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的蔣醫師,細心的按捺檢測阿城他那瘦弱的右腳,
然後在膝蓋及大腿根部打了好幾針,也照了X光片。若不是陪著左手掌疼痛的母親來就診,他根本不想理會它,由它酸痛去,由它萎縮乏力去,就是認命嘛!這輩子他早就甘心認命了,也不太在乎再增添一些折磨。
他一直都自以為是灑脫的順其自然過活,不想刻意的去改變什麼。
他母親在旁心疼又自責著。
醫生勸慰著她:那不是妳的錯啦,那個時代的大流行,也是沒法度的代誌啦!
母子倆折騰了一上午,又僱著計程車轉回,他匆忙煮鍋米粉湯與母及看護充當午餐,
趕著上班去。
他極少在中午時分趕路,其實也沒什麼事需急辦的,都是自己不自主的在壓縮催逼。
當他放慢腳步放鬆情緒時,才驚覺他只是一窩螞蟻中的一隻而已,不知在瞎忙什麼?
這秋日下午時的江河,有些慵懶,有些閒散,有些漫不經心,
連白鷺鷥都飛的慢條斯理,好像雲白之下本該悠閒本該從容,勿須匆匆,勿須碌碌。
所以,樹自然落下了葉,花瓣怡然於風中飛舞,流水從未間歇它的去向,
西邊的山也一直不改身影。
所以,他不禁放鬆了油門。
然後,在午后的上班鐘聲尚未響起時,昏暗的辦公室裡,安靜的不像白天。
他還可以在辦公桌上小憩片刻。雖已無倦意,只為了細聽這人事暫息後的悄然,
還有風在葉樹間穿梭之細密而微的呼吸,這時他才能欣慰自己並不孤獨。
其實他這一身都是向老天借的。
山上的老醫師一開始便掛保證能治得了好他,還說等他好了要送他鴿子。
最終,就在他快完全痊癒時,老醫師死了。
他是不該救的不該醫的嗎?老醫師壞了天機遭天譴了嗎?
但終究還是讓他結結實實的能上山下海闖盪紅塵半世紀,雖倍受折騰,
他感恩的心大於遺憾,他擁有過百味雜陳的日子,這些難得境遇滋味,一經時間記鎖沉
澱蘊釀發酵,味味皆情性入懷入心,如於風雨中品茗,雋永流長,絲絲入扣。
老醫師於未滿週歲的嬰兒,焉能存有印象記憶?但似乎有一條冥冥之線,
牽引他的一生,雖然逝者久遠已斑駁腐朽,無存一丁點兒蛛絲馬跡可供追究。
他只是聽他母親說過幾次,可從不敢主動去問明詳情,就怕再觸痛了母親。
等他自己做了父親,兩個女兒出生後之疾,與他妻之異常,母親之病頹傷痛,幾乎使他
瓦解崩潰墮落後,他變成一切都不在乎了,笑看老天的把戲,笑看自己的苟延殘喘,
並且日益坦然的開始想像死亡的模樣,也思索著自己是否欠債許多。
欠的,借的,都是要還的,
還的是,用盡心機一無所有的枉然;
還的是,歷盡滄桑,是遍體鱗傷,是不復初生模樣之衰態,
是日漸厚實的心情,是雲過風清的寂然,是萬里長空映單軀的清明,
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與皇天后土的心照不宣。
阿城心裡很清楚,他的腿又要再殘一次。
102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