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12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衛生紙拿來,兄day(短篇故事)



「私は、信頼に報いなければならぬ。いまはただその一事だ。走れ! メロス。」──太宰治、〈走れメロス〉

1

       

林恩諦快爆炸了。

      必須──滿腹即將沖發出來的穢物──將其除盡的「決意」;「屎在滾,」就連括約肌都難以為繼;肛門即將失守。

      恩諦毫無人體解剖的專業醫學知識。

      恩諦僅是個平凡的高中生;就讀名為「信誠」的公立高中。早起上學、傍晚返家;日間聽講、夜間早睡是他的日常。上課絕不打瞌睡;下課絕不在教室裡打球、奔跑、胡鬧;放學時間絕不在校逗留;離校後更不在街上遊蕩;在學期間不曾跟異性有過不單純的男女關係;在家也會盡孝道、幫媽媽整理家務。

      如此「品行端正」、「學習態度優良」的好學生,不該忍受如此「奸邪凶惡」的對待。

        高二生,年十六;老師面前的優等生、同學面前的老實人、校工先生眼中會打招呼的有禮貌孩子──當著全班的面「疶嘎整褲底」什麼的──未免殘忍過頭。

        恩諦僅能靠意志力控制括約肌死守岌岌可危的肛門。

        講台上頭髮班白、地中海禿越來越明顯的老師,念佛經似,以敲打木魚的節奏念誦課文;一個字也沒進入恩諦腦中的記憶區──他全神貫注在控制肛門的緊束,一邊在心裡默數……十、九、八……

        下課鐘響前十秒;度秒如年──每過一秒,肛門就會一緊縮──提醒自己,「撐過這秒,還有下一秒要撐過──」

        五、四……恩諦的臀部已經離開椅面,像就預備姿勢、等待起跑槍響的短跑選手。

        三、二……

        恩諦大腿肌肉緊繃,在夾緊臀部跟腿肌發力之間取得平衡。

        一──

        「噹──」

        鐘響響起,沒等教師宣布下課,恩諦已拔腿狂奔,奔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跑吧,林恩諦;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躲過從隔壁教室後門正要出來的學生;他閃過繞走廊巡視的教官──他人生頭一遭違抗權威,無視教官「不要在走廊上奔跑」的戒律──哪怕是芝麻綠豆般的嚴重程度──對不曾違反校規的恩諦,似乎都想殺人放火那般嚴重──

        恩諦已經無心去管那麼多;被教官宏亮的嗓門一嚇、括約肌一鬆,差點漏出一點腸液。

        恩諦甩開教官的追趕,全力往角落的廁所奔去。

        他拔得頭籌;廁所裡空無一人。

        顧不得選擇平常會挑的隔間,最內側、最不受打擾的隔間,恩諦甩開最外側的坐式馬桶隔間,不管坐墊乾淨或骯髒、沾黏褐黃汙垢或前一位使用者遺下的水漬──褲子一脫、一屁股坐上;閘門敞開──

一瀉千里──

聲響不絕、異味瀰漫;平時挺顧形象的恩諦已沉浸在解放的快感當中,忘了「人還有所謂『面子』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彷彿人的顏面可以像排泄物一樣排出、排向馬桶,隨後沖走。

彷彿聽見外頭有學生抱怨「好臭喔、臭死了」──他們懂什麼:他們哪懂「屎在滾」的人的心情,以及「解放後的舒爽感。」

隨便他們去說吧,林恩諦,便意隨著腹中穢物被排除而得到舒緩──再也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為幸福;就是要將此理解成「人間至福」也不為過。

