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昨天,昨天剛好是禮拜日。
柏油路上散發出陣陣煤焦油味,看過去,後面的房子、街景,有輕微扭曲,尤其是垂直線的部分,感覺瀝青快融了。樹,綠色的樹,每棵僵硬的像塑膠,樹梢沒有任何晃動。鳥叫聲全蒸發了,發出叮噹的只有便利超商的自動門。
出來的人,手上提著各種罐裝飲料。停滿機車的騎樓外圍,有二樓、三樓的冷氣正在滴水,壓縮機低頻運轉聲集體運作起來很催眠。此時的社區,馬路上幾乎沒人,停在路邊的車,車窗看起來越來越透明,車裡飲料罐、娃娃吊飾、手機架、坐墊,一清二楚。
柏油路面,轉角巷底的位置,好像有人緩慢在移動,朝這方向在移動。男的,外地人,手裡拿著一張紙,沿路核對門牌。這區二樓半庭園透天別墅,右側門牌數字正逐漸減少中,下一戶應該就是23號了。
按門鈴的約二十出頭,皮膚黝黑,身材高挑。
這戶圍籬花草修得整整齊齊,玄關處沒有堆放任何雜物,只有兩把傘掛在門邊的窗欄上。這麼靜的時段按鈴,鈴聲聽起來特別無禮。
「鏡光放學了,從學校回來大約十五分鐘。」客廳裡,鏡光母親端涼飲招待著彭威。
二十出頭的黝黑年輕人原來是鏡光在棋院認識的朋友,彭威陪鏡光母親閒聊,禮貌地介紹著院生與職業棋士的制度,年長的他熟練地與長輩應對著。
第一次有人對鏡光母親解釋這些東西,她越問越問詳細了,AB組一共有多少人?每年有幾個人可以通過職業棋士考試?遇到高中考試怎麼辦?大學聯考又要怎麼選擇?
她兒子回到家,第一個動作翻冰箱,翻完冰箱就躲在二樓。晚餐問起,他只會說:「輸棋,不想聊。」或是「贏了3目半」。輸了、贏了、贏了、輸了,好像他的世界只有輸贏。
看到這年長的訪客,鏡光母親幾乎是撲上去的,積了一卡車的疑問。玄關有動靜。
「鏡光有朋友來找你了。」母親對門口喊。
彭威從沙發椅站起來,看著鏡光背書包在門口拖鞋。
「彭威!」這是鏡光壓根子都想不到的人,除了同學,不曾有圍棋圈的跑來找他。他還不曉得怎麼接應,表情有點麻木。硬擠出一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鏡光很久沒有更新訊息了,最後一次聊是彭威去中國之前。
「前天回來的,我跟棋院的人聚過了。」
那應該聽到一些消息了,也好,省得解釋。遲疑了一會兒,鏡光還是問出口了:
「怎麼想來找我呢?」
彭威臉上五顏六色的,沒回答,環顧了一下四周,禮貌十足地提出請求:「可以到你房間玩嗎?」
彭威第一次來這兒,看到這國中生的房間東西擺放的清清楚楚,腦袋應該也是清清楚楚。窗外有風吹進來,聞不出這間房間曾發生什麼事。
鏡光問:「聽說你去了中國的棋院,好玩嗎?」
「天外有人啊,太多高手了。」彭威目光炯炯地看著鏡光,「它讓我更想走這條路了。我在那邊每天從早下到晚,現在的我⋯⋯看得可遠了,職業考只是一個過程,路很長。」
講完,話鋒一轉:
「你怎麼了?」他在高鐵上把最近棋賽的紀錄都看了,「那一連串的不戰而敗是怎麼回事?」
彭威等不到下文,抬頭看到鏡光眼神,一片黯淡。
還是出現了,鏡光很怕聽到這種關心的口吻。
彭威問:「是因為贏遲亮已經無望,所以直接放棄?」
「與他無關⋯⋯怎麼這麼說?」鏡光回。
彭威從背包拿出棋院月刊,摺了好幾個記號。鏡光接過月刊細讀。
「你不知道嗎?遲亮已經爬到一個我們完全勾不著的位置了。」
彭威偷偷留意鏡光的反應,他眼球快速掃著一整面的賽事報導。
「今天贏的話,他就進入到爭奪聯電盃的挑戰權。」彭威補充。
鏡光眼巴巴讀著訊息,眉挑得老高。
「你根本還沒死心,為什麼不下?」彭威問。
又是沈默一陣。床靠著窗,很大面的窗,很適合在窗邊發呆、納涼,窗外一棵青楓長得生氣盎然。
阿光看窗外,有片葉子飄進來,讓他想起佐為消失的那天,也是個風大的日子。他起身找那片葉子,看到彭威走到牆角。
「好漂亮的棋墩,你買的?」彭威盯著原木棋墩問。
走近發現棋墩覆著薄薄的一層灰,真如他們說的,阿光很久沒碰棋了。
「爺爺送的,很重。」鏡光解釋。
