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景氏兄弟回宮,他們卻住不慣金碧輝煌的宮殿,景氏兄弟只好帶他們住進天楓寺裡,與一些僧侶共住。
這有個好處,就是能免除一些閒言閒語以及不必要的關注,畢竟皇子在外遊歷許久,卻突然帶回幾個來路不明的人,走在路上難免被耳語。
鬼王也就罷了,精神受過創傷的幾個孩子可受不了,他們跟僧侶居住的區域相隔幾棟樓房,彼此互不干涉,隨著時間流逝,孩子們終於不在夜晚裡被惡夢驚醒,每天活力十足的在寺裡嬉鬧,同時吵著要學武功。
景氏兄弟只為他們能拾回歡笑欣慰不已,基本上什麼要求都會答允,並且為了讓他們更自在,即使老邁的僧侶們都已駕鶴西歸,他們也沒有再讓人過來修行,天楓寺正式成了他們的「家」。
兄弟倆常常過來陪他們讀書遊玩,鬼王本以為沒他的事,結果卻被拖著一起讀書,他瞪著滿桌子的策論,莫名其妙的看向景氏兄弟。
『…這是何意?你們要我考科舉?』他隨手翻閱,只覺得這些咬文嚼字的文章讓他看了就膩,不感興趣的闔上。
『我相信難不倒你,不妨試試?』景幽炎勸道。
『為什麼?』鬼王覺得對方似乎還有話想說,不解的追問。
『…只是覺得,你還有別條路可以選…我們知道你還是常常以「鬼王」的身分外出行俠,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覺得你可以更安穩的過日子,刀口舔血總是不那麼安全…你考慮考慮?』
景幽炎知道每個人的想法不同,擅自評論他人生活方式,難免會讓人排斥,他不願太過武斷的要求鬼王,便好言相勸。
鬼王感受得到那份發自內心替他擔憂的誠意,盯著景幽炎,撫摸著精緻的書冊,有些無奈的笑笑。
『…其實我一直以為你們要拉攏我,好當你們的「武器」。』
景幽炎瞪大眼睛,還未辯駁鬼王已經舉手,接著又把話往下說。
『是我誤會了,請見諒。』鬼王英俊的臉上掛著溫潤的笑容,鄭重的說。
在刺客門的時光佔據他人生大半,看過許多勾心鬥角的醜惡,身置其中的他也幹過陰險的勾當,表面上跟著景氏兄弟回宮,心裡的某個角落卻在懷疑對方是想將自己拉入王儲之爭中,借自己的刀登基。
可他等了等,景氏兄弟非但隻字不提,還幫著隱瞞身分,不喜宮中吵雜的事還沒開口,對方已經幫忙他們遷居到此,現在還給他別條路選…
即使是號稱冷酷無情的鬼王,也沒有如此鐵石心腸。
景幽炎放心的笑了,看到長大許多的花無蹤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們看,溫和的摸摸他的頭,讓他坐到自己的膝蓋上。
花無蹤好奇的抓起策論,一臉認真卻上下顛倒的瞪著上面的字看。
『無蹤,怎麼不去玩?也想考科舉嗎?』景幽炎見狀,頗感好笑的問。
『科舉。』花無蹤稚嫩的童音重複著,頭歪向旁邊,顯然聽不懂辭意。
景幽炎簡略向他講了科考制度、官員的工作等等…花無蹤似懂非懂,但最後一句他倒是明白的。
『考試厲害,做官幫皇帝,幫你、幫他!』花無蹤指著在庭院裡跟其他人玩捉迷藏玩得不亦樂乎(應該早已過了那個年紀…)的景明煌,得意洋洋的作結。
(畢竟在他幼小的心裡只認識這兩個有可能當皇帝的人,所以才會以為幫皇帝做事等於同時幫景明煌與景幽炎做事。)
