們的手，教他們把積木疊高，把拼圖完成，把球丟進桶，把車子推出去比賽。她很有耐心。最後，翠翠老師拿出一輛救護車，教那個光著腿的老人，如何把救護車的後車廂打開，把病人裝進去，聽診，吃藥，打針，然後開警鈴，緊急送往醫院。
「啊，你的褲子乾了，老師幫你穿褲子好嗎？」
「現在這樣就好啊。」
「這樣可以？」
老人拍拍大腿，「很不賴。」
「很不賴？」
「很不賴！」他張開嘴大笑。
「翠翠老師教得這麼辛苦，有沒有記住？」
「很不賴！」
老師笑了。
「翠翠老師，是什麼不見了？」
「你在說什麼啊？」
「不見了啊。」
他打開救護車，裡面有張小病床、小聽診器、小針筒、小藥水，還有一個胖嘟嘟的小醫生，但是把東西都塞好以後，還有一個空洞。
「真的耶少了一個東西，就是病人，你好聰明哦。」
「翠翠老師，沒有高興。」
「老師很高興啊。」
「翠翠老師，有一點點悲傷。」
翠翠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不回應，垂下眼睛，把救護車抓回手上，盯著玩具車裡那個空缺。
隔天再來，照服員換了人，這五個老人再也沒見到這個翠翠老師。
他們很快忘了這個老師，而老師教他們的東西，很快也忘了，他們忘了舉手擺動，忘了動物的叫聲，忘記車子的名字，忘了咀嚼，忘了吞嚥，忘了呼吸，但他們在最後的日子裡反覆夢見母親。
本文發想於瑞蒙卡佛〈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
文／圖：張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