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 20年後的蓮心:
你還好嗎?
現在的我受困於家庭之中。該怎麼說呢,我總覺得我被這間冰店困住了。我知道這間冰店代表著整個家庭,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對我來說,我對她的感情不會少於我的父親。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我卻不斷感受到壓力,彷彿這間店帶給我的已經不再是快樂,而是一種無法脫離的制約,我不得不忍受那所謂「家」的勒索。冬天的時候,我必須承受父親的低落情緒,只因為無人光顧,可一旦到了夏天,我的一切便再度被這間店所控制,我沒辦法掌握自己,我必須承擔起這間店的一切。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間店消失了,我是不是就能自由,可一旦這樣想時,我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愧疚,並且,我無法想像失去這間的店的父親,我可能將因此失去他。冰店的存在是親情的那一條線,我早已忘記上次和父母以冰店生意以外的題材聊天是什麼時候了,可這條線又脆弱地禁不起刺激。我想逃跑,可逃跑後的家將會變成什麼樣貌?我不知道。
你呢?你成功了嗎?你擺脫這名為親情的綁架了嗎?我好想問問妳那時冰店還在嗎,一部分是好奇你有沒有把她發揚光大,一部份卻又自私地希望那時的冰店已然消失,你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記得每次從冰店偷跑的時候,後門的那一潭池水嗎。就是當初你遇見楓的那池啊?現在的季節蓮花還沒開,但是已經結滿花苞。我只是想問,你還記得以前你多愛蓮花嗎?我好想知道,當你脫離這一切以後,是真的愛蓮花還是愛那叛逆的自己?這個問題是我最近想到的,或許到你那時候,我才有足夠智慧去回答這個問題。
總之,祝你一切順利,始終相信快樂
蓮心
蓮心在一座杳無人煙的車站下車,這是她在書上不經意瞄見的古舊車站。夏日的陽光映照在鐵軌上,斑駁的樹影把鐵軌中央的鵝卵石裁切成不規則的塊狀,月台上沒有人,只有幾隻小貓,舒適地打著呵欠。蓮心緩緩步出車站,在夏日的艷陽下,整個世界彷彿夢境一般,暖烘烘的,視線所及之處皆被高溫薰得模糊,街道上空無一人,安靜得無聲無息,卻仍舊充滿生命力。蟬聲從遙遠的山邊傳來,蛙鳴也靜靜地迴盪在溪水間,午間的寧靜讓人愈加昏睡。蓮心手持單眼相機,希望將這一切紀錄下來,她徵得路旁麵店老闆同意,以麵店為背景,夏日為主軸,拍下屬於這個夏天的影像,又或者,只屬於這個村莊的夏日。不知不覺,冶豔的陽光曬得人昏頭,蓮心靠著大樹睡著了。
溪水的聲音驚醒了蓮心,她渾身被汗水浸溼,不知是溽暑,抑或夢境,她仍驚魂未定。然而,眼前美景震懾了她,黃昏的山巒縈繞一股嵐氣,搭配似遠似近的燈火,整個世界彷彿被一層朦朧渲染,變得如夢似幻。這種景色往往觸動人心,或許便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感動吧。蓮心拿起相機,記錄起眼前一切。隨後,在暮色的帶領下,她緩緩走回車站。
「時候不早了」她說。
「小姐,要買枝仔冰嗎?」車站前的小販問。
一股強烈的情感霎時籠罩著她,她猛地想起夢境中的內容。她的過去,她的曾經浮現在眼前,一種甜蜜卻辛辣的味道刺入她的胸口。她難以言語。
「蓮心,我知道你不想接這間店,我也早就想好了,我不會逼你,你放心走吧。但是我還是想問你最後一遍,你願不願意接下這間店?」
「我......」蓮心終究說不出口。
後來,蓮心離開了家鄉,以獨立作家的身分在城市生活。她寫過一本又一本觸人心弦的作品,也創作過一冊冊秘境探索。這遺失的十多年,她靠著不斷地走、不斷地寫,把靈魂中空缺的那一塊補齊。已經快二十年了,她從來沒有回去過。
當然,她仍舊記得家鄉的一切,她記得最早離開的神里,記得在她離開後不久成名的沙羅,記得那棵大樹,記得楓。當然,她當然記得她,好像只有她還留在家鄉,這些年來她都是靠著楓的信件了解家鄉的變化。她知道父親寫信問她是否願意接下家業後的那個冬天就把店關了,她知道神里家後來搬離了那裡,好像還是因為神里先生有了新對象,她知道沙羅發了新專輯,這一切她都知道。這些年來,她讓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斷絕自己的過去,然而,她卻始終沒有脫離,她始終活在家鄉,她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的心始終遺留在冰店後的蓮池中。
還有那封信,她始終記得那封信,但是她從未真正拆封過,這些年來她拆過無數信件,出版社的、讀者的、楓的,但她卻從未打開過她自己寫的。她害怕接觸故鄉,即便那是她自己的過去。或許十年、二十年後,當她終於能坦然提起故鄉時,她才能打開,但在這之前,她希望保留,保留過去的一切,保護現在的一切。
夜幕降臨,蓮心搭著火車,右手握著冰棒,左手端詳著相機中的成果,並在筆記本中寫下她的感悟。兩個月後,她的書迷將會在新書中見到這張照片,與照片下的註解。大片蓮池從眼前閃過,夜幕映得只剩大片葉影,與池中螢光的細微。
〈旅途靠著青楓,睡著了〉(照片) 2015.08
「我們常覺得永遠是時間向未來的延展,卻不知,緊握住的過去,才是永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