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盈緋對包婉說道:「那孩子說龍神娘娘是好人,除了妳,誰也沒贈過他錢,救母親的病,深信妳真是龍神娘娘降世。」包婉身體輕輕顫抖,花盈緋續道:「包姑娘,按『大業律』,翦亂誅暴,妳助雲康連續殺官,當判斬刑,竇大人念茲妳淒苦可憐,當幫妳向法曹講情,改判絞刑、以得全屍,花某無法左右判決,但能幫妳一事。」包婉冷笑道:「呵,大人能幫些什麼。」花盈緋自襟袍內取出精緻繡囊,解囊抽拿一面紋花銅鏡,此鏡乃今晨閔妍麗梳妝時,向她討來:「妍麗,此鏡可送我否。」閔妍麗奇道:「主人,您要女子妝鏡何用?」花盈緋說道:「送予一可憐女子,此女打出生便不敢照鏡。」
花盈緋回答包婉,道:「有一神醫能治妳蛇身,妳尚待字閨中,伏刑前,妳可照鏡容妝、一睹本貌。」竇慶惻隱,包婉自幼蛇身,何談嫁娶,依舊女兒身、妙姑娘,盤髻不過掩人耳目,愈發佩服花盈緋不僅思慮敏捷、更通透人心。包婉泫然欲泣,咬牙道:「此話當真⋯⋯我知您不單是蠡苑花老闆,竇慶對您俯首禮敬,您定隱藏高官貴爵身份⋯⋯。」花盈緋伸出右掌,承諾道:「包姑娘,花某與妳三擊掌對天地立誓,伏刑前,必治好妳病⋯⋯不必再塗抹豬油解乾裂之疼。」長孫鏑記起孩童曾形容龍神娘娘「魚鱗滑溜溜」,心下難過。包婉伸掌與花盈緋三擊,幽幽道:「如早遇大人,或許我的命運便會不同。」花盈緋替包婉重新覆面、手纏,他也曾替鞭奴覆面,一人天上絕色、一人卻身患極苦,花盈緋不禁長歎。包婉仰天長笑,笑聲淒絕無比,隨竇慶走出林草叢。長孫鏑怒道:「主子,明明破案在即,我卻沒半分欣喜。」
凝望包婉窈窕背影,花盈緋說道:「咱們去會會雲康吧。」長孫鏑驚道:「您知道雲康現在何處?」花盈緋論道:「不覺得破案太過順利麼?雲康團夥殺李鉉烷,卻未處理屍首,直接曝於旅店中;揚水畫舫裡,雲康派武藝平庸的祝醫試探我,專門引我到廢墟高樓,難道區區兩隻水虎能囓了我不成?再者,廢墟高樓和龍舟祠一般高低,很難不令人聯想是座兩面建築──朝向赤湖畔的是龍舟祠,藏於竹林裡的是廢墟高樓。盧巧兒在龍舟祠祭拜龍神半月有餘,雲康不會不知,我們一到祠內,就會面上了盧巧兒⋯⋯連同今日,還留箇包家村私宰場讓官府查緝,送上了龍神娘娘包婉,破案。天底下辦案豈有這等美事?」長孫鏑聽得啞口無言。花盈緋說道:「雲康正等我們找上他。」長孫鏑說道:「等我們?」花盈緋低笑道:「他早提示──四座龍舟祠,廢墟高樓。」
花盈緋和長孫鏑步出林草叢時,竇慶已押禁私宰場裡的屠宰行人,長孫鏑重新包裹齒剪,交予竇慶作為證物,花盈緋輕聲交代:「竇大人,荊州連續殺官案,務必順著聖意、好好結案。」竇慶說道:「卑職明白。」花盈緋說道:「明早本王和鏑子就離開南郡,回朝覆命。晚天時,雲康之事,本王自會處理,還請竇大人辛苦,先替本王整頓車馬。」竇慶聞言、臉色鐵青,道:「殿下,您們⋯⋯卑職願效命與殿下同去會雲康。」花盈緋笑道:「竇大人為地方父母官,當以百姓為重,那些該朝廷暗地裡處置的事,就交給朝廷吧。」竇慶呆立良久,方躬身揖禮,沉道:「卑職和閔姑娘,靜待殿下和鏑子回府。」
霞紅照粉,將竹林渲染地十分溫柔,花盈緋重回此地,終於看清晰該座荒廢高樓,那夜曾見壁上刻鏤古楚圖騰,現下看來,果真是湮沒於時代流裡的楚樓。長孫鏑說道:「主子,我們進去。」花盈緋搖手,佇立不動,朗聲說道:「雲康,現身吧。」聽得花盈緋直呼雲康現身,長孫鏑頓起排拳弓步,警戒護衛,四周卻毫無動靜。花盈緋淡笑,手執一把紫絨銀針,發招「桃李成蹊,飛將衛龍城」,全打進高樓的傾倒大門內,哐噹、悶哼連着數聲,一男子由門內摔出,長孫鏑定睛細視,竟是那雲亭鎮祝醫。
長孫鏑罵道:「好傢伙,哪裡跑!」掄起硬拳擊去,腿掃落葉捲沙石,霸拳似雷迅、猛力強岩撞,十五式「愚窮拳」搶逼祝醫,祝醫忙迴劍格擋,長孫鏑卻一拳撞斷其劍,祝醫驚駭,拔腿便逃。長孫鏑轉頭回望花盈緋,叫道:「主子!」花盈緋點頭道:「去吧,我自理得,人一定給我抓回來。」長孫鏑應諾追將。
