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帕特農神廟的殘柱間,我曾撫摸過斷臂維納斯的溫度。那尊大理石像的腰線彷彿月光凝成的銀河,兩千三百年來流淌過無數仰望者的瞳孔。聖彼得大教堂穹頂下,聖母像的褶裧如雲濤翻湧,讓跪拜者恍惚看見天國門扉。但諸神黃昏降臨時,我突然聽見神像在月光裡發出瓷器碎裂的細響——原來完美無瑕的玉頸上,早已爬滿人類慾望投射的裂痕。
女神從來不是供在祭壇的雪花石膏像。在威尼斯潟湖的晨霧裡,我見過五十歲的蕾絲織娘將銀髮編成皇冠,她手持骨梭穿梭千年工藝的模樣,比聖馬可金獅更威儀。京都錦市場的醃菜阿嬤笑起來,眼尾皺摺裡藏著的智慧,比清水寺觀音更慈悲。這些女子不曾被鑄成銅像鑲嵌寶石,卻在歲月長河裡淘洗出珍珠般的靈暈。
巴黎蒙馬特咖啡館的菸嗓歌女教會我,胭脂是現代女性的戰妝。她每天清晨對著斑駁的鏡面描摹紅唇,像古代祭司用朱砂在龜甲刻寫卜辭。某夜暴雨傾城,她撕碎樂譜改唱自己寫的藍調,沙啞聲線劈開霓虹的剎那,我看見自由女神舉著火炬從塞納河底升起。
真正令我顫慄的女神時刻,發生在重慶大廈的狹窄後巷。緬甸洗碗女工用泡沫在骯髒玻璃寫下緬文詩句,乳白字母在陽光裡蒸發前,竟折射出整座喜馬拉雅山的雪光。她的工作圍裙口袋裡,永遠插著從垃圾堆撿來的殘破《飛鳥集》。
在伊斯坦堡香料市場,我遇見披星戴月的單親母親。她將番紅花粉撒向夕陽時,赭紅面紗下揚起的嘴角,竟與聖索菲亞大教堂穹頂的聖母弧度完美吻合。那些裝載著肉桂與沒藥的陶罐,在暮色中化作承載千年禱告的聖盃。
在加德滿都燒屍廟,我目睹最驚心動魄的女神顯靈。垂死老婦脫下紗麗蹚進聖河,皺縮乳房接觸流水的瞬間,枯朽皮膚竟迸出恆河沙數的金色蓮花。她最後的微笑讓火葬柴堆的烈焰都黯然失色——原來死亡才是最高級的梳妝檯。
深夜伏案時,鋼筆尖總會無意識畫出螺旋曲線。某次墨水瓶打翻造就的意外裡,我看見特爾斐女祭司的髮鬈、敦煌飛天的飄帶、居禮夫人實驗記錄的波紋,在羊皮紙上交織成銀河星圖。這些曲線密碼提醒我們:女神從不端坐雲端,而是在塵世皺褶裡編織光的經緯。
所以不必羨慕盧浮宮裡的勝利女神像。當你第一次對著浴室鏡子說「我值得」,當你在會議室舉手打破男性話語壟斷,當你為女兒解說月相時指出嫦娥應該駕駛自己的太空船——那些瞬間,恆星塵埃在你眼裡重新排列組合,奧林帕斯山不過是你高跟鞋跟震落的塵土。
真正的神性不在雲端聖殿,而在女人們早晨塗口紅時的果決,深夜哺乳時的溫柔,抗議吶喊時的鏗鏘,甚至絕經時面對鏡中皺紋的會心一笑。那些瞬間,雅典衛城的火炬在平凡肉身裡復燃,照見所有女性都是行走的萬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