仍沉醉在「排除穢物」的餘韻當中,恩諦反手押下沖水把;憂愁與身體不適便隨馬桶水──

「一江春水向東流。」


2


  滿面春風的林恩諦,為確保腸道內一乾二淨,下腹用力、嘗試將留滯直腸內的東西「擰乾淨」──他循環縮放括約肌數組,直到不再有細碎的殘留物滴出。

肛門的濕溽感與沾黏感已經開始令人不適;恩諦想搶在「解放後的快適」被肛門不舒適的觸感弒殺前,抽出「春風」、拭去髒污。

事與願違;剛剛匆忙奔出教室,忘了拿衛生紙。它就放在座椅底部的置物置物籃中──伸手往胯下一伸、探手可得的位置。

看來不能「春風得意」;恩諦只能勉為其難,改用學校提供的次級品衛生紙,儘管他嬌羞的菊花值得像平時那樣用柔順的廁紙溫柔善待。

正當他彎過背彎、準備從捲筒裡取紙時,他的指尖落空。

他心涼了半截。

他用兩隻指頭在捲筒口來回摳弄、試探──一無所有。

林恩諦一下子從天堂墜入地獄。

「這也難怪……」他接受自己的命運;畢竟,坐式隔間最常被使用;廁紙用罄也是常有的事。剛才的便意讓他忘了「盡量避免用第一間」的使用習慣。

他責備自己的愚蠢、不長記性;他捶胸頓足──用手肘撞擊大腿肉、用腕骨敲擊自己的額頭。

再多自責都無濟於事。

他呆坐在馬桶上,忍受涼風陣陣拂過他濕潤、沾黏的肛門──濕濕、涼涼、水水、黏黏──黏黏、濕濕、水水、涼涼──

等待著……漫長的下課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沒有誰會經過嗎?」

殷殷期盼哪個誰「內急」跑進廁所,並注意他的受困在這──

期待落空。

就這樣,時間一秒、一秒流過;恩諦的菊花也在涼風一陣、一陣拂過之間,慢慢被風乾。

他已經不介意向不認識的同學開口──甚至隔壁班的──或老師──或教官──哪個誰都好;趕快注意到他,「空投」衛生紙進來。

「快來救我呀……」恩諦忍受屈辱,在心裡默禱。尊嚴就這樣一點一滴被剝蝕;涼風依舊一陣、一陣自他股間流過。

「噹──噹──噹──噹──」

上課鐘響;擊沉恩諦殘存心中之湖、載浮載沉的一葉希望扁舟。

「我完了……」

正要陷入絕望之際,外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要袂赴啊要袂赴啊──」

是人!恩諦的祈禱得到上蒼的回應了:主送來一位潛在的救世主人選。

「碰──」的一聲,那個人剛好選了隔壁間。難道是跟我一樣有「內急」──想必,肯 定有帶衛生紙吧!

恩諦重獲希望。

他鼓起勇氣,正要輕敲隔板時,空氣中忽然漫起一股神祕的芬芳。

他抬頭一望;確實,一縷輕煙裊裊升起。白色的煙漫過他的隔板頂,在自己的頭頂盤旋幾秒,才溶解在空氣當中。

「難道是香菸?」

但又跟他認知中的二手菸味不同;一股帶有芬芳,卻有些刺鼻的香料氣味。

他很快就聯想到:全校集會時,有警察進來宣導「新興加熱菸的氾濫與潛在危害」;演講全長三十分鐘,他全程都聽完,因此能記得一些細節。

怎麼能違反校規!

學校明明很明確禁止「學生使用任何菸品,包括電子加熱菸」才對!而且幾乎每周一的定期晨會,校長都會在散會前多花一段約五分鐘的時間加強宣導。

「那個人」怎麼偷偷在廁所做學校禁止的事!

難不成……是傳說中的……「重情重義重薰味」的……

「加九」嗎?


3

 

原以為身為好學生的自己會遏制不住衝動,忍不住飆罵對方;現在的他竟害怕起自己剛才排遺的臭味是否薰到對方,而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

所幸,加熱菸的氣味似乎能掩蓋穢物的臭味;對方不至於會察覺恩諦躲在隔壁──而且沒有衛生紙能擦拭菊花。

「不行不行不行──應該制止他。」他的良心重整旗鼓,且似乎暫時取得上風,「違反校規就是違反校規;身為好學生,不該對違規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況且,菸味薰得他受不了。

必須出聲制止他──恩諦噘起嘴巴,避免用鼻子呼吸而吸入二手加熱菸,改為透過唇部與口腔的小通道,慢慢吸飽空氣。

他充飽整個肺部,打算用最大音量吼對方;正要大吼出聲時,對方突然大罵:

