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不言謝

2月28日澤連斯基“大鬧白宮”，在華人間似乎引起兩類反應。“親中”一類義無反顧地偏俄，蓋俄中是盟友，竟譴責澤連斯基不懂禮貌、不識抬舉，甚至自作孽不可活。這類華人也習慣地反川普，卻贊成美國輾壓烏克蘭和歐盟。美國不能順利地從俄烏抽身，就不能專注對付中國了，不是很好嗎？美國早在打擊崛起中的中國了，但總是被反恐、中東亂局、俄烏戰爭這些程咬金半途殺出來，分心了。

另一類是“反中”的華人，以俄國擬中國大陸、把台灣代入烏克蘭，同命相憐，早已有人志願赴烏戰死沙場。但同一夥“反中”華人更不敢忤逆美國，唯抖瑟在川普的淫威下，非但不准“疑美”，還不斷自動請纓當“第一島鏈”，烏克蘭不也是對俄的“第一島鏈”？乃耗材耳。可想像以“訪問白宮”作為其競選口號的島鏈特首有朝一日如願、被傳喚至白宮，遭面斥恐連澤連斯基的“你手中沒有牌！”都不如，而是“你根本連國家都不是！”有此夢魘烏雲壓頂，還有人去命喪烏俄戰場，多不值！

兩類皆有不是。本文從另一角度切入。澤連斯基“大鬧白宮”時，遭美國副總統萬斯斥責“不知感恩”。澤連斯基訴苦美方不譴責侵略者、即使烏克蘭割地賠款仍不獲安全保障，奈何？川普罵他手中沒牌，唯靜候處置、不容置喙。

此場景比清季日俄戰爭還不靠譜。當時，日與俄在中國東北領土（且是清朝的龍興之地）上作戰，清廷反採取“中立”，好比兩名搶劫犯在自家供祖宗牌位的祠堂裡火拼、把神主牌打散一地，主人反置身事外。故時人譏諷清廷確實“旁觀者清”。結果是俄國勢力被逐出南滿、日俄中分了中國東北作為勢力範圍，完全把中方當作隱形人，中方還慶幸劫匪有兩名、相互牽制，卻倒沒被人罵到自己頭上。

烏克蘭則在自己家中被揍得臉青鼻腫、家園被砸得稀巴爛、家人四散逃匿。美國基於自身的盤算單方面替烏克蘭終戰，與交戰的另一方—俄國—談妥，兩名大人達成默契，俄方這位大人對終戰與否不作聲，視美方能否管教小孩以觀後效。美方遂將小孩叫來，依令行事，小孩問做了割地賠款，另一大人會停止揍我嗎？美國這個大人則說：“閉嘴！人家是看我的面子，我替你出頭，竟毫不領情！把你請到家中來，還在這裡撒野！（具體的說詞是：“你不尊重美國！”“你不尊重橢圓形辦公室！”）”澤連斯基被下了逐客令，至我動筆時，他仍在公開地對美國“言謝”不止。

這裡倒令我想起福山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之人》(1992)裡一些至今未被掌握的概念，因為不少華人讀者將“歷史的終結”理解為自由人權的最後勝利。書確面世於蘇聯與東歐集團解體之晨，因此該書是“自由世界”大獲全勝時刻放的煙火。但福山的自由人權卻非陽春的三權分立、言論、結社、信仰自由一類—這些孫中山都說過了，還能榨出什麼新意來？

福山採用了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裡的思維：黑格爾應用辯證法“矛盾的對立、對立的統一”之邏輯，把笛卡兒固態的心物二元論動態化為主觀意識有待與客體對立方能成形，彼此相互建構，缺一則兩者皆不存。開始時只有主觀一方有“氣”(thymos)、對立面勢必是客體，不具“氣”，因此是主僕關係。待精神現象學的開展，至人人皆獲得尊重，則達人人皆有“氣”的境界。

福山的“最後之人”是和洛克、盧梭社會契約論底下“最早之人”相對而言的。人之初，各自為戰，人人都不安全，因此必須放棄自己一部份自由、組成國家。從此集體安全出發，待演變至人人都受尊重，這個精神現象學也就到了頭。所謂“歷史”也只能“終結”在這裡。語意上來說，“歷史”不涵蓋“未來”，說未來的歷史彷如說“四方的圓”。

福山為此創造了兩個名詞：megalothymia與isothymia。前者與自大狂(megalomaniac)共享一個前綴，這種氣是“盛氣凌人”的那種。後者與同形體(isomorph)、同位素(isotope)共享一個前綴，具同等尊重之義。

黑格爾哲學裡thymos的概念來自柏拉圖的靈魂三部位說，另兩部位是腦部的“智”(logos)以及腹部的“慾”(eros)。剩下的thymos位於胸部，西文裡翻譯為“精神”，卻是源自拉丁文的Spiritus，亦具氣息之義。中文沒有完全對應的翻譯，勇氣差近之，衝冠一怒的“生氣”也算是氣。若為了獲得別人的尊重，則“爭一口氣”最為貼近。

附錄：

題外話。我曾於2021年1月27日為一文《“歷史的終結”會是一副什麼模樣？》，指出福山“最後之人”的曖昧性。該詞非來自黑格爾、乃來自尼采，含義相當反面，到了魯迅筆下就是“不長進的民族”之義。我云：至“後歷史”階段，草莓化與媽寶化可能成為普遍趨勢。為了陽春型的自由民權還有人去拋頭顱灑熱血，一旦到了“後歷史”階段，最好不再有“歷史任務”仍未完成，例如“建國猶待奮鬥”有的沒的。所有人的“人權”都需尊重：不論是強勢弱勢、住民還是移民、黑人還是白人、男性女性多性還是無性、LGBTQ還是順性別、傳宗接代族還是不生族、吸毒者還是精神病患、受害者還是殺人犯，那麼就不會有人上前線當炮灰。動員青鳥和黑熊上陣嘛，預期會“作鳥獸散”。寫2021年該文時，還沒獲悉僱傭兵公司可去尼泊爾招募（或綁架）軍事外勞。將來若爆發海峽戰爭，可備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