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25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人是我殺的——芥川龍之介〈竹藪中〉

本文選自芥川龍之介全集,原發表於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新思潮雜誌。日文篇名為「藪の中」,依據今昔物語第二十九卷中的故事改寫而成。竹藪,即竹林。藪,音ㄙㄡˇ。
小說描寫武士金澤武弘帶著妻子真砂前往若狹國,途中遇見強盜多襄丸,武士被綑綁,妻子遭強盜凌辱,其後武士陳屍於竹林中。故事情節由七人的陳述鋪展而成,但說詞各有不同,使人難以分辨真相。文中對人物心理的描寫細膩幽微,各個角色說話的口吻恰如其分,故事發展曲折生動,充滿了懸疑與張力。
日本知名導演黑澤明曾將本文改編後拍成電影,並借用芥川的另一篇小說羅生門作為片名,贏得數項國際影展大獎。此後「羅生門」成為慣用語,指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的陳述,令人難以明瞭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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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樵夫接受法官盤問的供詞

  是的,發現那具屍體的,確實是我。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去後山砍杉樹,就在後山的竹林裡發現那具屍體。你問我地點在哪兒?離山科的驛路約略有四五町光景,竹林中夾雜著細長的杉樹,那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死者身穿淡藍色的衣服,頭戴京都式烏帽,仰著臉倒在地上。雖說那只是一刀,因為刺進胸膛,屍體周遭的竹葉被染成暗紫色,不,那時血已經不再流了,好像早已凝固。而且還有一隻馬蠅緊緊地叮著傷口,連我的腳步聲都沒驚擾牠呢!

  你問我有沒有看見佩刀或什麼嗎?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在那杉樹底下,留下一條繩子。另外─對了,對了,除了繩子還有一把梳子。在屍體的四周,只有這兩件東西。

  不過,草和竹子的落葉,整片被踏得亂糟糟的,想來那男人被害以前,還曾經拚命搏鬥一番。什麼?有什麼馬嗎?馬根本進不去,因為那兒離馬走的道路,還隔著一道竹林呢。

二  

行腳僧被法官盤問的供詞

  那死者,昨日貧僧確實遇到過。昨天─嗯!該是正午時分吧。地點是關山到山科的途中,那人和騎馬的女人朝關山的方向走來。女人戴著市女笠,圍著面紗,所以貧僧沒看到她的容貌,只見衣裳好像是紫面青裡的。

  馬是桃紅色的─好像是匹鬃毛被剃掉的馬。馬有多高?大概有四尺四寸高吧!我們出家人對這些事情是不太內行的。那個男子不但帶著佩刀,也攜著弓箭,特別是那黑漆的箭囊裡,插著二十來支箭,這個貧僧還記得很清楚。

  做夢都沒想到那男子會落得這般下場啊,生命誠然如露亦如電,一點也不錯。唉,這該怎麼說呢?真可憐啊!

三  

衙役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您說被我逮捕的男人嗎?他的確叫多襄丸,是個有名的強盜。不過我抓到他時,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橋上呻吟著,好像從馬上摔下來吧!您問我那是什麼時刻嗎?是昨晚初更左右吧。

  上回我差點逮到他,但被他逃掉了,那一回他也是穿著這種藏青色的衣服,佩著有刀鞘的長刀。此外,正如您所見的,還帶著弓箭之類的東西。是這樣嗎?那被害的男人也佩帶這個嗎?那麼凶手一定是這個多襄丸了。

  纏有皮革的弓,黑漆的箭筒,裝飾著鷹羽的箭十七支─這些都是那個被害人的吧!是的,馬也如您所說的,是沒有鬃毛的桃花馬。他會被那畜牲摔下來,必定有什麼因果報應吧!我看到那馬時,牠正在石橋前面的地方,拖著長長的韁繩,吃著路旁的蘆葦。

  在京都的強盜中,多襄丸這傢伙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鳥部寺供奉賓頭盧後面的山裡,前來參拜的婦人和丫頭一道被殺了,據說就是這傢伙幹的。騎那桃花馬的女人,在那男人被殺後就下落不明了。也許小人踰越本分,還請大人明察。

四  

老媼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是的,那死者就是我女婿。他不是京都的人,是若狹國府的武士,名叫金澤武弘,二十六歲。不,他的性情溫和,不可能和別人結怨的。