「看恁娘──又擱袂著!」並用力搥隔板,「給恁爸騙!啥物『全新』──爛到有賰。」

嚇得恩諦肛門一縮;整個人龜縮回來,心中默念「主耶穌主耶穌主耶穌……」

「看恁娘,」對方繼續罵,「袂癮跟伊買──後擺尚好莫予恁爸拄著。」

對方絕非善類,恩諦心想,難道這是「主給我的考驗嗎?」

 

白煙依舊冉冉升空,在恩諦頭頂盤旋;陣陣詭異的芬芳刺激他的鼻腔,害他直想打噴嚏。

不過,相當諷刺,也因電子菸奇異的氣味,恰好蓋掉恩諦「解放」後的臭氣;對方並沒有因嗅聞臭味而破口大罵。

他心裡開始掙扎:該向隔壁的加九同學求援嗎?還是,該等下一位有內急的「正常」同學?

他的屁屁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現在可是上課時間;誰還會在上課時間突然跑進廁所?

眼下,除了這位加九同學,已經沒有任何外援。

主啊,這是祢送來的「彌賽亞」嗎?

「看!」隔壁一聲大吼,害恩諦肛門縮了一下。

「這款糞埽,臭膣屄──又閣袂著,看拎拿……」

果然不該惹加九嗎?

恩諦才想到:這所學校八九挺猖獗的;常偷聽同班同學們在聊「八九會威脅、敲詐好學生」──甚至還會混黑幫、搞東搞西的。坐他隔兩個座位之遙的同學還「聲稱自己被威脅過。」

為什麼加九們可以為所欲為?有著不尋常的正義感的林恩諦變得又氣又惱。為什麼他們可以肆無忌憚,肆虐這所「他深愛的學校?」

又飄來刺鼻的氣味。

難道,我們得容忍這些公然──偷偷躲在廁所──違反校規的壞份子嗎?忍受陣陣涼風拂過肛門的恩諦,心裡固然氣憤,但漸漸因肉體上的不適,開始動搖。

        沒有衛生紙擦拭剛上過廁所的肛門,跟「丟失正義感、向惡徒妥協」比起來,更令他不適。

現階段似乎不允許自己「東挑西揀,」他只好委屈地緩緩開口:

「不……不好意思……」

隔壁傳來抽鼻聲;似乎沒聽見自己的呼救。

「不──不好意思,」恩諦提高音量,「同學──」

「吵啥潲──無看到恁爸無閑喔,駛恁老師咧。」隔壁怒吼。

嚇得恩諦肛門又縮了一下。


4

       

        被臭幹的恩諦閉上嘴巴。

        隔壁繼續抽他的電子菸。

        屁屁的不舒適迫使恩諦再度向隔壁間的加九求助。儘管受挫,他依然鼓起所剩無多的勇氣,開口:

        「請、請問……同同、同學學……你有沒有……有沒有衛生紙……可以借我?我這間的衛生紙用完了──」

        儘管口吃,他仍賣力地講完。

        對方頓了一下,用力抽鼻,才接著發出聲音:

        「看拎阿罵咧──汝毋較早講。」

        隔壁似乎在摸索身體;恩諦聽見摩擦衣服的聲音。

        「啊駛恁老師咧──袂記得帶啊──肖膣屄咧姦!」

        恩諦的心像撞上冰山的郵輪,緩緩沉落胃部。

        「那……那……沒關……係……啦,謝謝。」

        邊說著,恩諦差點哽咽、啜泣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懸在斷崖上,但唯一能拯救、拉自己一把的人,慣用手竟然骨折了。這種「希望之絲」被無情剪斷的絕望感,是此時此刻的恩諦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

        「無要緊──恁爸轉去阮教室提。」隔壁回覆。

        稍微聽得懂國台語夾雜說話的恩諦,心中重燃一撮微弱的希望火苗;他揚起音量,回問:

        「你要幫我拿?」仍不可置信。

        「等我這支『哺了。』」隔壁回。

        聽到「等我」這兩字,恩諦紅了眼眶、喉嚨緊束;那瞬間,他忘了「抽電子菸」是違反校規的行為,也忘了隔壁間、連臉都沒看過的同學是位八加九。

        恩諦只知道:他果然是上帝安排來救他的救主。

        光叫對方「同學,」感覺上,滿不禮貌的;恩諦想知道救星的名字。

        「請問……同學……你叫什麼?」

        「蛤?」對方像是沒聽清楚,或只是習慣性「蛤」一聲爭取思考時間,頓了一下,才接著說話:

「恁爸叫作『梅洛思。』毋係『沒垃圾』嘿──汝敢叫恁爸『沒垃圾──』雞巴洨給汝摷(tsô)蕊。姓『梅,』名號作『洛思。』按呢了解哞?歐ㄍㄟ?」

恩諦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他聽出隔壁同學在耍幽默,不是真的威脅他。

他開始感覺這位「梅洛思」應該是個好人。

於是,他放鬆心情,勇敢向梅洛思求助:

「請洛思幫我拿衛生紙──拜託拜託,務必趕快,謝謝。」

「賀!」他用力發出一聲,然後發出伸懶腰時的吼叫,接著講,「恁爸隨去提。」

恩諦聽見隔壁隔間的門被敞開,以及梅洛思動作很大的聲音。

「啊,同鞋,汝叫啥名?」

恩諦被突如其來的提問驚得手足無措,幾乎是膝跳反應式回應:

「林恩諦。」

「賀,恩諦兄欸,恁爸隨去隨轉。」

梅洛思就奔出廁所。


5

 

現在的恩諦宛如汪洋中,僅依賴一根浮木漂浮的落水者。

答應要帶紙過來的梅洛思已經上路,且只丟下一句「隨去隨轉,」就走了;誰知道,所謂的「隨轉」──馬上回來──的「馬上,」是多久?

該不會「三刻鐘」──幾乎是整堂課的時間──後才會回來吧?

難道,恩諦得光著屁股,忍受濕濕的肛門漸漸風乾,等上一整堂課的時間嗎?

不行,你怎麼可以擅自懷疑起「見義勇為」的梅洛思?人家不是都說加九「重情重義」嗎?你怎麼能懷疑人家的義氣?

不講「義氣」的加九還能稱作「加九」嗎?沒有「義氣」的梅洛思不就沒了「梅,」剩「垃圾」嗎?剩「垃圾」的「加九」洛思不就淪為敗類中最「匪類」的人渣了嗎?

林恩諦,難道你對人類的信任就如此淺薄嗎?難道,「剛上完廁所卻沒衛生紙」不是人人皆能體會的痛苦嗎?是人的話,看到別人沒衛生紙,肯定會伸出援手幫忙解圍。 你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這難道不是上帝用來考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的絕佳時刻嗎?

 

說不定,梅洛思被他的加九同學圍困:那群整天躲藏在校園陰暗處不曉得幹什麼陰暗勾當的狐群狗黨,說不定,正圍住,甚至阻撓梅洛思。

梅洛思懷中緊緊護著好不容易從座位底下取出的衛生紙,正勇猛抵抗加九惡黨的進犯。

勢寡的梅洛思,面對來者不善的匪類,仍負隅頑抗,以肉身守護衛生紙;他使出「洪荒之力」搏倒企圖一把攫住自己臂膀的壞蛋,並破口大罵:

「是誰派你們這些敗類來的?為何阻撓我遞送衛生紙給我的好兄弟林恩諦!」

那群敗下陣的加九渾球們,只能求饒:

「我們不敢了……我們不敢再阻擋守信用的勇士。」

 

如果梅洛思說了「隨去隨轉,」那他肯定會帶著衛生紙回來。

惜有「抱柱之信」:為了守信,不惜讓潮水淹沒而死。

古人尚且將「信用」看得比生命重,不惜捐棄性命。況且,現在的處境又不是要他死,只是肛門的「屎」渣慢慢風乾,卡在肛門口黏膩難耐;恩諦又有什麼道理不相信梅洛思?

難道,梅洛思毫無誠信嗎?能為一位才初認識不過幾分鐘時間的同學四處奔波;難道,梅洛思的所作所為不能稱作「義氣」嗎?

梅洛思為了剛認識的同學,跋山涉水、排除阻撓,勇敢抗敵,不惜以血肉之軀、不惜粉身碎骨,死守衛生紙──難道不正是體現「誠」這個字所代表的精神嗎?

梅洛思正從校園的角落,奔往校園的另一頭,再返回最遙遠的一端──僅僅為了維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拯救林恩諦的屁屁。

林恩諦,任何對梅洛思的懷疑都是不必的!

