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斜過茶餐廳的玻璃窗,將一杯凍檸茶的倒影拉得老長。我伏在塑膠臺布上記流水帳,斑駁的鋁制桌牌忽然折射出七彩光暈——這分明是命運給我的獨幕劇打上追光燈。
銅鑼灣街市的老婦在收拾菜筐,她數西蘭花的神情宛如阿基米德演算圓周率。三枚硬幣從褪色圍裙口袋跌落,叮鈴鈴滾到積水裡,竟敲出《歡樂頌》的顫音。穿白襪的女學生俯身拾起,老婦用潮州話連聲道謝,少女回贈的梨渦深得能藏住整個維多利亞港的星光。這般市井對白,倒比莎士比亞商籟體更富韻律。
轉角的涼茶鋪前,退休校工正與菲律賓傭人比劃手勢。他指著廿四味皺眉頭,她舉著手機翻譯「清熱解毒」,兩人在苦味裡達成某種跨文明共識。此時有學童追逐掠過,書包上咸蛋超人掛飾撞響鈴鐺,恍惚間似聽見長安城駝鈴與威尼斯貢朵拉槳聲交響。
暮色漫過波斯富街時,茶餐廳老闆阿強又在擦拭那幅發黃獎狀。四十年前他是南華會青年軍,如今油鍋前煎牛排的手勢仍帶著盤球過人的優雅。我問他可曾遺憾,他揚了揚眉毛:「睇下今日嘅幹炒牛河?鑊氣仲勁過當年殺入禁區!」油星飛濺處,竟幻化出米開朗基羅《創世紀》的筆觸。
忽然明白蘇格拉底為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活。我們總在追尋史詩般的證詞,卻不知存在本身便是最莊嚴的公證處。那位每天給流浪貓帶剩飯的看更伯,他佈滿老人斑的手背何嘗不是《物種起源》的活頁?地鐵口賣唱青年破音的副歌,難道不比《荷馬史詩》更接近永恆?
當最後縷夕照爬上太古城玻璃幕牆,我數著記事本上的光斑:第314159片屬於穿紅雨靴踩水窪的孩童,第271828片映著速遞員制服背後的汗漬地圖。這些瞬息即永恆的畫面,恰如敦煌壁畫裡飛天的衣袂,永遠凝固在最曼妙的弧度。
陶淵明采菊東籬時,未必料到千年後有人從他悠然見南山裡讀出現象學。我們此刻的苟且與詩情,何嘗不是未來文明的考古層?那位堅持給每輛巴士說「早晨」的司機,他眼角笑紋裡藏著整部《人類群星閃耀時》的注腳。
華燈初上時分,我向維港舉起咖啡杯。對岸霓虹在褐色液體裡蕩漾,恍若看到普魯斯特在瑪德琳蛋糕碎屑中打撈逝水年華。忽有清風拂過記事本,紙頁翻動聲裡,但丁的貝雅特麗齊、曹雪芹的警幻仙子、紫式部的光源氏都在輕笑:「癡兒,存在何需旁證?你為流浪貓撐傘的弧度,早就在宇宙微波背景輻射裡留下印記。」
斜陽終於沉入鯉魚門,茶餐廳的霓虹招牌「明記」二字亮起。光暈中浮現赫拉克利特的面容,他指著我的凍檸茶說:「你永遠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生命之流。」冰塊撞擊聲裡,我忽然聽見所有未竟之志在碰杯——那些夭折的夢原來都是伏筆,只為醞釀此刻這杯澄澈的覺醒。