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幽炎坐在柔軟的床墊上,周遭有幾個美人隨侍在旁,臥榻前方擺著成套的黑檀木製精美桌椅,桌面玲瑯滿目的美酒佳餚熱騰騰的冒著蒸氣,房內四處點著燈,牆壁都是石板,沒有窗戶,出入口只有一個門。
他琥珀色的雙眸冷冰冰的看著面前的黑衣男人,伸手撫摸臉上被包紮好的傷口,男人不發一語,帶著笑靜靜看對方的動作。
「…這是什麼意思,吳侯?」景幽炎制止身旁美人送上的酒杯,沉聲問。
黑衣男人正是瀧國四大諸侯之一的吳侯.吳煥夷。
他年紀約莫五十歲上下,一張國字臉端凝沉穩,神情中帶著股陰騭氣息,髮鬢已然班白,體格結實不輸少年人,眉間一道怒紋即使帶笑都顯得威嚴,端坐在椅中,指尖輕輕搭在把手處,氣勢看著比皇帝還像皇帝。
「殿下此言何意?」吳煥夷仍掛著笑,語氣卻聽不出半點親近,更遑論恭謹,嘴上喊殿下心裡卻是另一回事。
景幽炎臉色陰沉幾分,卻並未發作,來者不善狀況仍危,他不能隨意鬆懈,只能見招拆拆。
吳煥夷在幾個時辰前帶人來到關著景幽炎的地方,命人點他穴道並解開鐐銬,隨即帶他在礦場內部東彎西拐的走了許久,最終到了這處布置得相當舒適的石室,還派人服侍他淨身包紮傷口,擺了滿桌美食招待,儼然是對待貴客的方式,景幽炎卻無法認為他是友軍,反而有被逼著赴鴻門宴的感覺,絲毫不肯大意。
「你抓我來此,難道是為了打太極嗎?膽敢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莫不是想謀反?」景幽炎想到出去求援的蘭芳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帶出來,這下要逃離的機會又更小了,心裡煩躁卻強行壓抑,明著像催促實際上卻在試著套話,想弄清楚這人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殿下說的好像是本侯命人綁你來的,沒憑沒據可不能亂扣帽子啊,不過說到謀反…殿下是不是有什麼該坦承的?」吳煥夷卻好整以暇的拂去衣襬的皺褶,反而向景幽炎提問。
該死,他察覺到我做的事了?景幽炎一凜,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景幽炎假扮想謀反的人,打算釣出所有妄想謀反之人,他順藤摸瓜的掌握了四家諸侯中安插進朝廷裡的暗樁,將其拉攏後打算掌握更多實證以利之後一舉擊潰,沒想到還未抓住把柄,倒是自己先入了虎口。
「殿下不說話,難道是默認?你暗中派人除去本侯多少部屬?真當本侯傻了?」吳煥夷陰惻惻的笑了,景幽炎抿唇不語。
計畫果然暴露了,本以為他們不會去調查最下層的人,想著留下比較大尾的人便不會有問題,只顧著往上追查卻疏忽了自己也有被試探的可能…不,他也只能這樣做…全都是為了維持皇朝安穩的表象。
大動作拔除只會讓國家動搖,不能露餡又想阻礙對方計畫,只得先處理最低階的人員以拖延時間,明知道此舉有風險但他不得不為。
「想不到傳聞裡計畫謀反的殿下這般愛國…連本侯都差點被騙了,若不是前些日子本侯刻意派出那黑市首領作餌,進城買賣…還不知道要被蒙在鼓裡多久,殿下可真精明哪。」吳煥夷自顧自的說下去,語氣裡的嘲諷越發明顯,景幽炎只聽得額角青筋突突跳,只想拍案大罵。
無蹤先前所殺那人真是誘餌!這人「釣魚」的手段可真夠陰險,連部屬的命都隨意捨棄,看來要擊潰他可沒那麼簡單,就不知他還有什麼詭計,這條命即使沒栽在黑狐手裡,怕也要斷在這了。
「…你待如何?」事已至此,景幽炎緊握的拳頭反而鬆開,頗有聽天由命的覺悟,鎮定的問。
既然都他看破這些手腳,幹嘛還留自己一命?目的還是兵符?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被黑狐拷問那麼久都沒招出兵符藏在何處嗎?他莫不是以為他比黑狐還會拷問?