說得對但也不對,皇帝只會有一個人…而且他們兄弟倆對皇位沒有太大興趣,估計不會當皇帝就是了。景幽炎聞言忍俊不止。
『…嗯,很聰明。』他只覺得這番童言童語可愛,便沒有潑冷水。
不過誰繼位還說不準,上面幾個兄長鬥得可兇了…希望別牽連到他們才好。
想到王儲之爭,他好不容易放鬆的心情又陰鬱起來。
『皇宮的情況如何?』鬼王瞧他臉色鬱鬱,關心的問。
『…王儲之爭越來越激烈了,待在皇城恐怕不太安全,若有什麼不對,你就帶他們去外地生活,不管他們是想習武行俠仗義也好、想做其他事也好,你能照拂他們直到能獨立生活嗎?』景幽炎勉強振作,交給鬼王一整疊銀票,苦笑著請求。
『你們呢?』鬼王搖頭推卻銀票,追問道。
『…先祖留下的江山,我與皇兄怎能在此時離棄?』景幽炎苦澀的嘆。
『萬事小心,不可疏忽大意。』鬼王沉吟半晌,還是只能無奈的叮嚀。
『放心,撐到有某人繼位就沒事了,反正我跟皇兄總是躲得遠遠的,想來他們的注意力不在我們身上,你別太擔心。』景幽炎溫和的答應。
--沒想到幾個月後,鬼王擔心的還是發生了。
景明煌與景幽炎被人暗算,差點死在宮裡,徹底被惹火的鬼王潛進皇宮,接二連三的將所有亂臣賊子抹殺,連帶把那幾個連手足都要殺的皇子一併肅清,整座宮殿都瀰漫在血氣森森的詭譎中,卻怎麼都找不到殺人兇手,甚至謠傳宮裡出現厲鬼,搞得人心惶惶。
老皇帝驟逝多子,本已纏綿病榻許久的他承受不起這種打擊,糊里糊塗的去見了閻王,而整個皇朝就只剩景明煌與景幽炎有皇室血統。
惹火了不該惹的人,即使是皇族貴冑都難逃此劫,傷重在床的景明煌與景幽炎根本無力阻止,而瞥見在旁探視自己的花無蹤,望進那雙再次染上初見時那抹陰狠戾氣的瞳孔,景氏兄弟心中不免謂嘆。
看來他們終是放不下心中的刀了…要不是自己太沒出息,怎麼會害他們如此…景幽炎伸手撫摸花無蹤軟嫩的臉蛋。
「…要幫你們。」稚嫩的孩童堅決的握住那隻手,鄭重聲明。
景氏兄弟除了歉疚的苦笑,什麼都沒辦法開口。
鬼王還是成了關鍵的「武器」。
雖非鬼王的本意,結果他還是捲進皇位之爭,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得「利」,還是被「害」的景明煌,哭笑不得的被拱上帝位。
望著委屈的在龍椅上處理朝政的兄長,景幽炎想到他垂死之際的模樣,仍餘悸猶存,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皇兄已經第二次差點沒命了…
這下對外本就清冷的他更不信任外人,主動扮起黑臉,開始了他長年的搜查工作,發誓不再讓奸人接近皇兄。
而「罪魁禍首」的上官禦正式建立起組織,為了景氏兄弟、為了肅清惡徒,為了維持皇朝和平,捨棄了遠遁的想法,持續揮刀。
這就是「天楓寺」所有歷史,來龍去脈花無蹤聽過無數回,每件事情都嫻熟於心,只要想到這些往事,他就有再奮鬥的力量。
天楓寺所有人中,天資最高的當屬花無蹤,自那天之後,他日日修練,置生死於度外,拚了命的汲取上官禦所傳的所有招數,他不在乎任務目標是誰、不懼血腥與死亡隨行的征途,只要能保全他手裡的所有,他願意用自己的任何東西來換,只要能守住他的歸處,要他如何都可以!
