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搬家的卡車碾碎一巷月光。我蹲踞在紙箱迷宮間,看牆角裂紋蜿蜒成密碼,忽聞密碼鎖「嗶」地解開,故人挾新歡登堂入室。他手裡那把IKEA鑰匙原是我們床頭燈下的信物,此刻卻成了刺穿舊時光的兇器。
舊沙發凹陷處仍殘存體溫,我與自己的影子對坐。對面雙人座上演著荒謬劇,他竟將新歡作人質,要脅我歸還去年聖誕遺落的電熱壺。衣櫃深處飄出雪松香,恍惚間瞥見那隻骨瓷杯在陰影裡冷笑——去年深秋你捧它捂手時,可曾想過潽出的熱氣會燙傷誓言?香港這座玻璃幕牆叢林,多少情愛都成了展覽櫥窗裡的碎瓷。古希臘復仇女神厄里倪厄斯在太平山頂徘徊,看盡半山豪宅的離婚協議紛飛如落葉。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若是穿越到WhatsApp時代,怕也要被已讀不回的沉默逼出鴉片煙癮。我將護照與舊信疊成紙船,任其漂向維港夜色——原來最痛的傷痕從不需利刃,記憶的倒刺便足以將靈魂勾出血珠。
那些自詡情聖的總愛炫耀戰利品,殊不知《紅樓夢》裡黛玉葬花早道盡情場本質:傷人者終將困在自己鑄就的鐵幕裡。八大山人畫中的翻白眼的魚,莫奈睡蓮下的暗湧,都在訴說同個真理——最狠的報復是將自己活成博物館,任憑舊愛在新歡耳邊解說展品時,被展櫃玻璃映出滿面蒼涼。
電子爐在紙箱深處閃著幽光,我突然想起蘇軾謫居黃州時煨芋頭的陶缽。千年煙火氣裡,多少痴嗔愛恨都化作灰燼。金漆屏風後,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裡寫下的斑斑淚痕,與WhatsApp對話框裡的已刪訊息有何不同?我們不過是重複著古老的儀式,用現代科技包裝原始傷痛。
天光乍破時,我抱著最後的紙箱走下唐樓。樓梯轉角那面水銀剝落的鏡子裡,倏忽閃過王維輞川別業的竹影。原來真正的解脫不在焚毀舊物,而在學會如宋瓷開片般,將裂痕養成獨有的紋路。當搬運車駛過皇后大道東,我終於讀懂敦煌殘卷裡那句「無仇可報是真悟」——原來傷口也會進化,長成護心鱗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