「漂亮,殿下不愧是有膽識之人,這當機立斷的決斷力本侯佩服,若你還打算遮掩,含糊其辭的帶過,本侯還真不耐煩繼續周旋。」吳煥夷聽到景幽炎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回答,欣賞的讚道。
「多餘的話不必講了。」景幽炎微慍。
「行,開門見山的說…」吳煥夷並不著惱,雙手指間相觸,從容的向後靠著椅背,露出游刃有餘的氣勢。
「想要兵符就省省力,別想我會吐露半個字。」景幽炎冷硬的打斷。
吳煥夷雖然停住話,卻沒有半點訝異之色,像是早有所料。
「殿下果然聰明,本侯的目的確實是兵符,不過絕不會以武力相逼…事實上,本侯打算與你做個交易。」吳煥夷笑盈盈的接著開口,景幽炎冷硬的面容不由自主的抽了抽,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
交易?開玩笑嗎?命都可以不要,難道以為錢財能讓我動搖?
欲待反唇相譏,對方又繼續他的話,全然無視景幽炎蓄勢待發的怒意。
「一個兵符,交換三千名御林軍的性命。」吳煥夷鏗鏘有力的沉聲道。
景幽炎聞言呼吸都為之停滯,簡直難以置信。
--意思是他的人根本已經滲透進御林軍裡了!?
只要他一聲令下,就有能耐抹殺三千士兵?這怎麼可能?他打的什麼算盤?是虛張聲勢想威嚇我?
景幽炎卻無法從那張看不穿心思的臉上判斷真假,可那彷彿能睨視天下的氣勢卻是貨真價實的,他微冒冷汗,不由自主的握緊拳頭。
「…既然你都做到這地步了,何必執著於兵符?」沒看到證據,他仍不肯輕易放棄,試圖在言語中尋找破綻。
「殿下此言差矣,兵符在手事情自然方便得多,免得還得將那些反抗之人挨個弄死,如此累人又浪費人才的事,何必為之?你說是嗎?」吳煥夷無懈可擊的回答,更讓景幽炎像墜入寒井般戰慄。
他該相信他並非佯裝作偽?可信或不信,又能如何?
若他是做假,自己上當交出兵符,那皇朝傾覆在即;若他並非作偽,而自己拒絕供出兵符藏於何處,那三千名士兵的性命又該算在誰頭上?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管選哪種回答,自己都將成為千古罪人。
吳家代代都是驍勇善謀的將士,吳煥夷手下能人異士不少,這都是景幽炎知道的事實,所以他聽到他的話,幾乎就已相信對方早將魔掌伸進御林軍內…那他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殿下似乎還沒打定主意,本侯有個東西想讓殿下看看,或許能讓你快點決定。」吳煥夷招手示意,身旁的美人便捧著一個圓形包袱過來,景幽炎還沒打開來瞧,看那女子慘白的臉色,便隱約知道那包袱內的東西大約是什麼…接過沉甸甸的包袱,景幽炎甚至覺得自己的手僵到難以動彈,他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解開包袱…
一顆瞪大眼,驚愕表情仍未退去,沾滿乾涸血跡的人頭與他面面相覷!
是御林軍統領劉家揚的人頭!
景幽炎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難以相信這種事竟然發生在他眼前!
是誰?!竟然有辦法殺了統帥御林軍的猛將!
「殿下相信本侯的話了嗎?這人的首級都拿得到手,你還認為本侯是在虛張聲勢?三千名士兵的人頭,只要你想看,本侯很快就能準備好。」吳煥夷看到景幽炎深受震撼的神情,相當愉悅的淡笑道。
那毫不在乎的表情,就像他送上的不過是點小禮物,對這種態度景幽炎氣得只差沒吐血,當真是個狠人!
「…你!你是用了什麼齷齪手段暗算他!」景幽炎很想破口大罵,卻氣到想不出詞彙,只能厲聲吼道。
「很重要嗎?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本侯從不在乎手段骯髒與否。」吳煥夷朗聲大笑,坦蕩蕩的承受罵名,彷彿像在接受褒獎似的,若他不是做這種喪心背德之事,這氣慨還真是風光得叫人佩服。
「…到底是誰…」景幽炎痛惜的摸著劉家揚寫滿錯愕的臉,雖然跟他沒什麼交集,雖然他有點倚老賣老,甚至有點好大喜功,喜歡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整體而言還算是個好官,怎麼就這樣死了?