許多年過去,他已成了當代的頂尖刺客之一,從未想過往其他方向走。
他不可回頭、不能猶豫,只能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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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蹤瞪著自己的火摺子發出的微弱光線許久,被黑暗壟罩因而徬徨失措的他白費很多時間陷在回憶裡,好不容易終於振作,彎腰駝背的提起發麻的腿,嚥下唾沫慢吞吞的挪動步伐。
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聆聽上,呼喊著熟人的名字,想盡快擺脫獨自在黑暗中徘徊的狀況,越過堆積在腳邊的沙礫堆,雖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總之就往空氣流動較強的地方走,照經驗來判斷這樣比較容易找到出路,至少也好過待在原位發呆。
不遠處的黑暗中,花無蹤突然聽到微弱的啜泣聲。
距離這麼近卻沒發現,就能約略推算他剛剛陷入多混亂的狀態。
是誰?聽過卻不熟捻的聲音。花無蹤小心翼翼的前行。
「…師父…師父…不要丟小九一個人在這裡…我錯了…師父…」
花無蹤停下腳步猶疑數秒,再次往前,將火光照向聲音的來源處。
果然沒錯,是他落坑前還揹著的人--黑狐的徒弟小九。
她大半個身體被沙土埋住動彈不得,何況關節還沒接上,就算沒被埋著也動不了,披頭散髮滿身是傷,這種狀態下沒被石頭砸死,真能算得上洪福齊天,她本就憔悴的臉色慘白得可怖,乾癟的臉頰上滿是淚水,空洞無神的瞳孔對於閃爍的火光視若無睹,不知道陷入了什麼回憶,夢囈般的發出驚恐的哽咽,只是喃喃呼喊著不可能出現的人。
花無蹤的手還沒完全伸出去,又握拳抽回手,想越過她離去的腳卻不聽使喚,擰著自己的腿肉,強迫自己不去理她,挪動半分的距離卻像走過千里一樣沉重,他閉上眼,假裝自己沒看到她,為了拿火摺子又沒辦法摀住兩耳,而他可以保證即使雙耳都塞住了,還是聽得到那啜泣聲。
那麼耳熟的哭泣聲,永遠都徘徊在自己心裡。
在黑暗中狼狽掙扎的驚懼身影,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靨。
他不可能忘記、絕不會不明白,被龐大黑暗壓垮的那種崩潰。
那是他終生的陰影,她的身影跟幼年記憶裡的自己重疊,花無蹤幾乎認為自己精神錯亂,甚至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躺在那裡,而在看「自己」的人又是誰?莫不是在恐懼中架構出的虛幻人物?其實自己早就死在那山洞裡,這都是死前的黃粱一夢嗎?
花無蹤猛力搖頭,像要把脖子搖斷那樣激烈,在黑暗裡待太久就是會胡思亂想,這種事自己再清楚不過,他不可以再沉浸下去了。
他走一步退半步,哽咽的囈語讓他寸步難行,幼時的回憶在他腦海裡不停閃現,恍恍惚惚蹣跚搖動,迴盪在空氣裡的氣氛如此凝重。
--她是首領的仇人的弟子,是敵人,不可以同情她。
--當時他多希望有個人來幫他。
花無蹤走走停停,頻頻回首,最後還是沒能放她一人在此等死。
他邊在心中咒罵自己的無能,邊把人從砂石堆裡拉出來,想了想,把火摺子塞在石頭縫隙中,快手快腳的把小九的關節全部接上,完畢後立刻抓回火摺子,就怕火光不小心熄滅,動作多少有些粗魯。
「師父!師兄!」精神仍處於混亂狀態的小九,在昏暗的火光中認不清對方是誰,幾乎是用撲的將花無蹤緊緊抱住,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嗚咽。
「放手!我不是妳師父!也不是妳師兄!」花無蹤吃了一驚,用力推去,手掌卻壓到不該壓的柔軟,他尷尬的撤手,連連向後退了幾步,乾咳裝沒事。
打鬥狀態還有話說,這種情況就算被賞巴掌他也無法反駁。
(即使是頂尖刺客,也沒能抵抗三個姐姐的「威壓」…除了戰鬥狀態,花無蹤可不敢對女人做任何冒犯之舉)
「…是你?我師父呢?這是哪?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小九傷處被扯到,疼痛讓她恢復神智,看清花無蹤的臉,又恢復那冷淡的表情,根本不在乎胸部被碰到,不快的問。
也不想想是誰把妳拉出砂石堆的,嚷嚷什麼?花無蹤不太高興,但想對方既是這裡的人,或許有辦法知道如何回去原處,便不發作。
「…細節妳不用管,我們從據說是牢房的地方摔下來的,妳知道怎麼回去吧?」花無蹤之所以用「據說」,是因為根本沒看到景幽炎,才會講得這麼籠統。
「牢房?從牢房哪裡摔下來?地板有洞不成?」小九狐疑的問。
花無蹤迷糊了,瞪著她的臉,確定對方不是在演戲,心中卻更增疑問。
為什麼有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感覺?難道她不知道那裡有陷阱嗎?
