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美穗死了（一）

沒去查看年表，她究竟演出哪些著名作品？但作為一個時代執著感情的好女人──或好人形象，中山美穗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屬〈美味關係〉和〈情書〉了。

　　　（1）

在自己一生美食盛宴中苦苦尋找掉落在記憶底層最想吃的東西＋曾在巴黎三星名店學藝出身，忘了什麼原因自我放逐郊區小車站隨意食堂做不完午餐蛋包飯的帥主廚，追㝷與放逐的擬喻，將一道道餐食暗示成通往生命、真理與自我的道路。

中山美穗在劇中苦苦追尋的是一碗掉落在父親去世當晚日本洋食裡的法式清湯，其實我是有過那種感覺的......青少年棄學逃家當流浪童工時期，曾在現今已經拆除的木造火車站前的早餐攤子，吃了一顆7元的醬油煎荷包蛋，抬頭剛好看見一輪紅通通的太陽升起來。此後這顆醬油煎荷包蛋就不知不覺日漸演化，成為人生中某種我至今也還弄不明白的隱喻。

多年以後家人帶我遊日本，按網傳一生一世不可不去的景點逐個兒踏查、追逐。一個下著薄雪的晚上，街區大停電，手腳都快凍僵經過麻布十番常上料理東西軍的洋食餐廳。他們有自己的發電機，整條暗黑大街就唯獨他家光亮。雖然是用餐時間，但整座餐廳空盪盪，連一組客人都沒有，可我還是臨時起意，拉著家人進去點了一份法式清湯。就像螢幕上的演出，正式著裝的服務生把裝在noritake骨瓷咖啡杯裡的清湯送上來，以為可以追回那顆 7 元醬油煎荷包蛋的溫暖感覺，結果沒有，失落了好幾天。

　　　　（2）

當然少不了確立中山美穗愛情好女人形象的〈情書〉嘍。

有天下午一個人在家，利用 google map 的 3D 街景功能確認家人訂位的手抓海鮮週邊好不好停車？輸入地址方才知道原來就在我以前唸的國中旁邊。我把滑鼠點在運動場的中央，從畫面右下角，纏在電燈柱上小鎮踩街的旗幟推測，街景車應該是在去年暑假某個下大雨的午后來此拍攝。PU 跑道圈圍起來的䓍坪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畫面上可以清楚看見粗大的雨點斜斜射下來，造成地上積水一圈圈交互雜錯密集干擾的漣漪。

我操作滑鼠讓視線 360 度轉了一圈，司令台上有個人對著水泥雨遮的牆壁練習空氣籃球，一個假動作然後轉身、躍起，俐落的身影在還來不及出手前的一剎那，剛好被 google 車頂伸出的鏡頭攝入，凝結，永恆定格。

我懶得依動線從學校大門出去，就把畫面轉到四點鐘方向，加速快跑，衝過代替圍牆的矮樹籬。靜待整個兒糊成一團的畫面重新對焦清楚以後，顯示在眼前的是街景車拍攝之後不久宣告停業，現正封閉準備拆除改建的老舊市場街。我懷著緬懷的心情操作滑鼠一步步前進，沿路查看每一個攤位、每一間商店。突然我在時間凝結、全部人員停止活動的虛擬街景裡發現一個活動的人──穿著和我同時期校服的國中女生。她的臉部被打上馬賽克，以致於無從猜測到底懷著什麼樣的情緒，一個人走在這處早就停止活動，所有事物都被凍結的虛擬空間裡。

我在螢幕外面看著那位在靜止畫面中獨自活動的國中生，她這裡玩玩又踱去那邊瞧瞧，拿起攤販的水果隨便咬了一口，〔好吃嗎？瞧她表情嫌棄人家的樣子。〕又熟門熟路自己動手把烤到一半的甘蔗送進壓榨機，擠出半杯熱蔗汁〔螢幕外＝相隔一個宇宙，我品嚐、聞嗅不著味道，不能用香甜、膩口、滋潤等等這些形容詞，但可以看到盛蔗汁的保利龍杯口微微冒著蒸氣，所以知道是熱的。〕喝都沒喝就三腳兩步竄到前面，抄起一件村姑花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小時候電視上的週末長片就演過這樣的故事，時間凝結，整個城市都靜止不動了，只有一位到訪的公主不受影響，自顧自一個人上街閒逛，其實是個挺孤獨寂寞的故事；另外還有一部卡通，學校要求的功課全部不及格的主人翁，利用魔法，得以在時間停止流動的罅隙裡逕自逃學、到處遛躂......〕

我覺得驚訝、詭怪，太離奇了。連忙操作鍵盤，撥動滑鼠滾輪，一路追踪她的背影，跨大步超前，再倏地轉身，想看她長什麼樣子？沒用，google 早就按照法規，在每個人臉上打了馬賽克。

真是太奇怪了，我看著她進去一間運動服飾店，戴了頂棒球帽出來，換去對面的彩卷行，掏口袋，對獎，沒中，揉成紙糰一把扔在腳下，再伸手進櫃台，自己打一張威力彩。出來閒著無聊，就把送餐小哥停在門口的摩拖車發動起來，繞市場騎了兩圈，還擅自打開食物箱，拿塑膠湯匙挖了一口嚐味道......我在螢幕外面觀看出神，好幾次想喊暫停，把她攔下來認識交朋友，問她為什麼待在這裡，還有每日往返進出畫面的路逕......

接下來幾天有空就坐到電腦前，連上 google map，再點進同一塊街區，剛才又看到那個國中女生在眼前電腦螢幕顯示的 3D街景畫面裡遊逛走動，心中有感，遂出聲喊她，喂！她沒有反應。喂──喂──喂──喂──喂！這下我急了，無意識地喊出中山美穗在電影〈情書〉裡喊出的話：お元気ですか？喂！お─元─気─で─す─か？お─元─気──但是要怎樣才能讓她聽見呢？

看著螢幕裡那個似曾相識但也可能完全陌生的人，流連在一處靜滯不動的網路廢墟裡，這裡停佇觀望一下，那裡又伸手觸觸摸摸。我坐在電腦前面監看，只能一直重覆喊お元気ですか？お元気ですか？可是她不但沒有感應到呼喚，轉過頭來看見我，聲音且被吸入螢幕，等待許久，就連自己的回聲也在凝結的意識中消失得無影無踪，沒有傳回原來的地方，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