 

儘管時間正一分一秒流逝,肛門正慢慢乾燥、硬化,梅洛思的義氣是不容懷疑的。

恩諦,信任他吧:人與人之間,如果不是以「誠信」相待,我們跟犬類有什麼不同?

難道,我們會因為一時懈怠,一時僥倖的心態──「啊,晚一分鐘沒關係啦」──這種可恥的鬆懈,害同伴深陷窘境、無端受苦嗎?

難道,我們會容忍自己的兄弟被押在刑場,看著日頭漸漸西沉、頭頂的砍刀隨日落而落下,瑟瑟發抖嗎?

林恩諦的處境就像被押在刑場,等著被暴君砍頭;他正受「屁屁漸漸乾燥」的酷刑──噢不,是「凌遲。」

衛生紙怎麼還不來?──眼看過了快半小時;恩諦已經無心想著這堂課上什麼,也無法考慮該怎麼補課。他也忘了「身為好學生的他從不蹺課」這件事。

公然違反校規而受的良心譴責,難敵「肛門漸漸風乾、肛門口卡著糞渣」的肉刑。

恩諦的意志力堅強;此時此刻,卻被肛門的不適感侵蝕。

不該信任梅洛思這種加九嗎?加九果然本性難移嗎?

把加九帶進禮拜堂果然還是加九嗎?

難道,加九的「義氣」能如此輕易地撼搖嗎?

 

不行!林恩諦,你對「人類的信用」就這麼沒信心嗎?

正如同,你對主的「信」如此薄弱嗎?你難道不相信「主的安排」嗎?

上帝讓你所用的廁所隔間用罄廁紙,難不是為了派送一位救星──梅洛思──前來拯救你?「梅洛思前來營救」就是天意,而相信梅洛思、相信「上帝的安排,」難道不是對上帝的「信」嗎?

上帝正在考驗林恩諦的信仰:不僅僅是對「人」的信任,更是對「天道」的信仰。如果對人的信任有些許懷疑,豈不是對上帝的質疑?

林恩諦,梅洛思也正被上帝考驗著;不僅等人的人焦慮,被等的人內心也等同煎熬。

梅洛思的內心難道不痛苦嗎?無法回應期待──甚至辜負他人的期待,作為一個人,難道不會因此痛苦不堪嗎?

「回教室取衛生紙並拿來廁所,」難道不也是梅洛思本人的苦行嗎?如果「信任考驗」是雙向的,梅洛思同學也正接受上帝的考驗。

相信上帝吧、相信梅洛思吧,林恩諦。

「現在的我,除『信賴以報』之外別無其他──現在,只有專注『一事』了。」

跑吧,梅洛思。在恩諦肛門上的穢物乾燥得像硬掉的泥巴塊之前。


6

 

已等超過兩刻鐘,恩諦的意志力開始渙散。

他已經打算另謀他策,甚至不惜「丟棄僅存身而為人的尊嚴。」

果然,不該輕信加九的口頭承諾嗎?

他思考著;理性幾乎被剝蝕殆盡,連同羞恥感與自尊。

抑或,他甚至妄想「下險棋,」趁四下沒人,光屁股衝到洗手台徒手洗屁眼?

第一間隔間離門外的洗手台很近;他只要全力衝刺、順手扭開水龍頭,捧水往肛門送──哪怕一次──只要沖到水,稍微舒緩肛門黏膩的感覺,彷彿他能重獲新生,繼續堅持下去。

無法指望梅洛思了嗎?

再度深陷絕望的他──肛門卡的糞渣已經結成硬塊──捧著整張臉,懷疑起人生:懷疑稍早「不選擇對其人的懷疑,而早一步打算、獨力解圍」的自己。

現在,趁下課鐘響前,學生們注意力最渙散的時刻,趕快跑去接水來沖洗──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看來,梅洛思不是救星;他只是「錯誤的希望。」

或許,上帝並不是安排梅洛思來拯救自己;而是讓梅洛思來考驗自己,進而讓自己嘗試自救。

這樣想就好;上帝的安排是不容質疑的。對祂的信仰是不容挑戰的。

林恩諦,相信上帝、相信自己;是時候了吧?該拋下殘存的最後一滴自尊,光著屁股出隔間了吧?