「與其浪費心思在死人身上,殿下不妨好好思索接下來的選擇,為表誠意本侯已化解你身上的毒,過不久你就能行動自如,還望殿下能做出明智的選擇。」吳煥夷笑容滿面的看著景幽炎,對方卻不領情。
「本侯給你一些時間考慮,看在殿下的膽識上,本侯會留你一條命在,但可別妄想逃出去,在這區本侯還能護你周全,出了範圍可別怪刀劍無情。」吳煥夷也不惱,大度的繼續說明他的「讓步」。
而後,他似乎覺得已達到目的,知道逼得太緊未必是件好事,於是他起身走向門口,經過美人周遭時腳步慢了下來。
「好生伺候殿下,若服侍不好就砍下妳們一條胳膊,若他跑了…妳們也別想活命。」他淡淡的語氣讓人聽不出喜怒,周遭的人卻抖得跟篩子似的,齊齊跪在地上不敢抬頭,足見他平素的作風多麼冷厲。
「交出兵權,本侯答應你絕不濫殺旁人,若是殿下堅持不肯…只怕到時損失的不只三千名士兵。」吳煥夷發出精光的瞳孔如刀鋒銳利,氣勢磅礡簡直像巍峨大山,撼動不得。
一室寂靜,難以抹去的肅殺寒意滲人,景幽炎像是喪失所有鬥志,疲倦的坐回床上,按著眉心重重嘆息。
「都出去。」半晌,他只覺眼前所見皆令他心煩,沉聲命令。
跪在地上的美人們動了動,卻沒敢離開,景幽炎心頭火起。
敢情這些人是認為他已經窮途末路,不足為懼是嗎?
連幾個侍女都吆喝不得,他是幹什麼吃的?
正欲開口喝罵,卻見眾美人慘白悽楚的面容映在搖曳燈火中,更增幾分可憐之境,轉念一想,這些人也不過是畏懼慘烈懲罰罷了,對她們發脾氣有違君子之道,當下便收斂焰氣。
「出去吧,我總不能憑空消失,不會擅自離開讓妳們受懲罰的。」他輕柔和緩的再次要求,指著只有一個出入口的房間,溫聲說服。
眾美人聞言難以置信的抬頭,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
打動她們心防的不是據理力爭的「不會憑空消失」,而是後半句那充滿體恤的溫柔話語,她們那不值錢的命,這囚徒卻如此看重。
分明他的處境比她們沒好上多少!
「…多謝殿下。」剛剛捧著人頭過來的侍女恭恭敬敬的磕頭,領著眾人魚貫而出,安分的守在門外。
這下反而讓景幽炎頭頂冒出幾個問號。
謝什麼?他做了什麼?景幽炎不解的想著,目光瞥見桌上的人頭,琥珀色的瞳孔暗了暗,再沒心思去想其他事,心亂如麻的在床前抱頭苦思。
卻有一陣細微的聲響從他背後的石板發出,頻頻干擾他的思緒。
什麼東西?難不成石板還能被老鼠打碎不成?
他在心裡自暴自棄的開玩笑,不經意扭頭看去,呼吸卻停住了。
整片牆的中心處,有塊較為鬆脫的石板被人移開,一雙極為熟悉的瞳孔與自己對視,兩雙相似的眼睛同時放大,一個是驚喜、一個是震驚。
「幽…唔唔唔…」景明煌激動的張嘴,聲音都還沒完全喊出,旁邊就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使盡全力按住他的嘴,將他向旁邊拖。
「皇…」景幽炎也差點跳起來大叫,隨即想起自己的處境,趕緊摀住嘴,小心翼翼確認門外動靜,見沒人進來查看,趕緊向床裡靠,讓整個身體擋住牆上的小開口,把臉貼在洞孔上窺去,懷疑自己只是看走眼。
狹窄的孔洞不過只有半張臉大,景幽炎沒辦法從這裡離開,卻能看見對面的人影,有兩女一男,對面的照明只靠火摺子,顯得相當幽微,有個陌生女人景幽炎不認識,但卻他一眼認出另外兩人。
那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皇兄與小黎嗎?!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殿下!你還好嗎?你受傷了?嚴不嚴重?」阿黎不讓景明煌吵嚷,不肯撤手,因為身形差距的關係根本是巴在人家背上,但她卻全然無視這種沒有形象的出場方式,焦灼的湊到洞口,壓低音量關切道。
「…妳、你們…」景幽炎見到他們心裡固然喜悅,但想到此處危機重重,又氣又急,複雜的情緒弄得他混亂不已,不知該說什麼。
「你等等,我們這就過去。」阿黎說罷便推推身邊的女人,三人的身影轉眼消失在狹小的洞口。
