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利東街總浮著一層薄紅,像是被揉碎的胭脂粉撲簌簌灑在水泥地上。推開「梁記燙金」的玻璃門,檀木香混著油墨味便纏上鼻尖,老梁師傅的刻刀正沿著「百年好合」的筆畫遊走,刀鋒過處,木屑紛飛如微型落雪。
這條街原是活著的漢字博物館。櫛比鱗次的鋪面懸著朱漆招牌,顏體渾厚如泰山,瘦金體凌厲似劍鋒。新嫁娘在此流連,指尖撫過燙金牡丹紋的請柬,彷彿能觸到未來的溫度。八十年代的霓虹燈管在騎樓下蜿蜒成龍鳳呈祥,每到黃昏便與天邊晚霞交頸纏綿。
我尤愛看老匠人調製硃砂。陳婆婆用象牙柄在端硯上打圈研磨,赭紅漸次暈開,恍若新婦初妝。某次瞥見她對著褪色婚書怔忡,原來是南來時遺失的聘書,輾轉多年竟在故紙堆裡重逢。「當年用米漿糊的封套,現在用膠水總嫌太亮。」她將殘破的紅紙按在胸口,眼角皺紋裡閃著水光。
世紀末的推土機碾碎最後一盞宮燈時,滿街喜字化作紛飛血蝶。五金行李伯把祖傳銅鑼鎖進鐵盒,說要埋在孫兒的彌月紅蛋下;緞莊王太將三十匹織錦雲紋布鋪在瓦礫堆,任雨水浸成斑斕的抽象畫。最揪心是拆遷前夜,整條街忽然亮起蠟燭,光影搖曳中,見證過多少盟誓的店鋪在火光中與自己拜堂。
如今玻璃幕牆吞噬了磚瓦肌理,精品店櫥窗裡懸掛的機械喜鵲永不築巢。某日暴雨後,工地圍板剝落處竟露出半幅殘破的鴛鴦戲水圖,新刷的白漆下滲出昔年硃砂,宛如結痂的傷口重新滲血。年輕情侶舉著珍珠奶茶在此自拍,渾然不知腳下踩著多少未及寄出的請柬。
深夜打烊的星巴克常坐著白髮西裝客。他們用顫抖的手撫摸大理石桌面,尋找木紋裡殘存的刻痕。某位退休排字工告訴我,夢裡總有活字釘在鐵盤上跳踢踏舞,叮叮噹噹拼出「永結同心」四字,醒來掌心猶存鉛毒的微涼。
中環的婚紗店開始販售「懷舊囍帖套餐」,雷射雕刻的仿古木盒裡躺著USB與二維碼。我倒寧願在街角廢紙堆翻檢,偶爾拾得半張被雨水泡軟的合巹杯圖樣,墨色暈染處恰似新人交疊的剪影。風起時,碎紙片沿著新建的冷氣迴廊盤旋而上,恍若漫天冥鈔在超度消逝的紅塵。
最近發現地產廣告用瘦金體寫著「締造永恆」,啞然失笑間想起老梁師傅的話:「真正的永遠啊,都在要消失的時候才顯出來。」轉身望見玻璃幕牆映出晚霞,竟與三十年前的霓虹殘影重疊成同一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