首領他們說綁走殿下的人應該是黑狐,蘭芳姑娘說這人是黑狐的徒弟,假設她知道殿下被囚禁處,蘭芳姑娘也沒有說謊,那她怎麼會不知道那地方的機關?花無蹤莫名其妙,苦苦思索。
…或是蘭芳姑娘說謊?不對,剛剛她跟我們一起摔下來的,雖然不知道她摔到哪裡,但如果單純想設計我們,這犧牲未免太大了。
如果她也是被設計的呢?例如她的主子發現她背叛他,乾脆以她犧牲為代價,讓我們落入陷阱?
--如果是這樣,對方真是個爛貨。
狡兔死、走狗烹。這道理花無蹤不是不知道,但景氏兄弟從沒幹過這種事,所以他情感上沒辦法接受。
花無蹤暫時擱置令他唾棄的這點,先推算其他的事情。
蘭芳姑娘的主子「知道牢房有機關」、黑狐的徒弟「不知道有機關」,難道這表示綁走殿下的人,與設陷阱的人並不是同路的?
或者表面上同路,實際上卻有人藏了一手?
花無蹤並不常做這種複雜的推算,攪得他腦筋一片混沌,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小九等了半天,不懂方才那句簡單的話為什麼可以讓他想那麼久。
「你說話啊。」她不耐煩的問。
「…牢房地板塌陷,就摔下來了。」花無蹤跳過「被設計」這點,平舖直述的講結論,藉此試探她是否真的不知道那機關。
「崩塌?」小九似乎察覺對方有所隱瞞,黝暗的瞳孔目不轉睛的瞪著花無蹤,要他說得更詳細一點。
「無謂的話就免了,妳到底要不要帶路?」花無蹤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周旋,何況也不知道該接什麼,至少可以確定她是真的不知道機關,急於跟其他人會合的他煩躁的催促。
「你以為我會帶敵人回去?」小九冷冰冰的問。
「喔?所以妳要【自己一個人摸黑】回去?請便。」花無蹤聞言冷哼,放棄似的坐在原處,朝黑暗處揚手,做出送行的動作。
他就不信她敢,何況她還負傷,在這種地方怎麼甩掉他?
剛剛在接上她關節時花無蹤已順便搜過,這人身上沒有生火工具,既然跟自己「同一類」,想必她也不想獨自待在黑暗中,主導權完全在他手裡,她怎麼保持戒備、心裡怎麼罵都跟他無關。
果不其然,小九冰冷硬氣的臉扭曲一瞬,咬著唇顯得極度不甘願,卻不肯離開花無蹤周圍的亮光。
「…我只帶你回牢房,之後各憑本事,如果你要劫走景幽炎,就別怪我出手。」小九掙扎半晌,只得讓步。
聽她的話,果然是真不知道牢房有機關,她還以為牢房只有一小部分崩塌,人還關著呢。
花無蹤這下心裡更篤定先前的推測,盤算著遇到上官禦後要趕緊報告。
「好,一言為定,妳可不要打歪主意,火摺子熄滅誰都討不了好。」花無蹤咬著弱點不放,惹得小九青筋暴跳,惡狠狠的瞪他。
本來要讓她先走,全身都是傷的小九卻步履虛浮,沿路滴了滿地的血珠,她表情不變未發一語,每個動作卻清楚表露著痛,慢吞吞的移動讓花無蹤焦躁不已,彎腰前進已經很不舒服了還在那裡拖拖拉拉!
「還說要各憑本事,妳這樣連牢房都撐不到吧。」他忍不住抱怨。
「閉嘴,你以為我是因為誰才受傷的。」小九氣憤的回嘴。
「這一連串風波還不是你們咎由自取?誰要你們綁走人的?」花無蹤毫不愧疚的冷哼。
一時無話,兩人沉默的同時忽覺氣氛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對外人向來不喜多言,怎麼這會還能吵上幾句?
不不…這人是敵人,想來是在這種鬼地方徘徊,弄得心裡煩躁才會如此,回去牢房後立刻分道揚鑣,就這麼定了。
小九與花無蹤心有靈犀的想著。
步行許久,小九的腳步只有愈趨緩慢的感覺,花無蹤嫌棄對方動作太慢,乾脆單手環住她的腰,像是在臂下夾東西那樣,任由小九的腿垂地拖行,搬貨似的搬運她,用一種彎腰駝背的古怪姿勢加快步伐,他才懶得管風度還是其他,能加快就好。
小九屈辱的皺著眉,卻不多費唇舌,暗暗記在心裡,準備日後一併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