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總是人間最誠實的密室。當銅製旋鈕轉動的剎那,蓮蓬頭灑落萬千銀絲,霧氣蒸騰間,我常凝視瓷壁上蜿蜒的水痕,恍如窺見佛陀在菩提樹下頓悟時凝望的雨簾。
香港仔篤信花灑是現代社會最後的告解室。晨起時分,中環交易廣場的玻璃幕牆折射著無數西裝革履的倒影,昨宵蘭桂坊微醺的金融才俊此刻正裸身立在四尺見方的淋浴間。溫熱水柱沖刷著髮膠殘留的氣味,那些在彭博終端機前嘶吼的經紀,此刻終於能閉目感受真實水溫——恰似褪去鱗片的人魚重歸海洋。
某位跨國律師行合夥人每天清晨要沖涼四十七分鐘。他總在蒸氣繚繞中背誦英國判例,卻在某個梅雨季節的禮拜三,發現花灑孔眼積聚的水垢竟與維港海底沉積物驚人相似。突然明悟:自己何嘗不是被社會期待這根無形水管沖刷成型的碳酸鈣結晶?
歌德在《浮士德》寫魔鬼與學者賭誓,我們這代人卻和智能手機簽下賣身契。智能腕表震動提醒會議的時刻,淋浴間的恆溫裝置正在精準調節攝氏38.5度的救贖。某個加班的午夜,我看見茶水間陳主任將臉埋在咖啡機蒸汽口,那貪婪呼吸的模樣,與北角街市魚檔氧氣泵前翕動的鯇魚鰓蓋有何區別?
印度聖哲說沐浴恆河能滌罪,香港白領相信花灑水壓夠強便可沖走KPI。其實真正要清洗的,是我們被世俗標準腌漬入味的心靈味蕾。銅鑼灣精品店櫥窗裡的名牌包,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水垢?中銀大廈玻璃幕牆映照的霓虹,怎比得上淋浴間瓷磚罅隙萌發的朝顏花?
智者參禪有三重境界:初時見花灑是花灑,繼而見花灑非花灑,終究見花灑還是花灑。這讓我想起蘇東坡夜遊赤壁時「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喟歎。當我們停止計算每滴水的性價比,方能領悟老子「上善若水」的真諦——那些在維多利亞港兩岸明滅的燈火,不過是億萬年地質運動中偶然凝固的浪花。
某個颱風襲港的清晨,我目睹太古廣場的旋轉門裹著西裝草裙狂舞。此刻花灑水流忽然化作陶潛筆下的武陵溪,沖刷著我們被股票代碼烙傷的脊梁。水霧朦朧間,仿若聽見莊子在濮水邊說:「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原來真正的沐浴,是讓靈魂像九龍塘雀鳥抖落金絲籠的碎羽。
當最後一滴水珠沿著馬賽克瓷磚滾落,鏡中人終於掙脫社會期待織就的蠶繭。此時方知,生命最珍貴的肌理不在資產負債表,而在於保有被熱水燙紅皮膚時,仍能為初夏第一陣穿堂風顫慄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