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女子選物店之5 : 布呆與布瓜

週六上午原本計畫去傳統市場買菜，可是我很討厭在下雨天騎機車，所以決定走路去附近的超市採買。買了土雞蛋、大蒜、圓茄、義大利麵和做咖哩的食材，還有一袋特價的黃檸檬。一路上我都在掙扎中午要煮咖哩飯還是義大利麵。

還沒走到家，就看到一個年輕女孩的背影在門口東張西望，似乎是想探看裡頭有沒有人在。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一轉過身，我就認出是那個讓我上網買了一座檯燈的高中女生。

「今天有開店嗎？我在網路上查不到這家店的資訊。」

「我還沒想清楚要不要在網路上放介紹，所以妳查不到。不過，今天有開，妳要來這邊讀書嗎？」

女孩點點頭。我把沉甸甸的購物袋放在門口的小桌上，這才空出手來掏鑰匙開門。

女孩把隨身物品放在上次坐的位置。我從廚房矮櫃拿出新買的檯燈放在桌上，順手把插頭插好。

「覺得不夠亮的時候就打開。不要唸書唸到近視了。」

「早就近視了，我現在戴隱形眼鏡。不過，非常謝謝妳，我上次來的時候覺得晚上的燈光偏暗。應該說是偏黃吧，看書有點吃力。有了這座檯燈就沒問題了。」

「那妳中午回家吃飯嗎？」

「我去超商買便當或者附近隨便吃一吃。」

「我中午要煮咖哩飯，就一起吃吧。我招待。」

「怎麼這麼好！」

「就當是學姊照顧學妹囉。」

「謝謝學姊！」

小名叫小歆的女孩和上次一樣，用來自波蘭的公雞馬克杯泡了蜜香紅茶。在她泡茶的時候，我把黃檸檬放在一個以手繪圖騰裝飾的大陶碗裡，這是和羽婕聊完西西里島的餘韻。而這些黃檸檬也不負使命，為中島檯面增添了一點屬於南方海島的活力。

煮菜是一件很療癒的事，因為處理食材的時候需要很專心，否則容易被刀剪弄傷，所以過程中很難再去想到其他事情。我喜歡登高山也是出於類似的心情。

在往高山頂峰邁進的時候，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肉體的疲勞，再加上得時時關注腳下的路況，偶而抬頭欣賞蓊鬱的森林和壯闊的山勢，根本不會有空想起山下的雜事。我很享受這種放空的過程。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我淘洗了兩杯米放進電鍋煮，接著將去皮的馬鈴薯和紅蘿蔔切塊、洋蔥切絲。材料都準備好之後，我在鍋裡下橄欖油，等油熱就開始炒洋蔥。

為了讓咖哩好吃，我會花上十幾、二十分鐘將洋蔥絲炒到焦糖化。等到洋蔥釋出溫軟甜香的時候，再下紅蘿蔔和馬鈴薯翻炒，直到所有蔬菜都裹上油脂後再加水悶煮。

在等待水滾的過程中，我將市售的咖哩塊切碎，以免下鍋時不好溶解。我忽然想到沒有加雞肉或豬肉的咖哩可能會太單薄，畢竟我的飯友是正在成長的高中生，所以又從冰箱裡拿出圓茄切成厚片，準備做一盤煎茄子。

切碎的咖哩塊在滾水中很快就融解了，空氣中也彌漫著溫暖的辛香，但這鍋至少還得用小火再煮個二十分鐘才能入味。我接著將大蒜切成蒜末、九層塔切碎，放進橄欖油裡浸著；再把泡在鹽水裡的圓茄片撈起來，用刀尖在表面劃下九宮格線條，這樣煎起來會快些熟透。

等到兩面都煎得微帶焦黃之後，灑點現磨的海鹽調味，最後才刷上蒜味塔香橄欖油。正得意今天茄子煎得很漂亮時，我又忽然擔心萬一小歆不喜歡吃茄子怎麼辦？所以又趕緊煎了兩顆荷包蛋擺在咖哩飯上。雖然是家常咖哩，但盛盤時還是得有模有樣才行。

「妳吃茄子嗎？」

「我吃，而且我喜歡吃。」

「那就好，我剛還擔心了一下。」

「看起來都好好吃喔！」

「那就開動吧。」

我一邊吃一邊觀察小歆的表情。吃茄子的時候，笑著說口味很清爽、很香很好吃；戳破蛋黃的時候，彷彿流出的不是蛋黃而是某種神蹟。吃下第一口咖哩飯，好像蠻滿足的，接著吃第二口、第三口，她逐漸收斂起臉上的情緒，甚至出現凝重的表情。