「真的!」彭威試著挪動,手印立即留在上面。他抽出一張面紙,打算把棋面擦乾淨,面紙很快就髒了,反摺後,繼續小心翼翼地擦拭。一張不夠,又抽出第二張。棋面擦完了還不夠,繼續把棋盒也擦拭起來。
棋盒被他捧在懷裡,從蓋子、盒身一點一滴的亮起來,整個原木透著油亮的色澤。
鏡光坐在床上,看著彭威做這些動作,沒有阻止,那細膩的手法好像在進行一個莊嚴的儀式,鏡光不敢打斷,呆坐著。看著那張棋墩被移到光線下,重新煥發光彩。
這棋墩在外人的疼惜下,才像個樣。鏡光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鏡光,下一局吧!」彭威跪坐在棋墩旁等著。
「學長我已經不下了,你不用管我,不需為我操心。」語氣很絕。
「我不是擔心你的事,我是為了我自己,今天就是為了這一局而來的。」
鏡光百思不解:「彭⋯⋯威學長?」
雲將太陽擋住了,光線一明一暗的。彭威的眼神,隱在看不到的陰影中。
「鏡光你還記得去年的職業考試嗎?我和你的那一局?」
「嗯!」
那局鏡光原本以為自己會輸,沒想到彭威居然會中途認輸,他贏得很痛苦,完全沒有贏棋的快感。
彭威解釋:「我滿腦子想別的事,下錯子,我的手移動棋子了。猶豫要不要承認的那幾秒,很難熬,想僥倖裝死,又恨自己不磊落。那幾秒⋯⋯,像一輩子那麼長,好痛苦。」
這一子簡直如梗在喉,讓彭威困在黑暗中好久。
「鏡光,我們能不能在這裡,將那一局結束掉,我與你的那一局。今年的職業考快開始了,拜託,鏡光!請讓我從這個地方開始。」
鏡光不敢直視彭威的眼睛,只拼命搖頭。彭威雙手捧棋盒,盯著左右搖動的頭顱,不放棄的繼續請求。
「拜託你了!鏡光。」
不曉得為什麼,棋墩、棋盒此刻的光澤比剛到手的時候更加耀眼,整個精神抖擻。天人交戰的鏡光,坐在地上,握著拳,說好不碰的,這些日子都熬過了。再碰的話,佐為他⋯⋯。
「佐為?」鏡光心裡吶喊。
彭威看著他握緊雙拳,好像抑制著什麼。
「鏡光,拜託了!只要一局就好。」彭威可以從對手的神情中嗅到蛛絲馬跡,「大家都在戰鬥著,頂尖棋士如此,你也應該如此。」
「我也是?」陳鏡光慌了,耳整個豎起,心中的呼叫還得不到回應,吶喊更激烈了,「我可以嗎?佐為!」)
「難道不是嗎,你真放棄就太可惜了,你如果不在的話⋯⋯。」彭威不鬆手。
「我⋯⋯。」鏡光嘴開開,嶄新的棋具像著魔一樣,他怎麼又聽到棋子在棋盤上震出的迴響。
這拉扯讓他魂魄快不能合一,這些日子都守住了,會不會就要盼到了。眼前,是昔日戰友發出的請求,確實需要他一起跨過障礙。
「不⋯⋯不下,我說過不下了。」鏡光猛烈搖頭,「對不起,我⋯⋯。」鏡光背挺得直直的。
「鏡光,這是你的人生,你要放棄圍棋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但是,就這一局,我們下完好嗎?為了我。」彭威好像慢慢抓到癥結了。
「為了你?」鏡光抬頭盯著彭威。
「嗯!下完我就走。」
棋盒上的漆,在光線下,每個部位都呈現最飽和的反射。
鏡光餘光瞄著四週,內心吶喊:
「佐為,你在哪?回答我⋯⋯?我是沒辦法才下的,只有這一局。」
桌下的手,已經啣在棋盒邊,要抓子了。
鏡光聲明:「只有這一局。」
抓子結果,鏡光的黑子先。不假思索的,第一子已果決地前往目標。
棋局上,你來我往,鏡光的黑棋頻頻衝鋒,彭威的白棋下得簡明扼要,思路非常清晰。面對刁鑽、強硬的鏡光,他不急著與他展開局部纏鬥,但鏡光的每一手都切中要害,特別是剛剛右下角向上的一跳。
白棋在中腹、左領土,發起攻擊!
鏡光右手微頓,腦中許多棋形飛速上演,千分之一秒,全新的棋形浮現!接下來的態勢,黑棋顯得咄咄逼人,他要把進攻時機拿捏的恰到好處,把戰局引入更難以判斷的形勢中。
鏡光呼吸急促,不行,血脈沸騰了,不行,怎麼可以興奮激動!大量的氧像嗎啡一樣吸入,就是這個,他是為這而活,視野整個在眼前開闊起來。進入了,有千萬個判斷等著他發落,他是為這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