「可以的話盡量別傷到門外的人…」景幽炎不敢大聲,講完也不知道對方聽見沒有,只能裝作沒事繼續窩在床前等待。
要不了一刻鐘的時間,門口就傳來物體落地的聲音,沒有兵刃交錯聲、沒有吆喝聲,景幽炎知道肯定是阿黎出手,不然以皇兄那個粗手粗腳的習性,不鬧得驚天動地才奇怪…想到此處,他不由得苦笑。
搖曳的燈光裡,三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當中兩人飛奔著朝他撲來。
「幽炎!」景明煌龐大的身體像頭熊一樣,高舉著雙臂將他緊緊抱住。
景幽炎差點被勒得斷氣,還沒掙脫又被另一人抱住,那柔軟的身體與熟悉的幽香,正是他私訂終身的阿黎。
「…咳,這不成體統…阿黎…」景幽炎雖然瞬間沉浸在熟捻的懷抱中,但隨即意識到兄長還在身邊,耳朵微紅輕輕掙開…正眼看她時臉上的表情卻凝結了。
剛剛光線不足沒發現,他的小黎全身都是傷,額角有塊瘀青、觸目所及之處都是刮痕擦傷,滿身土與血汙,鼻下還有血漬,狼狽不已。
「怎麼…」這下他哪還有心思去管體統?景幽炎心疼的撫摸阿黎細嫩的臉,對方卻似早知他心中所想,柔情蜜意的搖搖頭,細膩的手心搭在景幽炎的手背上,無聲的看著他,指尖摩娑著景幽炎手上包紮的布條,眼中與他有著同樣的心疼。
「你這臭小子,跟阿黎私訂終身也不跟我說,枉費我把屎把尿的把你拉拔大!眼裡還有哥哥我嗎?」許是看到生死不知的弟弟站在眼前,一顆懸掛的心終於放下,景明煌「不識時務」的一巴掌拍向景幽炎的背,嘻皮笑臉的罵著。
「我又不是皇兄你養的…」景幽炎又好氣又好笑的扭頭,卻發現景明煌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挫傷,雖然看起來比阿黎好上一些,可也沒強到哪去,頓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愣在原地不作聲。
「殿下,對不起,我沒把陛下保護好…」阿黎看景幽炎表情不對勁,自責的低頭。畢竟在情人之前,她還是下屬,如此失態讓她自愧。
「不不,是我不對,要不是我武功不如她好,保護不了自己,她也不至於會受這麼多傷,你要怪也得怪我,可不能跟弟妹囉嗦。」景明煌見狀趕緊將焦點拉到自己身上,東拉西扯的講了一串。
他先說他們如何與蘭芳相識,接著說他們之後遇上的狀況,又說明在牢房內中了陷阱後的事,只聽得景幽炎面上一片凝重。
話說牢房地板崩塌之際,上官禦沒能抓住的景明煌被旁邊的阿黎抱住,護著他一路向下墜,倉皇失措的景明煌又隨手拉住無心顧及自身的蘭芳,三個人就這樣一起跌落深坑中,摔得滿身是傷,幸好命還留著,只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他們認為要殺景幽炎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的帶離現場,推測他肯定被人帶離牢房,而關鍵的人物應該就是蘭芳稱為主人的那人,於是要求她帶路,若不是景明煌在旁安慰鼓勵,只怕三人根本沒辦法來到此處。
畢竟蘭芳早前受了相當嚴重的傷,墜坑受到的衝擊更讓她全身無一處完好,幾乎是強撐著才能移動,加上被主人拋棄的打擊,心裡萬念俱灰,本來想著乾脆死在那裡,卻仍掛心景幽炎的安危。
考慮許久,自知既然已回不去,只能認命的做叛徒。
既已下定決心,她便不再猶豫,交代了主人的身分後,三人經歷幾番磨難終於回到上層,避過巡守人員,來到吳煥夷的據點這一帶,正在尋找景幽炎之時,突然在石牆後面聽到景幽炎的怒喝。
他們當時所在的小道已經荒廢許久,那時為了藏身才不得已硬擠進去,他們心存僥倖的移開唯一能掰動的石板偷看,正好與景幽炎面面相覷,礦場如此遼闊,說來真是好運得離譜,否則還真不知道他們得找多久。
景幽炎聽完景明煌這番話,目光又移到兩人身上的傷,眉頭越鎖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