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白花花的秋陽,便照的滿地油亮亮的,煥發著如似青春年盛的光采。
在大賣場的停車場巧遇了剛停好機車的他,二十幾年了,彼此都沒稱呼,一時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最近越來越覺得記憶像是淤塞的河道,不再那麼順暢) ,便大聲寒暄著。
他曾是個板模工,一直都是曬紅著臉,歲月似乎沒使他顯老。
「現在在做什麼頭路啊?」
「還不是在工地走闖,你咧,酒還有安呢喝無?」
「老囉!抹堪哩啦!」
該說再見了!再扯下去可就要掀瘡疤了。
他脫下安全帽,陽光在他背後襯映著像新買的塑膠短刷子般的一頭白髮。
他叫阿財,是王仔富的朋友,與他其實並無深交,主要是跟富仔認識後一見如故,
就順勢也與他熟了,當然都是酒的緣故(富仔很討厭他的小氣吝嗇)。
那時的我,喝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海濱江畔路邊攤到粉味酒番加廟會,
什麼生日出遊心情好壞刮風下雨想到就喝,可說不可一日無酒。
富仔草莽豪邁,一頭亂髮一臉鬚髭,在他的蝦寮裡常是高朋滿座,
也常一擲千金沽酒置菜,豪無吝色與滿桌的三教九流同歡同醉。
他曾說過,我應該是他最知己的朋友了。
他有個童養媳,是要與他送做堆的妹妹,他深愛著她;初聽聞時我覺得不可思議,
都什麼時代了,可是看他對她的深情,便知愛情是沒什麼時空背景限制的,
而那時的我因女方家庭的極力反對,也活生生夭折了愛情。而富仔的最愛,
終究去嫁給別人了,以致他喝的更兇更醉的頻繁。我的酒量在當時已算是酒國英雄了,
可見他如此豪飲,不禁甘拜下風望塵莫及,雖然大他一歲,可我真的有些崇拜他,
尤其看他撐舟滑槳渡江巡河之悠然,就如在看武俠小說中身懷絕技不世出的江湖奇俠;
然而,奇俠也會為情所困所縛所磨啊!
整個大洋區劃成棋盤似一格格一窪窪的池田,在竹安河與金馬橋下的江水匯流成汪洋灌
溉每一蝦池,而池頭邊的寮仔便是池主看顧養飼蝦子的總部,也是與江河水流漲退潮相
通的閘門,彼時不知有多少池主因養蝦而致富呢?!
王仔富如果也因此富了就沒有什麼可再說的了。
一養再養一敗塗地,連我攢了幾年的私房錢投入,也挽不回一絲一毫的生氣,
加上愛人嫁別人,兩個失意失志者,除了酒,還有什麼能療傷止痛的呢?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直把滾滾翻騰的紅塵當成傳說中的浪蕩江湖。
有一次,在午后,倆人真的喝累也喝膩了,陽光底下,也沒有酒醉的氣氛。
步出寮門在矮簷下,仍各自斟一杯,他拿著薄刀片在左臂胳膊上,一刀一刀劃著,
那古銅色的皮膚,細微的傷縫,橫列著如經過血戰的兵陣;他每劃一道,
我便大飲一口,倆皆無言,而寮內正傳來洪榮宏的歌聲:
「賭強喝了一杯酒………
喝了千杯阿….喝了千杯不解愁。」
蝦池的水車嘩啦嘩啦轉著,白鷺絲在堤岸梭巡,天上的白雲隨時在轉換著不同的形狀,
我們只有面對一池子養不活蝦子的水,和那失去的想著就痛的顫抖的愛情。
寮內東側是一條不足一步寬,連接蝦池與江河的溝渠,每當退潮便如小溪輕歌,
嘈雜入海流。溝旁一張雙人床,中間就只擺張桌子,其餘空間便是空酒瓶、收音機,
飼料魚具雜物散置,屋內不時有著淡淡鹹腥味。
有時擠滿一室的過客吵雜,便擺起陣式,端出碗公骰子賭輸贏睹氣魄,
押的是各自半杯一杯兩杯的酒,輸的得喝掉,莊家若衰運纏身來個鼈三,
得全乾了桌面酒,酒量差的一輪便掛了。這四面八方來的酒客,大都來時兩手空空,
只在幾番酒巡後,便秋風掃落葉般的一哄而散,大多記不得是誰是何長相。
從外圍曲折的村路要進入這寮仔,得經過各池間羊腸小徑般的田埂,
寬也僅只比機車輪寬些,雖百公尺來遠,每當行於上,得屏息專注握緊機車龍頭,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戒慎恐懼,尤其在酒後,雖是一小段的回程,
竟是何等膽戰心驚的艱難,摔落池中的不可勝數。我在半夜的月黑風高草長中欲返,
也曾跌過一次,幸好為岸草所阻未落江中,倒累了富仔把那部50cc的機車給拖了上來。
去與回都是一場夢魘啊!