我不覺得咖哩的口味有什麼不對，所以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正想開口詢問時，我看見小歆的眼淚落進盤裡。我沒有說話，只是抽了幾張面紙遞給她，然後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想哭就哭沒關係，至於為什麼哭，不想說也無妨。但如果妳想說，我願意聽。」

小歆的眼淚落得更兇了。我把椅子拉近她的身旁，輕輕撫著她的背。我希望她可以盡情哭泣，不要壓抑，因為哭泣就是一種面對。每哭完一次，人就會變得更堅強一些。

「小時候，我媽經常在週末煮咖哩飯，那是我和我爸最喜歡吃的，所以每次一到星期五，我和爸爸就會吵著跟媽媽說明天一定要吃咖哩飯。可是自從媽媽車禍過世後，我們家就再也沒吃過咖哩飯了。」

這些話，小歆應該藏在心裡很久了。終於說出口的瞬間便再也止不住情緒，放聲哭了起來。我用雙手輕輕環抱小歆的肩膀，讓她可以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什麼安慰的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陪伴，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對不起，我飯都還沒吃完就一直哭。」

「我剛還以為是我煮得太難吃了。」

小歆笑了出來說才沒有，明明就煮得很好吃，然後三兩下就把剩下的咖哩飯和茄子都吃完了，還主動收拾去洗碗。是個很有家教的孩子。

小歆洗碗的時候，我隨口問了一句晚上要陪爸爸吃飯嗎？沒想到她臉上的表情又垮了下來。

「我爸今天跟他女朋友約會，晚上說要三個人一起去餐廳吃飯，但我不想去。」

「為什麼？」

「我不喜歡那個阿姨。」

「那個阿姨對妳不好嗎？」

她沉默了一下，表情有點動搖。

「不會不好，但我就是不喜歡她來我們家。」

「妳是覺得，她搶了妳爸對妳的關注，也搶了媽媽在家裡的位置？」

小歆不說話，應該是這樣沒錯。雖然不曾經歷過同樣的事，但可以同理青少年的心情。只是有些話，我覺得應該告訴小歆。雖然安慰不了她，但或許能幫她早點走出這種負面情緒。

「小歆，只要有妳在，妳爸就不會忘記妳媽。因為妳的存在就是一個提醒。」

「可是我媽過世才三年多，他怎麼可以這麼快就交新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用三年療傷止痛夠不夠久，因為每個人面對悲傷的方式不同。但我希望妳知道，將來能夠陪伴妳父親終老的，是他的伴侶而不是妳。」

「什麼意思，我不懂。」

「妳今年就要升高三了，沒有意外的話，妳明年就會離開宜蘭去外地唸書，接著進入職場。妳很快就會擁有獨立自主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妳回家的次數會慢慢減少；等到妳也擁有自己的家庭和小孩之後，妳能回家探望爸爸的時間只會更少。而當妳分身乏術時，妳會很感謝爸爸身邊有個人可以陪伴他、照顧他的。」

見小歆沉默不語，我把想說的話繼續說完。

「妳剛說阿姨對妳不會不好，那代表妳其實有感受到阿姨對妳的用心。不要把這樣的心意視為理所當然，試著去感受和好好回應；如果只是一昧地否定，你們三個人都會過得很辛苦。但如果阿姨只是表面討好，日後漸漸露出馬腳的話，我們再來討論該怎麼處理。」