  您說女兒嗎?女兒名叫真砂,年齡是十九歲。她是個性情剛烈、不讓鬚眉的女人,除了武弘之外,從沒跟其他的男人要好過。小小的瓜子兒臉,膚色微黑,左眼角有顆痣。

  昨天武弘和小女一起動身前往若狹國,沒料到他竟遭遇不測,真是造孽啊!女婿死了,只好認命了,但小女究竟怎麼了?實在讓我很擔心啊!懇請青天大老爺,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小女的下落。說來說去,最可恨的是那個叫做多襄丸的狗強盜,不但殺了我女婿,連小女也……(之後泣不成聲)

五  

多襄丸的供詞

  那男的,是我殺的,但那女的,我可沒殺。可是她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且慢,大老爺,不管怎麼拷問,不知道的事也招不出來。事到如今,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打算懦弱地隱瞞什麼。

  昨天正午過後,我就遇見那對夫婦。正巧一陣風吹來,掀起那女人的面紗,剎那間我瞥見那女人的臉,一閃再也看不見她的面貌。因為這個緣故,在我眼裡,那女人彷彿是一尊菩薩。在那瞬間,我就下定決心,就算要殺掉那男人,我也要把她搶過來。

  你問什麼?要殺掉那男人,並不像你們所想的那麼困難。反正要把那女人搶到手,那男的就非殺不可。不過,我殺人,是用腰間的長刀,但是你們殺人不用長刀,只用權力、用金錢,甚至只憑一張嘴就夠了。不錯,你們殺人不見血,也活得很風光─但總歸也是殺手。如果要論罪孽的深重,是你們可惡,還是我可惡呢?那只有天曉得。(嘲謔地微笑)

  不過,假如能不殺男人,就能把女人搶到手,也沒什麼不好。

  那時,我只想把她搶到手,盡量不要殺那男人。但在那山科的驛路上,根本無法動手,於是我就設法把那對夫婦誘進山裡去。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當我和那對夫婦結伴同行,就告訴他們,對面山上有座古墓。我曾挖開古墓,取出許多古鏡和寶劍。為了怕人知道,我祕密地把那些東西埋在後山的竹叢裡。假如有人要買,便廉價出售。那男人聽了我的話,就漸漸地動心了。然後─怎樣,人的貪念不是很可怕嗎?不到半個時辰,那對夫妻就跟我一起朝山路走去了。

  來到竹林前,我說:「寶物就埋在裡面,進來看看吧!」那男人貪婪無厭,當然沒有異議。可是女人說:「我不下馬,我在外邊等著。」看著竹林長得那麼茂密,也難怪她會這麼說。說句實話,女的不進來,正中我下懷。於是便把女的留在外頭,我和那男人走進竹林中。

  樹林裡前端盡是竹子,約走了半町,才是稀疏的杉樹林─要下手,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點了。我一邊撥開竹枝,一邊煞有介事地騙他說:「寶物就埋在杉樹下。」男人信以為真,就朝杉樹的方向拚命地趕去。不一會兒,竹子漸漸稀疏,幾株杉樹並排著。我一到那裡,說時遲,那時快,冷不防把對方按倒在地。那男人不愧是個佩刀的武士,力氣倒是蠻大的,可是由於無意中被突襲,就無法招架了,馬上就被我綁在杉樹下。您說繩子嗎?繩子是強盜不可缺少的,隨時用來翻牆,老早就帶在腰邊。當然為了使他不出聲,就把竹葉塞滿他的嘴巴,別的也就沒什麼麻煩了。

  我把男人綑綁後,就回到女人那裡,告訴她說:她的男人好像發了急病,趕快去看看。不出所料,她也中計了。女人摘掉掛著面紗的市女笠,被我拉著手,走進竹林深處,可是到那裡一看,那男人竟被綁在杉樹下。

  女人一看見這副情景,不知何時,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匕首,拔出鞘來,閃閃發亮。我從未見過這樣剛烈的女人,如果那時稍有疏忽,可能就被一刀戳穿小腹。不,即使能閃過一刀,那麼接二連三地刺過來,不知會受怎樣的傷呢?