再等下去也是徒然。

 

他掬了一把眼淚,準備接受「人性盡失」的狀態──脫褲在戶外露出──替自己解除危機而行動。

就在要解鎖隔間門之際,他聽到門口「蹦蹦蹦蹦」奔跑的腳步聲──

是梅洛思!

梅洛思不遠千里、不辭辛勞、不畏危難,信守承諾歸返了!

引頸期盼之下,頭頂降下整大包全新、未拆封的攜帶型面紙;應是梅洛思,累得喘息之際,仍用盡全力往隔間頂頭拋投的救援物資。

那一刻,聖光灑滿林恩諦的肩頭。

上帝回應他「堅忍守信」的辛苦:梅洛思在他肉體承受不住痛苦、意志瀕臨崩潰之際,及時解圍。

恩諦雙手合十,滿懷感恩地用力拆開外包裝,不假客氣地取用人家的善意。

「歹謝啦,兄弟,」門外的梅洛思邊喘氣,邊說話,「恁爸走轉去阮教室,才發覺:恁阿嬷咧,恁爸欸衛生紙馬用完啊。駛恁祖嬤,恁爸只好懶趴捏咧,走去厚裡社買。姦恁娘臭膣屄,誰知影『教官』拄咧厚裡社門腳口巡田──害恁爸愛爬過圍牆,走去對面『ㄕㄝ笨』買衛生紙,閣爬轉來──害恁爸手破皮,幹。看拎阿罵咧,肖膣屄。」

梅洛思邊解釋的同時,滿懷感恩的恩諦正在用「輸劫」充當砂紙,一小塊、一小塊,用幾乎讓肛門破皮的力道,將乾掉的屎渣刮下。

屁眼疼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梅洛思信守承諾,」而林恩諦相信「他會信守承諾。」

這樣就夠了;人性的尊嚴已經守住、人與人之間的信賴也得以保全。

恩諦與梅洛思之間的信任是不容卡在肛門口的殘渣摧毀的。

「汝慢慢用,恁爸哺薰。」

邊說著,梅洛思點燃香菸。

這次,飄進來的味道不是加熱電子菸的奇怪氣味,而是熟悉的傳統香菸味。

此時的二手菸,竟有如清晨的高山上的清新空氣一般更令林恩諦舒暢,差些忘了肛門破皮的疼痛。

擦拭完畢的恩諦,如釋重負般,按下沖水紐,將沾上屎渣的衛生紙,連同憂愁,一併沖入排水溝。

他敞開隔間門,第一次看見梅洛思的臉:那是救世主的面容,是聖人的容顏。

眼眶含著淚水,他一股衝動擁抱拯救自己的梅洛思,聲音顫抖地說著:

「格──謝謝你……救了我的屁屁。」

那是發自內心,誠摯的謝詞;再也找不到任何場合更適合一句感謝。

「三八兄弟,應該欸。」梅洛思叼著菸,用力抽鼻,繼續說,「緊去洗手。」並輕拍恩諦的背部,像是安撫受驚的孩童那般溫柔。

恩諦放開雙手,仍用前臂拭去眼角的淚水;一側的腋窩夾著只用一包的衛生紙補充包,另一隻手空出來,走向洗手台前。

此時,下課鐘恰好響起;學生才陸陸續續走出教室。

 

這段軼事被恩諦或洛思的同班同學聽到並加以渲染、傳播後,一時傳為佳話。

昔有「莫逆之交」;他們則是「便溺之交。」

他們之間情義相挺的故事,將透過「信誠高中」的學弟妹們的口耳,持續流傳下去;直到兩人畢業以後,都仍有人提及。

據說,梅洛思畢業以後,出於義氣替「做車手」的朋友頂罪,被判三年刑期。

「進去蹲的」期間,林恩諦一直有帶會客菜去探望他。

到刑期一半的時候,洛思保釋出獄,也是林恩諦替他接風洗塵,還替對方張羅豬腳麵線。

出獄後,梅洛思斷絕跟那群狐朋狗友的聯繫,改跟林恩諦在教會服務。

透過教友的認識,梅洛思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不久後,梅洛思受洗,改信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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