待長孫鏑、祝醫離開,周遭剛寂聲,大門內又傳來一男子聲音,說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北山愚窮移之。』,傳聞『愚窮拳』擁搥山擂石的夸蛾之力,今日得見,甚幸。」一名四十出頭的清俊男子,緩步而出,散發落拓滄桑的沉斂氣息,彷彿世間浮華盡洗,他乃君子經綸、韜略卓犖,然而花盈緋難以置信,眼前之人如此熟悉,以致聲音哽咽亦渾然未覺,若問令花盈緋遺憾終身的兩件事,其中一件即眼前這名男子。花盈緋顫道:「瓜⋯⋯瓜子。」男子身負麻布袋,從袋裡掏粒甜水瓜,微微笑道:「好久沒聽過人叫我『瓜子』。瑯兒,你愛飲酒,酒盛傷身,多吃粒甜水瓜多好。」花盈緋失聲道:「你就是⋯⋯雲康。」
瓜子,史失其名,乃蜀王楊秀之子。當年蜀王被楊廣和楊素誣陷,稱其使用滕山巫蠱秘術,詛咒文帝楊堅和幼弟漢王楊諒,因此削爵貶為庶民,終身軟禁於內侍省,不復相見妻兒。楊堅數度派兵前去剿滅滕山群魔,苦於滕山隱秘,查不出江湖上哪座山是滕山,軍隊無功而返,久而久之、就不了了之。至今楊廣早登基成帝,滕山依舊在武林中作惡多端、招搖亂綱,蜀王仍生死未明。
雲康笑道:「楊廣的孩子,凡兒子都有『日』字,楊昭、楊暕、楊杲,女兒都有『月』字,楊朠。何物能遮蔽日和月?唯有『雲』。瑯兒你最特殊,皇祖父賜你一室書庫,御封你為『瑯嬛閣主』,取名楊瑯,又盼你一世喜樂平安,再封『永樂王』。十三年前你沒死成,竟成了富可敵國的蠡苑家主花盈緋,皇祖父真偏心。」花盈緋說道:「瓜子,你恨父皇、氣皇祖父,都能原諒,你卻殘害無辜百姓,我不能任你胡作非為!」雲康陰冷一笑,道:「死幾個百姓算得了什麼⋯⋯我要大隋亡!瑯兒,楊廣驕奢揮霍、卑鄙奪位,信任酷吏楊素;為興漕運,荼毒百萬民工,派喪臣麻叔謀監工,致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要大隋亡有何不對?」花盈緋嚴聲問道:「雄闊海是你的人?『鬼軍送棺』也是你手筆?」雲康哈哈大笑,道:「不是我。誠可見世間群霸梟雄,蠢蠢欲動,欲滅楊廣,瑯兒,憑你一己之力,保不住楊廣的基業。」花盈緋抖袖滑出斑笛,一橫,傲然說道:「本王豈會怕一群宵小之輩⋯⋯縱然父皇無道,吾,永樂王楊瑯,為保皇業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雲康笑道:「你真以為十三年前,楊廣為你行喪,是可憐你這個兒子?他只是藉喪事,一探誰忠心於他、誰不忠於他。他愛太子楊昭,他愛可愛的小趙王楊杲,甚至愛那刁蠻頑皮的南陽公主楊朠⋯⋯就是不愛永樂王楊瑯⋯⋯齊王楊暕明白這其中理由,你也明白不是?」花盈緋怒道:「住口!」雲康咬了一口甜水瓜,任汁液流淌衣襟,再道:「家令寺名冊上,可有檀妃玉晚鹿的妃號?」花盈緋怒極,恨道:「不許提我母親名諱!」連使「細柳戎場,條侯平七國」、「牧民御眾,雍奴借潁川」,往雲康刺去,雲康倏吹哨聲,一隻繡鞋破空飛出,直殺花盈緋面門。
花盈緋心裡一驚,那繡鞋上綴朵珠花,鞋後緊跟一雙長指利爪,猛捷連八抓,花盈緋拂袖急退,並非打不過眼前利爪,而是先天的恐懼,令他退縮。利爪抓回繡鞋,翻身落地至雲康身旁,利爪的主人模樣詭異,花盈緋永遠不會忘記──胸口淡青掌印令他苦楚多年──正是焦林沼澤的綵衣婦女。即使時過十三年,那婦人依舊白臉紅唇,身著童女帕腹,脖懸圍嘴和長命縷。
雲康歎道:「看來你對她還是恐懼。」花盈緋怒道:「她是誰!為何⋯⋯。」不待花盈緋說完,雲康已道:「她叫玉綵衣,十三年前乃玉晚鹿宮中的貼身侍女。」花盈緋震驚無比,那婦人抿嘴詭笑,雲康再道:「瑯兒,連續殺官案我已送你箇包婉結案,見好收手,也可保竇慶一命,此案你無證抓我。」雲康說罷,與玉綵衣轉身離去,花盈緋欲使擒王搏阻攔二人,卻隱忍收手。
現下阻攔又如何?唯瓦解雲康麾下私軍,才真正瓦解其野心。
花盈緋頹敗坐地,暗自滴淚,縱瀟灑人間一世,仍未抵喪母悲恚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