  但,我不愧是多襄丸,不必拔長刀,也能把她手上的匕首打落。無論多麼剛烈的女人,沒有武器就沒辦法了。我終於如願以償,不必殺男人,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不殺男人─是的,我本來就不打算要那男人的命。可是當我丟下那哭泣的女人,想逃出竹林時,女人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瘋狂似地纏住我,並且斷斷續續地嚷喊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丈夫死,你們兩個總要死一個。讓兩個男人看我受辱,比死還痛苦!」她又喘吁吁地說:「誰活,我就跟誰去!」這時,我才對那男人產生殺機。(陰鬱地興奮)

  這麼一說,你們一定會以為我比你們殘酷吧。那是因為你沒看見那女人的臉,尤其沒看見那一瞬間─她烈焰般的眼神─才會那麼想的。當我和那女人眼光相遇,我就想:即使遭到天打雷劈,我也要把她娶到手。娶她當老婆,我心裡只盤算著這件事。這不是你們所想像那種卑鄙的情慾。假如當時除了情慾之外,沒有別的念頭,我早就踢倒女人逃之夭夭了。這麼一來,我的刀也就不會沾上那男人的血了。不過在陰暗的竹林中,凝視著那女人臉的剎那,我就下定決心不殺死那男人,絕不離開那裡。但,我要殺那男人,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為他解開繩子後,叫他拔刀來決鬥(扔在杉樹下的繩子,便是那時丟失的)。那男人變了臉色,馬上抽出長刀,一聲不響,憤怒地向我撲過來。這場決鬥的結果,就不用細說了。我的長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時,刺進對方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請別忘了這個,到現在我還佩服他這一點,因為能夠跟我交手二十回合的,全天下只有這麼一個男人!(愉快地微笑)

  在那男人倒下時,我提著血淋淋的長刀,回頭往女人那邊望了望。怎麼了?那女人竟然不知去向,她究竟逃到哪兒去了?我搜尋杉樹林,可是竹子的落葉上,不留一點兒痕跡,就是豎起耳朵聽,也只聽到那男人喉嚨發出快要斷氣的呻吟。

  在我們開始交手時,也許那女人為了求救,鑽出竹林逃走了。我這麼一想,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就奪走了長刀和弓箭,馬上跑回原來的山路上。那女人的馬仍在原地靜靜地吃草。以後的事,就不用多說了。還有,我在進京前,就把長刀賣了─我的供詞只有這些。反正我的頭遲早要掛在樹枝上的,那麼就請處死我吧!(昂然的態度)

六  

一個女人在清水寺的懺悔

  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凌辱我之後,他望著我那被綁著的丈夫,又嘲笑又譏諷。我丈夫是多麼懊惱、悔恨,可是不管他再怎麼掙扎,只有讓身上的繩子勒得更緊而已。我不禁跌跌撞撞地跑向丈夫身邊─不,是想跑過去,但是那男人猛然把我踢倒在地。就在那時候,我發覺丈夫流露著難以形容的眼神。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那眼神,還是渾身冷顫。丈夫嘴裡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眼神已經表達了他所有的心思。閃爍在他眼裡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卻是一股冷冷的輕蔑我的眼神!與其說被那男人踢倒,不如說被丈夫的眼神打倒,我不知道自己喊叫了什麼,最後昏倒了。

  後來醒過來,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丈夫被綁在杉樹下,我在竹子的落葉上勉強地撐起身子,注視著丈夫的臉。但,丈夫的目光絲毫沒有改變。仍是在冷冷的蔑視中,露出憎恨的眼神。羞恥、悲哀、憤怒─我不知如何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和您在一起了。我打算要一死了之,可是─請您也死吧!您已看到我受辱的情形,我不能讓您一個人活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然而丈夫還是嫌惡地瞪著我。我壓抑著即將破碎的心,尋找著丈夫的長刀,可是那長刀可能被強盜搶走了,在竹林中,別說長刀,連弓箭也找不到了。幸虧有匕首掉落在我腳邊。我舉起匕首,再次對丈夫說:

  「那麼請恕我要您的命吧!我也會立刻跟您去的。」

  丈夫聽見這句話,好不容易動了動嘴脣,然而他嘴裡塞滿了竹葉,我聽不見他要說什麼。但,我一看見他的嘴型,馬上領悟他的意思。丈夫仍然輕蔑地注視我,我感覺他在說:「殺吧!」我像做夢似地,用匕首刺進了丈夫的胸膛。