「前面聽起來很溫馨，怎麼最後這幾句感覺口氣有點兇狠。」

「因為我希望妳過得好，但也希望妳能懂得保護自己。」

小歆終於露出微笑。

在我的價值觀裡，善良是最重要的事。這讓我很容易相信別人，但我也不傻。長期累積的採訪經驗讓我學會從細節處觀察別人；社會歷練和年歲增長也讓我能看穿虛偽和矯飾。

只要不影響我，我也不會說破。但如果發現有人利用善良作為獲得某種利益的捷徑，或是假借善良得寸進尺、傷害他人，那麼我也可以立刻收斂起溫情善意，成為一個冷面之人。

「今天還有別的客人啊！」

我和小歆一起望向門口，是剛泡完溫泉從礁溪過來的芮春阿姨。介紹她們互相認識之後，小歆回沖了蜜香紅茶就去溫書了。

「芮春阿姨，妳中午吃過飯了嗎？我有煮咖哩飯，要不要吃一點？」

「我進門就聞到咖哩的味道了，還真是有點餓。」

「不過咖哩只有蔬菜而已，幫妳煎一顆荷包蛋好嗎？」

「不用這麼麻煩，蔬菜咖哩飯就好。」

我在盛飯時，芮春阿姨泡了一杯鐵觀音。我很喜歡鐵觀音的香氣。

阿姨邊吃邊稱讚，還說米飯特別好吃。

從小到大，家裡吃的米都是在離家最近的農會買的，一直吃到高中畢業，從來也不覺得米飯的味道能有什麼不同，因為白飯不都長一樣。也是去了台北讀書，在學校附近的自助餐店吃到難以下嚥的乾硬白飯時，才發現原來米飯也有等級之分。等到自己會做菜、跑過美食線之後，慢慢也能咀嚼出不同米飯間的細微差異。

回到宜蘭後，一些農業單位成為我的客戶。在為他們撰寫文章和執行宣傳活動時，我才知道原來稻作和宜蘭人一樣，耐不住東北季風的濕冷，所以選擇第二期稻休耕，蘭陽平原也因此成為台灣唯一的單期稻作產地。

冬季往田裡注水是為了抑制雜草蔓生。雖然大面積的水田讓多雨的平原在冬季顯得冷清蕭瑟，但實際上土地正在蓄積養分，儲備來年孕育出穗穗豐滿的能量。而平原休耕的水田也是數百種遷徙性候鳥的度冬棲地；一想到自己每天吃的米飯種在可以讓候鳥儲備返家能量的田地裡，就覺得天天吃應該也能像候鳥一樣，在身體裡儲存長途飛行的勇氣吧。

「沐青，我今天來是要告訴妳，下個月初我要去德國旅行了。」

「妳要跟誰去？打算去哪些地方？」

「我自己一個人去。我上網看了讓妳念念不忘的魔法森林和國王湖之後，越看越想去，所以就和德國的朋友聯繫上了。我到機場之後，托馬斯和太太會來和我會合，我們計畫在德奧邊境旅行。」

「要不要把奧地利的哈修塔特加進行程？我上次也順路去了那裡，全世界最美的小鎮之一。」

「也在德奧邊境嗎？我來研究一下。」

托馬斯是德國汽車大廠的工程師，早年長期在中國工作，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休假時喜歡當背包客到處旅行。他在河內旅行的時候，認識了另一名來自台灣的背包客，正好是芮春阿姨亡夫的好友。對方熱情地向托馬斯介紹台灣，並承諾如果托馬斯來台灣玩，可以住在他家並願意抽空作陪。

托馬斯為此計畫了台灣之行，沒想到就在他搭機前夕，友人家裡有親人病逝，實在沒辦法接待，只好硬著頭皮拜託芮春阿姨夫妻倆幫忙。因為能以中文輕鬆的交流，雙方的互動很順利也很愉快，因此成了逢年過節都會互傳簡訊祝福的朋友。托馬斯返回德國總部工作以及結婚生子的時候，芮春阿姨和亡夫也很為他高興，雙方還約定了將來要在德國碰面，讓托馬斯也盡盡地主之誼。

能有這樣的朋友陪伴芮春阿姨在德奧邊境旅行，肯定不會有什麼問題。不然，我光是想到德國的公車站牌指示就頭痛。當初我和旅伴在站牌下研究了好久都沒能看懂，幸好遇到同樣是來自助旅行的台灣遊客解圍，不然可能會因為錯過末班車而不知所措。

芮春阿姨看著手機驚呼哈修塔特好美的時候，我從儲米箱裡拿出客戶送的、今天剛開封的嚴選米，用密封夾收緊封口後裝進小提袋，準備讓芮春阿姨帶回去。要出發之前，就用守護候鳥的田地所種出來的稻米，儲備遠行的體力吧。我在心裡默默想著。

＊

想起上次小歆在門口張望的樣子，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麼讓這些常來的朋友知道店裡有沒有開。雖然我有很自律的生活作息，但也經常外出開會或採訪，偶而也會臨時起意想去某個地方，或隨興做點什麼。