在一個風微雨綿愁濃的夜,我倆憑窗對飲,閒談對奕直到清晨,竟也不醉不眠;
那玻璃菸灰缸因過熱爆破了兩個,紅露喝去八九瓶,幾乎是以性命交陪青春年華放浪歲
月,覺得悲壯而志得意滿。而我那一整夜,透著微弱慘白的燈光,望見窗外汪洋因雨飄
灑,落於水面激起千點萬滴的波紋如滾燙的一鍋水,冒著煙霧的迷離罩滿整片江河,
間或風中孤鳥啼鳴,雨裡草樹低嘯,江河嗚咽,斷腸人真的就在天涯。
縱然在多年以後夜半憶起斯情斯景,也會為那淒涼不禁哆嗦,
而這樣的感覺一直在他以後的歲月中盤旋不去,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的附身。
如此數年,在一次的颱風過後,趕到寮仔去看望。只見水漫寮內,
三兩游乘細波的布袋蓮,竹筏擱淺在寮前平台,雜物漂浮滿池,空酒瓶像是浮屍朝天仰
躺,薄日下充塞一股腐敗的氣味,昔日左鄰右舍池主喧嘩,早已人去樓空,
如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只有白鷺鷥麇集享用這一季天賜饗宴。
我不知他家在村落的哪一間?只聽說他父親對他很兇,
也見不到往日酒酣耳熱狐群狗黨其中的任何一個,只有涉水坐在竹筏船頭,開啟紅露,
灌著一口口山水悠悠與一江汪汪的流逝,滿是無盡底孤索。
曾記得在江波蒹葭間,他在鴨母船筆直身披揮舞拋手網的英姿,屈軀撈起竹編陷阱,
這些魚獲都是他交給餐廳的額外收入。有次捕獲一隻肥碩的青蟳,
他二話不說馬上蒸熟端到我的面前。
江湖本有風波,有次在寮內眾皆大醉,也不知是否言語衝撞了,其中一位也是熟友了,
竟然拿起殺魚刀往我背後要砍,虧他的暍斥嚇退了。
醉之所以誘人,在於言行舉止能超於道德禮教的拘縛,江河偶而也會泛濫,
海潮也有漲退,月也有盈缺,世有榮枯,肉體凡胎誰不在塵浪慾海中載浮載沈?
在那個橫衝直撞的年代,年輕便是可資於無禁無忌的嘗試。
我在投身工運風起雲湧傷痕累累之後,悄然退於山林之間,卻依然不改縱情放醉,
致使丟了工作之後也會在午夜夢迴中一再思想起那汪洋中的寮仔。
至此,方知寮仔就是江湖。
與他偶而會在市井中相逢,他那流裏流氣唯一的胞弟因吸毒過量暴斃了,
他在工地居無定所的奔竄,雖風霜如昔,卻已多了世故,而我為了婚姻也正焦頭爛額,
倆皆俗不可耐矣!於紅塵市囂中,他像是離了水的魚,
而我是乾涸龜裂大地上萎縮頹廢的枯草,依然做著欺世盜名的勾當。
彼此像是往相反方向的流雲,漸行漸遠。
因著重劃區新闢的環鎮道路,可以選擇避開擁擠紅綠燈多的市區,而連接到竹安大江河
畔堤旁的道路上下班;格子般的蝦池依在,水車依舊轆轆輾轉放送生機,白鷺鷥仍忙著
覓食,岸旁多了垂釣者,路也寬了,往來皆是陌客。我常張望尋探每座寮仔,卻又擔心
真的尋著了;我今於不適江湖不堪江湖,只是一個規律上下班混吃騙活的卒子,
一個猥瑣卑俗的凡夫,一個扛著棺材準備下葬的祭者,酒仍得喝,可不敢再狂浪放肆。
那個年代的過往如黑白的無聲影片重播,翻閱細數舊帳履歷;記憶是不可選擇性的遺
忘,如血吸蟲般的吸著黏著緊纏不放。有時過程的發生,當下並不懂得去揀選,
好像命定般無所抗拒的照單全收,待回首,景色全非,也許真的錯過了什麼?
但,不管刻痕深淺,容顏是否曾留過歡笑悲傷幾許,都已陪祭了大江大海了啊!
阿財說,王仔富又開始在養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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