  這時候,我似乎又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環顧四周,發現丈夫仍然被綑綁著,早已斷了氣。夾雜著竹叢、杉林的上空,有一縷落日的餘暉映照在他那蒼白的臉上。我忍著哭聲,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然後─然後您說我怎麼樣了呢?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我沒有自殺的勇氣,或者把匕首放在脖子上,或者跳入山腳下的池塘,雖然嘗試過各種辦法,但就是死不了,這樣活下來,實在沒臉見人。(淒涼地微笑)像我這麼不中用的人,恐怕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都拋棄我了。可是殺死丈夫的我,遭受強盜凌辱的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到底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突然劇烈地啜泣)

七  

武士的靈魂藉靈媒之口的陳述

  強盜凌辱了我的妻子後,就坐在那裡,用種種話語安慰她。我當然說不出話來,身子也被綑在杉樹下。可是我在那時候,三番兩次對妻子使眼色,想暗示她:「別把這男人的話當真,不管他說什麼,都要當它是一派謊言。」可是妻子靜靜地坐在竹葉上,凝視著自己的膝蓋。怎麼看都像是專心在傾聽著強盜的話,我因妒忌而渾身發抖。但強盜繼續花言巧語,最後竟然膽大包天地說出這樣的話:「一旦失身了,和丈夫的感情再也很難圓滿了。與其跟這樣的丈夫過日子,倒不如當我的老婆吧!我就是因為愛你,才會幹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被強盜這麼一說,妻子出神地抬起頭,我從未見過妻子像那個時刻那樣美。可是我美麗的妻子當著被綁著的我面前,怎麼回答強盜呢?雖然我的靈魂漂泊在九泉之下,只要一想起妻子的回答,就禁不住燃起憎恨之火。妻子確實是這麼說的─「那麼隨你帶我到什麼地方都可以。」(長久地沉默)

  妻子的罪孽尚不止於此,要是僅僅這樣,我在這幽暗的冥府中,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當妻子如做夢般被強盜牽著手要走出竹林外時,忽然臉色變得慘白,指著杉樹下的我,發瘋似地喊了好幾遍:「請殺掉那個人吧!只要他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像一陣狂風,即使現在也好像要把我倒栽蔥似地吹進幽暗的深淵裡。從人的嘴裡會說出如此可憎可恨的話嗎?人的耳朵可曾聽過如此詛咒的話嗎?可曾有一次像這樣─(突然迸發出嘲笑)聽到這話,連強盜也駭然失色了。「請殺掉那個人!」─妻子一面喊叫著,一面抱著強盜的臂膀。強盜盯著妻子,一直不回答─就在這考慮的瞬間,強盜一腳把妻子踢倒在竹葉上。(再一次爆出嘲笑)強盜安靜地抱著胳膊,對我看了一眼說:「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女人?殺掉,還是饒她一命?你只要點頭回答就可以了,要殺嗎?」─只憑這句話,我就想寬恕強盜的罪過。(再度沉默良久)

  妻子趁著我躊躇的時候,喊叫了一聲,突然逃向竹林深處。強盜馬上撲了過去,好像連袖子都沒抓住。我只如幻似夢地望著這一切情景。

  妻子逃走後,強盜奪走我的長刀和弓箭,並割斷我身上的繩子。我記得─強盜消失在竹林外時,自言自語道:「這一次該輪到我逃了。」之後,四周一片寂靜。不,還有什麼人在哭泣的聲音。我一邊解開繩索,一邊傾聽著,但,發覺那聲音,可不是我自己哭泣的聲音嗎?(第三次長長的沉默)

  我很吃力地從杉樹下撐起疲憊的身體。在我的面前,妻子遺留下來的匕首正閃閃發光。我把它拿在手裡,心一狠一刀刺進自己的胸膛。一股血腥氣湧上口中,我不覺得有絲毫痛苦。只是胸部變冷時,周遭越發寂然無聲。啊!多麼地寂靜淒涼呀!這後山竹叢的上空,連一隻小鳥也不飛來鳴囀啁啾,只有一抹寂靜的日影飄灑在杉樹和竹林的樹梢上。日影─連陽光也漸漸暗淡下來了─杉樹和竹子再也看不見了。我倒臥在那裡,被深沉的寂靜包圍著。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身旁,我想轉頭去看,但我的四周不知何時已暮靄茫茫。不知哪個人的手,悄悄地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的口中又湧出一口鮮血。從此,我永遠沉淪在幽暗的冥間了……