如果在網路上擁有介紹店面的網頁，似乎就得把營業方式寫個清楚明白，但這會讓我的時間運用少了很多彈性。要不就是變成出個門都還要在網頁上交代，這也違反了當初想要分享一點個人空間的單純本心。更何況這裡不供應費心製作的餐飲，不可能成為引發網友朝聖的名店，所以想來想去還是沒必要在網路上自我介紹。

和小歆、芮春阿姨討論後，覺得加LINE 群組最方便，想來的時候提前丟個訊息問一下；我若臨時要出門或偶而不想開店，也可以先說一聲。但這個群組只加經常來訪的常客，目前只有羽婕、小歆和芮春阿姨。

她們當初都只是因為好奇而踏進店裡，後來因為喜歡這個空間和彼此相處時的氛圍而成了常客。這種相遇的方式雖然很不現代，卻充滿了真實的美感。我也期待未來能與其他人因為偶然相遇而成為朋友。

當我正在為這個群組挑選顯示照片時，一名外型幹練的女人走了進來。

質料硬挺的黑色立領外套搭配淺灰色針織衫、長度剛好露出腳踝的深藍色直筒牛仔褲；腳下的駝色尖頭低跟鞋帶出自信氣場但又不會太強勢；乳白色皮革肩背包的線條簡約大方也很耐看。整體造型很搭她的鮑伯頭。

「妳好，需要跟妳介紹一下嗎？」

「我剛在門口看了入店規則。」

「了解，那就請妳自便了。」

她回了一個有禮但一看就知道想保持距離的笑容。我繼續轉回手機螢幕挑選照片。

原本以為她應該很快就會走了，沒想到她把皮包放在小歆常坐的位置上，就直接走去廚房用手沖壺沖了一杯黑咖啡。她選用的是我在羅馬買的馬克杯，外觀的白色釉藥勻著淺灰色如微雨般的細絲，內裡則是以深灰呈現潑灑放縱的渲染；看似低調其實內心奔騰。

她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著自己帶來的商業雜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隱約覺得自己成為被觀察的對象。雖然不至於覺得不自在，但想想自己也時常這麼不動聲色的觀察別人也就算了。

後來她起身走到展示桌前，指著布呆與布瓜問我那是什麼。

布呆與布瓜是我幫一對風獅爺擺飾取的名字，那是家族一起搭郵輪去沖繩旅行時買的紀念品。

雖說是風獅爺，但一點也看不出來哪裡像獅子。布呆與布瓜有著像圓形餅乾的米色圓臉，象徵獅子鬃毛的鋸齒狀邊緣是漸層的青苔綠，臉上用最簡單的黑色圓點和線條勾勒出善良呆萌的表情，兩邊臉頰還刷上淡淡粉橘。而身體的呈現方式，就像把兩隻前腳擺在胸前席地而坐的樣子。

在沖繩到處都可以看到風獅爺的紀念品，我看了很多都沒有下手，直到在準備搭車回郵輪的集合地點附近，逛到一家販售當地藝術家作品的小店時，才毫不遲疑的買下它們。因為這對風獅爺的表情實在可愛，所以我幫它們取名為布呆與布瓜。

在沖繩，張嘴的風獅爺是公的，據說可招來好運和福氣；母的風獅爺則緊閉著嘴，這樣才能守住幸福和幸運。雖然我不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運是不是受它們庇護，但每次看到它們的表情，就覺得自己好像被溫柔地守護著。有時看著看著也會忍不住笑出來，我想這就是它們為我帶來的幸福吧。

聽我說完這些話，幹練的女人回了我一個縮短距離的微笑，然後掏錢買下布呆與布瓜便離開了。

不過，我沒告訴她的是，家族沖繩之旅的前兩個月，我意外換了新工作。原本計畫好旅行回來再報到，但新公司臨時提出要求，希望我提前一個月到職，並承諾會讓我順利請假出遊。

可就在出發前幾天，公司發生了足以釀成網路公審的公關危機。為了降低災損，我忙到抽不出一點空去銀行換日幣，最後還是老爸賞了我一萬塊日幣當零用金。

三天兩夜的吃住都在郵輪上，在沖繩的餐廳吃飯還有家族長輩買單，其實也花不了什麼錢。但最後一天是購物行程，逛到藝術家小店時，我身上的日幣其實只夠買下一隻風獅爺，最後還是老媽出手，才讓我買齊了布呆與布瓜。真是個沒出息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