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霓虹總在暮色中甦醒,車流如血管裡奔湧的紅血球,紅綠燈的機械心律調控著這座城市的脈搏。七歲那年,老師牽著我的掌心穿越彌敦道,她說:「綠燈是生命給你的許可證,紅燈是命運的誡命,黃燈是神在雲端眨眼的瞬間。」彼時我以為這套交通守則比《弟子規》更神聖,未曾想多年後,這三色光竟成了解構人間劇場的符碼。
古雅典廣場上,蘇格拉底飲下鴆酒前是否見過紅綠燈?他必然嗤笑:「若真理需等號誌許可才能橫越,哲人早該被馬車輾作塵埃。」但香港人深諳此道——我們在銅鑼灣斑馬線前駐足,如同中世紀僧侶對著玫瑰經念珠祈禱,將「停步」昇華為某種集體儀式。有趣的是,當綠燈乍亮,人群總以殉道者的莊嚴邁步,彷彿踏過的不是柏油路,而是紅海分開的神蹟。這是現代性最精妙的隱喻:自由從來不是恣意狂奔,而是在方格線內計算步距的藝術。
某個梅雨滂沱的深夜,我目睹醉酒者對著紅燈咆哮:「憑什麼要我等?」他終究被的士的急刹聲驚醒,如同浮士德在魔鬼現形前倏然收手。原來交通燈竟是存在主義的測謊儀:當你咒罵那60秒漫長如永劫,實則在拷問自己對生命的耐性。我們何嘗不是困在紅綠燈裡的薛西弗斯?每輪紅轉綠都是重新推石上山的契機,卻在黃燈閃爍的剎那窺見永恆的虛無。
歌德寫《少年維特的煩惱》時,若見過中環白領在紅燈前焦躁跺腳,必會改寫結局——當代人的愛情早被編入交通管制程式。你計算著綠燈秒數追求某人,卻在對方心門轉紅時急剎,輪胎與路面摩擦出心碎的焦味。某任女友曾在尖沙咀燈箱下冷笑:「你連過馬路都要等倒數歸零,怎敢在愛情裡冒險衝燈?」這話如交通督導員的哨音刺破耳膜。後來明白,感情世界從未有法定過路處,癡情人總在黃燈時加速衝刺,寧可被罰款扣分也要賭一次擁抱的可能。
張愛玲早就參透此理。《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與范柳原在香港淪陷時穿越槍林彈雨,何嘗不是亂世版衝紅燈?今人卻在交友軟體計算配對率,像檢視綠燈剩餘秒數般權衡得失。某夜在蘭桂坊,見西裝革履的男子對著手機嘆息:「她已讀不回,像盞永遠紅燈。」我忽然想起幼時老師的告誡:「一次錯步可毀一生。」但若從未踏出白線,又怎知對街是否真有繁花?
古羅馬人用日晷分割時間,我們用紅綠燈剖解存在。當AI開始學習「行人優先」演算法,紅綠燈早已超越交通號誌,成為測量人性溫差的儀器。東京澀谷街頭,百萬人潮在綠燈亮起時化作有序洪流;孟買十字路口,牛車與特斯拉在無燈號處達成混沌的和解。這三色光暈折射出文明的悖論:越是精密的規則,越映照出靈魂的躁動。
王家衛電影裡的警察223在重慶大廈狂奔追賊,背景的紅綠燈像跳動的命運骰子。現實中的我們何嘗不是在等一場「准許通行」的奇蹟?某個加完班的凌晨,我站在空蕩蕩的旺角街頭,對街便利店的燈火如《神曲》裡的煉獄之火。紅燈持續閃爍,卻無車經過。剎那間福至心靈:原來人生最艱難的選擇,發生在無人監督的黃燈時刻。當規則失去約束力,你敢為自己亮起綠燈嗎?
深水埗的霓虹漸次熄滅時,紅綠燈成了夜歸人的摩斯密碼。拾荒老者推著鐵皮車「闖紅燈」,車輪輾過斑馬線的噠噠聲,竟與李清照「尋尋覓覓」的平仄暗合。忽然懂得杜甫「明日隔山岳」的蒼涼——我們都在等某盞不會變綠的紅燈,像等待永遠錯過的船班。但或許正如陶淵明「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真正的自由不在於衝破燈號,而在看懂每盞紅燈背後,都有個不忍你涉險的守夜人。
天星小輪的汽笛撕開維港晨霧,新一天的紅綠燈再度啟動。我站在碼頭望著對岸,想起老師當年的手溫。此刻終於明瞭:人生最動人的風景,不在綠燈亮起後的闊步昂揚,而在紅燈前的駐足時刻——當你願意為未知的對街靜候,命運自會以黃燈的柔光,為你鋪就一條發光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