寫作背景

小說素材取自日本古典小說今昔物語,參考英國詩人勃朗寧的戒指與書,和美國作家比阿斯的月光之道。竹藪中與英國作家柯林斯的月亮寶石結構類似,都是在一件案子的調查中,採集了各方的證詞與說法。不同的是月亮寶石最後澄清了事實,而竹藪中各方的證詞有某些地方重複,某些情節互相矛盾,卻又都能自圓其說。小說最後並沒有澄清事實,揭露真相,留給讀者反覆思索的空間。雖然以推理小說手法,一步一步地追究事件真相,但芥川龍之介所要強調的是,一個單純的事實,可以因為當事者的差異,而具有不同的解讀,亦即人生的真相是不易捉摸的。

本篇小說有別於一般以角色主導情節的發展,而是透過七個人物不同的視角,來拼湊出凶殺事件的真相。但因人物的供詞和他們各自的心態、背景有關,使真相莫衷一是。因此教學重點,在於解讀人物供詞背後的立場與心態,及明白詮釋事件本來就難以完全客觀。使學生在學習拼貼組織故事及超現實手法等小說技巧外,也能進一步洞察論述背後所代表的立場,及如何表述自己的觀點。


內容分析

這篇改寫自今昔物語的小說,作者以其獨特的敘述方式,圍繞一個看似簡單的殺人案,闡述自己對人性的看法,堪稱芥川龍之介傑出的代表作之一。就內容來說有以下幾點特色:

1.立場使人不能客觀

探討多襄丸、武士妻子、武士的心理之前,先得了解日本人的「恥感」文化,亦即深怕別人對自己的言行有所批評,社會輿論的壓力非常大。從芥川龍之介的其他小說如羅生門、鼻子等來看,他認為基本上人都是利己的,總是先考慮自己的利益,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維護自己要維護的,擺脫自己要擺脫的。人各有自己的立場,專說對自己有利的,不能客觀陳述事實,誠如本文中的各個人物一般。

2.真相往往不易掌握

局外人的論述未必客觀,因一般人往往捕風捉影,妄加推測,例如樵夫看到落葉被踐踏得亂七八糟,就推測武士被殺之前經過拚鬥。成見使人武斷,衙役一聽多襄丸身上的弓箭與武士所佩相同,即判斷多襄丸殺了武士。他認為多襄丸是「好色之徒」,婦人與女僕在鳥部寺供奉賓頭盧後面的山裡被殺,他以「據說」作為依據,說是多襄丸做的;老婦也想當然爾地把多襄丸視為凶手。是以各自局部所見,皆無法掌握整體真相。

3.舞臺蒙上主觀的色彩

竹林這個舞臺不斷地重複出現於各人的故事版本中,對多襄丸而言,濃密陰森的竹林是天造地設的陷阱,讓武士夫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而可以讓他為所欲為,凌辱武士之妻。

竹林對武士之妻而言,是一個悽慘黯淡的地方。竹叢、杉林的上空,夕陽的餘暉照在丈夫蒼白的臉上,蒼茫的暮色,悽慘的遭遇,都蒙上傷心苦楚的色調。

竹林對武士而言,是喪命之地。當強盜與妻子消失於竹林,他感受到竹林的寂靜,他聽見自己心靈悲傷的聲音而舉匕首自盡,竹林靜無人聲、鳥鳴,無一絲活潑的生命氣息,即將消逝的日影正如即將離世的自己,死亡籠罩竹林。

4.小說反映社會文化

日本人對輿論具有強烈的羞恥感,人不但要細心的察言觀色,還要強烈的意識到別人隨時會對自己的言行有所批評。每個人都非常注重群眾對其行為的臧否,需臆測他人會有什麼判斷,也須依照這種判斷而行動,這說明了多襄丸的浮誇認罪、武士之妻的失節殺夫與武士的悲憤自殺,其背後的心理狀態。此外,日本過去武士傳統沒有禁止自殺的宗教戒律,非但如此,以勇敢、剛毅、坦誠、自尊和視死如歸為美德的武士,還會因切腹自殺而受到人們敬仰,是以武士最後選擇自殺,反而比活著背負恥辱更具有光榮的意涵。


表現手法

小說以人物旁述與對話、獨白,在時空構成的舞臺上演出故事,推動情節發展,藉此烘托主題思想。而本文則是由七個人的證詞(亦即說話)構成,場景、故事情節、人物刻劃、主題思想都由人物的供詞來呈現。

1.藉著拼貼組織故事情節

作者就案發之後的法官盤問開展,有如拼貼般把一片片重要的情節拼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樵夫是案發現場第一位發現者,就故事情節與時間而言,這是故事的結果。行腳僧是死者生前最後目擊者,時空又倒回故事的起初,昨日正午,武士夫妻兩人前往若狹國途中,妻子騎桃花馬,武士步行,氣氛是輕鬆溫暖而祥和的。衙役的供詞又把時空鏡頭轉到強盜多襄丸離開竹林之後,騎著女人的馬,摔在粟田口的石橋上,於是被衙役捉住。然後衙役倒敘比竹林中故事更早時多襄丸的衣著、習性,以及可能跟某婦人雙屍案有瓜葛。老媼的供詞提供武士夫妻兩人的背景及對案情的推測。

多襄丸的自白是很重要的承轉關鍵,就承接前文來說,他接在老媼之後回答法官的查問,細述故事的來龍去脈;就啟後而言,他與武士夫妻重複論述武士之死的關鍵情節。多襄丸再把故事的時空拉回昨日正午,說明經過。

時空穿插流轉,拼拼貼貼之間,可知武士夫妻動身前往若狹國,昨日正午遇見行腳僧,之後又遇見強盜多襄丸,受多襄丸欺騙,他們轉向竹林中,多襄丸綑綁武士,凌辱武士之妻,然後武士死了,武士之妻不知逃向何處。昨晚初更,多襄丸被衙役捉拿。今天早上,樵夫在後山竹林發現武士的屍體。

2.重複鋪陳使情節撲朔迷離

以截然不同的故事情節,重複鋪陳武士死在誰的手中,是本篇小說最大的特色。透過對武士之死不同的說法,在看似矛盾實又重複的敘述中,使情節變得迷離而展現多向度的視角,如:多襄丸自知終究難逃一死,辯解無益,索性自吹自擂是殺死武士的凶手,高抬自己。武士之妻因為丈夫在她被凌辱後輕蔑、憎惡她,給她更重更狠的二度傷害。在絕望中她想毀掉一切─丈夫與自己,所以說是她殺死了丈夫。武士轉移焦點,既不承認自己無法保護妻子,反而把一切罪過轉嫁給妻子的背叛以維持武士的尊嚴,故而聲稱自殺。

3.人物刻劃生動

芥川龍之介筆下的七個人物都是典型人物,他們說話的口吻恰如其人,各代表他們的身分,樵夫的言語淺白,頭腦簡單;行腳僧用語精鍊,動輒引用佛經名句;衙役囉囉唆唆,喜歡拉扯諸多案件,妄加推測判斷;老媼袒護自己的女兒、女婿,盡說好的;多襄丸油腔滑調,擅長自我吹噓,用語淺俗,意思誇張可笑;武士之妻心思深邃,感情強烈;武士冷漠內斂,心思複雜,擅長鋪陳強烈的情意與內心的憤恨。

4.情節懸疑與衝突

樵夫、行腳僧、衙役、老媼,各自提供周邊線索,多襄丸敘述事情發生的經過,故事於此完整。至於武士之死,武士與妻子另有與多襄丸不同的說法,可謂剪裁絕佳。

劇情衝突曲折,充滿張力,是這篇小說最精彩的部分。在多襄丸、武士之妻、武士三人重複鋪陳中,都有一個衝突的轉折點,形成故事新的發展。

武士自白這段最是曲折多變,先是強盜用花言巧語誘拐他的妻子,妻子全然不理會他暗示的眼神,居然專注地傾聽、動心,而願意跟隨強盜走天涯。被妻子拋棄的傷害刺痛他的心,更可恨的是妻子臨走居然要強盜殺了他。這使得強盜覺察最毒婦人心,轉過來要武士決定是否要殺了妻子,妻子一聽,倉皇逃出竹林,強盜為他解開繩索拿走武器後也逃走了。

改編自竹藪中的電影羅生門,黑澤明主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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